鴻門說
2024-10-06 08:06:31
作者: 庹政
雒十文出現在小院門口。他素來鎮定的臉色有些慌亂。
他帶來了雷野最新的消息。
「雷野要我告訴先生:小五受了一點輕傷,馬上回來,他和幾位堂主有一點事情商量一下。」
楚行天愣住了。
他楞楞地盯著雒十文,剛剛舒展一些的臉馬上又變得鐵青,仿佛就像冰凍過一般。
他的心也變得如冰凍。
知子莫若父,他了解雷野脾氣。
他不用猜也能肯定和幾位堂主商量的那點事絕不是小事。
雷野也深知不易應付,才會用如此簡短如此平淡的話來報告給他,他只不過不想讓他擔心而已。
楚行天在一瞬間已把所有的一切都想了清楚。
即便不是綁架,也不會是軟求。
那麼,那幾位堂主是不是準備和雷野攤牌翻臉了?
楚行天不希望是這樣——雖然這問題一定要解決,他卻不願以這種尖銳直接地方式來處理,他希望從容一些。可是他又無可奈何地肯定一定是這樣。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力量並不是想像中的那樣強大,他對這座城市並不是表面的那樣控制,有些時候有些事情他是完全無能為力的。他深深地感到了一種悲哀。
北海黑袍,難道要成為過去嗎?
我老了嗎?
他吃了一驚地暗問自己。
片刻之後後,小五從馬車上抬了下來,抬進楚府。
在小五的床前,楚行天忍不住將小五的頭抱在了懷裡,他的臉色哀痛愛憐,他的眼睛居然淚光閃爍。
小五顯然對父親這種意外的親熱感到吃驚,可是她馬上就放鬆地伏在父親懷中,跟著就哭了起來。
「對不起,爸爸,我偷聽你們的計劃。」
「別說了,孩子。」
「對不起,爸爸,我不願意看見他死在赤陽幫刀下……」
「別說了,孩子。」
「對不起,爸爸,我喜歡他,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
「別說了,孩子。」
……
楚行天的眼淚終於無聲的流了出來。
他一遍遍機械地重複那句話。
他女兒的鮮血仿佛在一瞬間使他明白了許多東西,也改變了許多東西。
他這時完全成了一個衰老慈祥的父親,而不是那個冷漠驕傲的北海黑袍、代城守。
他緊緊地擁住自己的女兒,仿佛忽然明白了只有這才是他生命中最珍貴的財寶。
他抱得那樣緊,仿佛稍稍一鬆手就會失去她似的。
「別說了,孩子,等你哥哥回來就好了,等你哥哥回來就好了……」
雷野現在正在清月堂的議事大廳里。
清月堂的議事大廳和赤陽幫的幾乎是一樣的大小、陰沉和空曠。
雷野一個人獨坐在大廳進門最里處,七位清月堂的堂主和退隱的幫中長老,成半圓狀地環繞在他面前,相距一丈左右。
他是代幫主,按規矩位置是應該這樣坐的,可是雷野心中卻明白,也許這座位就是兩個對峙的營壘,對方眾志成城,而自己這一方卻只有自己一人。
都彝嘆軍師顯然也被他們排除在外了,要自己完全孤立無助。
力量的懸殊和形勢的不利並沒有叫他感到心虛和害怕,反而只能更激發出決心和鬥志。從他一跳入這個圈子起,他就知道一切困難和危險,就像洶湧而下的急流,你只有咬著牙迎面衝上去戰勝它,才有可能獲得成功,否則你就會被它吞沒。
他冷冷地打量著他的對手們,試圖從他們的陣地中找出一絲可以利用的破綻。
可是他看到的只是一張張冷漠沒有表情的臉,連平時最容易衝動的勞商山,也顯得從容而鎮定地沉默著。
甚至連他們的座位,也是那樣間疏有距,就像一條圈在他面前的城牆,沒有一個缺口;又像一條即將圍上他脖子的絞索,甚至比剛才赤陽幫的包圍都還要嚴密,還要無懈可擊,還要可怕。
在雷野後面的大牆上,掛著兩副很古的木刻版畫,一副是公山虛布道圖,一副是武烈王揮刀圖。
公山虛是佛宗大士,武烈王卻是星帷武士最優秀的首領,這兩副本不相干的畫掛在了這一塊,卻正是北海武士的傳統信仰。武士道精神包含佛宗的精神和哲理,公山虛布道圖所代表的就是武士信仰中的不畏強權,扶持弱小、義氣為重、仁愛為先的原則;而玄天揮刀圖則代表了武士道精神的另一面:崇拜暴力、視死如歸。
數百年來,所以洛洲大陸的武士都以這兩項基本的原則做為約束自己修行的的紀律,這幾乎就是武士之道,每一位武士都是以「道」自律,以「道」為最終人生目的,而武士刀,只不過是用來促使他們完善自我、獻身武士道的有力工具而已。
雖然這些武士道精神在後來一代代流傳中喪失了傳統中的許多內容,但仍有許多原則做為千古不變的信仰被幫會武士們繼承了下來。
比如忠誠不容叛逆;比如血償血債的復仇。
而現在,好像雷野就已經違反了這些原則。
所以這七位堂主和兩位長老才會理直氣壯地聚在這裡來準備和雷野攤牌。
他們這種方式在武士幫會中叫做「說答」。
他們可以向幫主提出很多幫主必須回答的問題,然後再決定對幫主的懲罰。
當然,這種方式是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能用的,而且使用這種方式的前提是,他們必須有充分的證據證明幫主有重大的過失和錯誤。
更重要的,是絕大部分幫眾支持。
比「說理」更嚴重的方式,就是對決。就像昨晚符淵騰對歸宗六做的。
當然清月堂中,還找不到敢於挑戰雷野的武士,喻明秋他們也認為還沒有找到那一步,或者他們心中,還沒有覺得另外有人比雷野更適合擔任幫主。
「喻堂主,你先說吧。」
雷野平靜地用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目光炯炯地盯著對方。
他早已看出喻明秋是對方中的首腦和核心,他決不能等對方平靜好情緒、理順了思路再從容提問,他決定抓住雙方在剛剛坐定這一刻尷尬不自然之機主動出擊,以攻為守,而且擒賊先擒王,首先就讓喻明秋暴露在陣前來,而不能讓他躺在背後指揮。
可是喻明秋並沒有被他的這一招擾亂陣腳,他淡淡笑了笑,淡淡說道:「那好,我先來說。」
他迎著雷野的目光:「請問雷野,昨天讓我們幾位堂主在客棧里呆了一天,甚至連幫主遇難代幫主這樣的消息也不通告我們,這是為什麼?」他沒有稱雷野為「雷幫主」。
這個問題並不是這次「說理」的核心問題,看起來是一個開場白,一個很平常的問題,然而實際上卻是一個似輕實重的問題。
因為這個問題的回答關係著雷野幫主之位得來是否符合規矩。他們對他這樣客氣,僅僅因為他現在是清月堂的幫主,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們早已將他撕成七八十條碎片了。
雷野心中有些又恨又怒,他的主動出擊並沒有收到效,反而給對方一出馬就拋出個暗藏殺機的問題。但他臉上仍是一副平靜而從容的笑容,他決定避開這個問題,玩個小花招。
「各位有什麼問題,不妨一起提出來吧。」
他這句話好像是對大家說的,他的眼睛卻只盯著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坐在他正對面的勞商山。
喻明秋坐在他右手側面,蘇鷹愁坐在喻明秋旁邊,兩位長老坐在喻明秋和橋本的對面,其它幾位堂主都也很有技巧地選擇了避免與雷野正面的位置。
勞商山聽見了雷野的問話,也看見了雷野對他的注視,也許是他不能承受對手故意施給他的壓力,也許是他莽撞的脾氣,他甚至沒有看見喻明秋皺起的眉頭和蘇鷹愁的焦急和厭惡,衝口而說:「你是不是參與了殺害幫主的陰謀?那個叫墨七星的兇手和你是什麼關係?我們在赤陽幫的眼線告訴我們說,墨七星對符淵騰說是你和你父親指使的。我們還知道這一戰之前你曾派人去將墨七星的消息告訴符淵騰的,你是不是想讓我們眾位兄弟去與符淵騰火併?你和墨七星同時衝進了報國寺,他後來到什麼地方去了?是不是你放他走了……」
勞商山噼噼啪啪地吼了一大堆問題出來,想了想,好像想不起什麼了,才停下嘴,得意地看著雷野。
雷野笑了,他在心裡笑了。
他實在應該感謝這個愚蠢得可愛的對手,他看見其它幾位堂主露出的對勞商山的惱怒時就更加愉快了。
他已經在交戰的第一回合就占了上風。
勞商山幾乎已經把他們的底牌全部掀給他看,他心中踏實多了。
雖然勞商山提的每一個問題也是同樣不好回答,可是他至少不會因為無知而莫名的心虛了。而且幾個同樣尖銳的問題同時用來攻擊對方,反而使彼此的尖銳變得不那麼有力了,這一點他深深懂得。
他也正是懂得這一點,才誘使對方犯錯的。
至於對手這樣輕易上鉤,倒叫他不敢相信的喜出望外。
看來對手並不是想像的那樣齊心協力,同進同退,反而有些烏合的樣子,雷野心中忽然充滿了自信。
他的神情變得更加輕鬆。
雷野神情的變化馬上被一直密切關注著的喻明秋捕捉到了,他甚至還得感受到對手愉快而得意的心情,他明白,他已經輸了第一回合。
他忍不住狠狠地瞪了得意洋洋懵然無知的勞商山一眼。
只是這場戰鬥既然已經決定要打了,他們就不能輕易認輸,也不容許他們輕易認輸。
喻明秋深深地嘆了口氣,平息自己因惱恨憤怒而激動的心情,繼續緊緊盯著雷野,苦思扳平局勢、制服對手的方法。
「我十六歲入清月堂,到如今已經七年了,這七年間我為幫中立下的汗馬功勞是各位兄弟有目共睹的。」雷野淡淡開口:「七年前我入幫後第一戰,就是與千鶴幫爭奪地盤,雖沒立下什麼大功,卻也殺了千鶴幫兩個堂主;六年前蠻部過來一群神秘武士,誰也想不到這些只知道在馬背上搏殺的漢子怎麼會在南荒幫的賭場裡贏了那麼一大筆錢想走,洛洲幫不便直接出面解決,便托我們幫忙,我當時還是海天堂的一名香主,帶領我那十幾個兄弟在鎖河關外堵住了那群人,那些蠻部武士武功高強,人人悍不畏死,多虧手下兄弟們的亡命和運氣,總沒叫一個金銖被帶走,沒讓清月堂在雁落各大幫會中丟了臉面;四年前我二十歲,有一次陪幫主到柔然辦事,被一群來歷不明的武士圍攻,我和米米、勞商山,三個人三把刀對抗對方三十多個武士,浴血苦戰,終於護著雷幫主衝出重圍。米堂主就死在那一戰中,而我和勞堂主也身負重傷,事後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勞堂主,不知你還記得不記得這件事?」
「記得!當然記得!」勞商山臉上微微發光,立刻響亮地回答。
雷野微微一笑,繼續說:「三年前我代表清月堂出戰,在柔然王城大比中獨占鰲頭,為本幫掙得巨大的榮譽,令雁落同道側目,對我幫恭敬有加;兩年前赤陽幫與我們衝突,若非我向幫主獻計,又主動出面談判,從而使對方做出了讓步,兩幫和解,不然這兩年太平日子各位早就享受不到了。」
雷野停了停,目光炯炯地掃視眾人,加強了語氣。
「各位也許最應該記住的一點還是,自從我加入清月堂後,各位就從來沒有再為錢的事費過心過。清月堂能成為雁落最富足最受同道羨慕的幫會,全是因為我父親慷慨提供的援助,因為我父親代城守,利用手中的權力把各種資源扶持清月堂,各位這幾年都有了自己的生意,收入漸豐日穩,連那些為幫出過力、為幫犧牲的人,哪一個不是照顧得好好的?」
他盯著坐在左首的兩位紅光滿面的富態老人,他們是清月堂的兩位長老,退隱後憑著楚家的提供的生意過著愉快而富裕的晚年,他們對這一點是感受最深的,也是離不開的。
喻明秋看雷野根本不正面回答問題而是歷數功績,再看著兩位長老頷首默認,心中大急,可是雷野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憑我為清月堂立下的功勞,憑我父親對清月堂的大力支持,而我父親和雷幫主又是結拜的兄弟,以前一起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如果雷幫主將幫主之位傳給我,我想大家一定沒什麼異議吧!所以幫主一遇難,在那種關鍵時候,我如果還假惺惺地裝模作樣,只怕會給清月堂帶來更大的混亂和損失,我只好匆忙而倉促地代理幫主之位,我想這應該是合情合理,應該是得到各位盡心擁戴的事吧?」
他冷冷地掃視眾人,將眼光釘在勞商山身上。
「可是,可是……」勞商山結結巴巴地囁嚅著。
他明知道這中間有什麼不對,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當然更不能承認雷野的正確。
「我知道各位兄弟對我有一些看法,這是自然的。任何一點事情的變動,都可能而且必然有不同的意見,所以我也理解各位的心情。」雷野冷冷一笑,提高了語氣:「可是在這多事之秋,外有赤陽幫這樣的強敵挑釁,內有幫主的大仇沒有報,我們如果還要互相猜忌傾扎,這隻有令仇人高興、朋友傷心。」
「製造這種謠言的人是安的什麼心呢?他明知道這樣下去會令清月堂四分五裂,就算不被赤陽幫吞併,以後也絕對無法在雁落立足了。各位兄弟想一想,我們難道會甘心捨棄我們手中的一切讓別人奪去嗎?難道我們以後會像狗一樣地躲在暗處討幾口別人的剩飯嗎?」
「我們清月堂威鎮雁落,我們現在這種日子不錯,為什麼要改變它?我們也不容許別人來改變它,任何人也不能!那些妄圖挑拔各位兄弟和我之間的感情,從而瓦解清月堂的人,各位兄弟難道還看不出他們安的什麼心嗎?對這種人我們應該怎麼辦?只有一種辦法,嚴懲不貸,決不給他們第二次機會!」
雷野侃侃而談,慷慨激昂,眼中射出刀鋒般的寒光。
「可是,你有陷害雷幫主的嫌疑!」喻明秋忽然厲聲插話:「你在計劃除去符赤陽的時候,就計劃同時謀害幫主了。」
喻明秋看著雷野揮灑自如,完全控制了場上的主動,他已看見了兩位長老深以為然的樣子和有的堂主已經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他明白再這樣放任局勢發展他們就沒有機會了,如果他們不能將雷野一舉扳倒,雖然現在他不會對他們做什麼,但以後呢?
喻明秋不寒而粟。
所以他不顧一切地沖了出來,拋出他們最鋒利的武器,希望一舉擊中對方打害。
雷野冷冷一笑:「你憑什麼這樣說,你有證據嗎?」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聳了聳肩,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顯得有持無恐。他從勞商山嘴裡已經知道他們只不過是猜測而已。
「難道僅僅憑從赤陽幫眼線探來的消息就可以誣陷我,定我的罪?墨七星告訴赤陽幫我跟我父親是主謀,你們就信以為真,而墨七星正是殺害幫主的兇手,我們的敵人,」
他冷笑:「你們竟然相信一個敵人的話而不相信你們的幫主。」
他手指著喻明秋怒目而視:「你們說我耍陰謀害死了幫主,而恰恰是你們現在正在對抗你們現在的幫主,我!」
喻明秋面色變得非常難看,臉上肌肉條條顫動,冷汗已一顆顆地冒了出來。
他並不擅長言辯,現在為雷野的氣勢所威懾,為他的似是而非的直面指責所詰難,張了幾次口都說不出話來,愣在當場。
「你說墨七星是我們的敵人,不錯,可是,在報國寺放走墨七星的正是你!」
說話的是坐在喻明秋旁邊的蘇鷹愁。
這次「說理」就是由他和喻明秋為首策動的,他們不願被雷野再用幫主之威來逼迫參戰。而現在喻明秋被雷野的咄咄逼人的攻勢打得潰不成軍,見勢不妙,趕緊插話轉換話題,與雷野接戰。
「你怎麼知道我放走了墨七星?你親眼所見?」雷野說了兩句過渡的有些近乎無賴的話,腦筋飛速地轉動,尋找反擊之策。
「墨七星和你同在報國寺中對抗符淵騰有半盞茶之久,而我們趕到時他卻已不見了,這怎麼解釋?」蘇鷹愁毫不放鬆。
「你要我解釋?好。」雷野悠然一笑:「墨七星是殺害我清月堂幫主的兇手,人人當得而誅之,我身為幫主奮不顧身地衝進重圍時,你們到哪去了?我一人對抗赤陽幫數十名武士的圍攻,同時還要救助我妹妹小五和誅除有著墨門傳承、武功高強的墨七星,你們以為我是無所不能的神?」
蘇鷹愁啞口無言。
他雖然知道這是雷野幾乎撤賴般地狡辯,可是他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爭下去,因為他們的確在當時並沒有隨著雷野一起衝鋒入圍去對付赤陽幫和墨七星,這一點他們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
「你和墨七星交過手了?你和他誰的武功更高?」一直仿佛置身事外津津有味看著眾人爭吵的勞商山忽然問道。
誰也想不到他會在這種時候問出這種實在叫人啼笑皆非猶如兒戲的問題,所有的人臉上都不禁露出了莞爾之色。屋子裡緊張的氣氛忽然為之一松。
雷野笑了笑,他也沒想到勞商山這個憨人會憨到這種地步。
然而他卻感謝他,因為他使這種對抗的氣氛鬆緩了下來。
而對抗是他極不願出現的局面,因為對抗的結果不管是他勝還是他們勝,對他都沒好處,他要收服他們,依靠他們去對付赤陽幫和墨七星。
他笑著回答:「不知道。不過作為一名武士,每個人都不會自承不如對手的。」
「那你和墨七星究竟是什麼關係呢?」勞商山又問:「你怎麼會挑上他去做刺殺符赤陽的人呢?」他總算問出了一句像樣的話。
雷野臉上露出一絲悔恨之色:「挑上他做刺客,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因為我們發現他身手不錯,他又正牽涉到一樁案子,我們為他擺平麻煩,他為我們殺人。這件事雷幫主主也親自參與了,只是我們萬萬沒想到他會是鐵木魚的兒子。」
雖然在座的人都早已知道這個情報,可是聽到這裡都還是不約而同的微微變色。
「他答應了我們,也殺了符赤陽,卻同時也害死了雷幫主。各位兄弟,十年前圍攻鐵木魚那場大火併,我父親也有份,所以我父親也是墨七星要對付的人之一,你們想,我和他會有什麼關係!」
雷野這一番話說完,連幾位堂主也點起頭來。
「昨天大竹君讓我們七位堂主在客棧里呆了一天,這又作何解釋?」
喻明秋經過勞商山的打岔,又緩過來,重新將他最先提出的問題又提了出來。
這的確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也許雷野無論如何回答都不能令所有的人滿意,因為這些在武士圈子裡打滾多少年的老江湖已經養成了不信任任何人的脾氣,何況這件事可能差點讓他們一齊把命丟得不明不白。
雷野淡淡道:「昨天下午我出鎖河關追殺墨七星之前派人傳訊給你們,我以為你們知道了,所以後來因為忙,就沒有再和你們聯絡了,哪知你們還在客棧。至於你們為什麼沒有得到我的消息,我已經查清了,是傳訊的人忽然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所有的人都有被雷野這個回答愣住了,一個個就像泥塑菩薩一樣呆坐在椅子上,張大了嘴,滿臉的疑惑和吃驚,卻一動也不動,話也說不出來。
這是個什麼回答?
會在這種時候發生這種連三歲小孩也不會相信的巧事?
可是他們居然沒有一個人出聲反駁雷野。
也許雷野早已知道無論給他們一個什麼解釋都會招來更尖銳的質問,所以乾脆給他們一個破綻百出的回答,反而叫對手有無從下手之感。
喻明秋和蘇鷹愁互相望望,搖頭苦笑。
他們到現在才領教了雷野的厲害。
喻明秋嘆了口氣,問:「你是什麼時間出關追殺墨七星的?」
「未時過一刻。」
「那回城後你為什麼不通知我們幫主遇害的消息而匆匆就任幫主之職?」蘇鷹愁冷笑。
「因為當時的情況很亂,我要追查兇手,處理幫主的後事,我也派人四處尋找通知過你們,可是哪裡都找不到你們,誰知道你們竟然還窩在那個客棧中!四處都找過了,偏偏就那裡沒有找,我自己也在奇怪你們為什麼竟不現身來參與我就任幫主的大禮。而當時我預見到赤陽幫馬上要宣布開戰,所以我必須馬上就任幫主,不能讓清月堂數千兄弟群龍無首,所以就不再等你們來參加了。也許我自己私心裡也想,你們不來最好。我擔心你們在那種時候從中作梗,那就會給我,給整個清月堂添上不必要的麻煩,為了全幫利益做想,所以我就立刻就任了清月堂的代幫主。」
雷野很坦白很平靜地回答。
如果這個回答放在剛剛開始,一定會激起所有的人的公憤和敵氣,可是現在不同了,他幾乎已經控制了局面,他這樣理直氣壯地和盤托出反而會獲得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而且他知道這本就是眾所周知的事,他就算掩飾也掩飾不了。
「剛才在報國寺與赤陽幫接戰時,你為什麼不把你的人帶來,而讓我們幾個堂的主力去搏殺,去送命?雷野,你是不是想借刀殺人,從中漁利?」
問話的是一直沉默著的雷平。
雷平是一個穩重得近乎懦弱的人,他也是雷積石的家臣和家族子弟,因為他的懦弱,所以他以後也許會傳承雷積石在野風廬中的身份,卻絕不會接掌清月堂的,這在北海尚武好勇的習慣和思想里是很自然的事,而雷野雖然是楚行天的兒子,改姓為雷,那就是為了將來接掌清月堂,這一點清月堂中誰都清楚,所以雷平從來都沒有想過改變這個事實,想過要反抗雷野。
這次七位堂皇主聯合起來與雷野對抗,對他來說的確是件很為難的事。因為雷野昨晚欺騙了他們,而且他們聯合的力量又似乎比雷野強,所以他也暫時心懷狐疑地站在了雷野的對面。
其實站在哪一方面對他來說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能從中得到多少好處。
這是雷平的哲學,也是北海人的哲學。
可是在今天與在合會的衝突中,赤陽幫雖然傷亡巨大,清月堂的幾位堂主也損失慘重,尤其是雷平被安排從側面進攻赤陽幫,本來是不必承受多大的壓力的,可是符淵騰敗退時卻從他那兒突圍,也讓他死了三十幾個兄弟,這不能不令他感到痛心和憤怒。
所以喻明秋和蘇鷹愁提出和雷野「說理」時,他也就毫不猶豫地表示支持。
現在,他終於把這個一直哽在心頭的問題提了出來。
雷野換了一副久疚的面孔,沉聲道:「這次各位兄弟損失慘重,我心頭萬分難受,在這時我向諸位表示深深地歉意和感激。」他嚴肅而莊重地面向眾人鞠了一躬,繼續說:「幸好我們也給了赤陽幫一個重創,他們的損失遠起過我們。而且我會叫家父補償諸位的!要人有人,要錢有錢。」
雷平臉上露出滿意之色,他只想得到他應得到的那一份,至於誰是誰非對他來說幾乎是無關重要。以楚家的財富和權勢,雷野既然親口當眾許諾,那他一定會得到比今天損失更多的補償。
雷野看著他繼續微笑著說:「至於我的人為什麼沒來,我在這裡向諸位解釋。」他轉向喻明秋:「大家都已經知道了墨七星要對我父親不利,身為人子,當然要將我父親的安危放在首位,所以我的手下絕大部分都布置在我父親附近保護他,各位想必不會為此深責於我吧」
他臉上露出矜持自得之色,他知道他這個理由是沒有任何人能夠反對的,在北海這個君父至上的國家,所有的人都會贊同而且欣賞他的作法的。
雷平微笑著與身邊的朱紹祖和田無涯點頭,表示諒解。
喻明秋與蘇鷹愁面面相覷。
他們完全沒有料到這場他們本來應該大戰上風的「說理」會演變成這種結局,他們對視著的眼睛裡情不自禁露出了淡淡的恐懼和深深地無能為力。
蘇鷹愁忽然右拳握緊,咬著牙對喻明秋做了一個只有他們懂得的手勢。
喻明秋臉上露出為難的猶豫和茫然的沉思。
看著喻明秋的表情,蘇鷹愁的決心忽然堅定了——他本想再問雷野為什麼派人將墨七星現身的消息告知赤陽幫,他也不準備再問了。因為雷野必然可以有理有據地回答他,而且就算他撒賴一口否認,他也沒辦法,因為他又沒證據。蘇鷹愁決定不再動口而動手了。
他是雷積石的心腹,在這一群人中他才是最堅決的反對派,而其它的人大多數是為了一已之利見風使舵的騎牆派。
這件事以他和喻明秋為首發起,如果現在不能幹脆地將雷野扳倒,一旦讓他從容應付這一段時間,自己和喻明秋勢必遭到對方殘酷的報復。
以牙還牙本就是這個圈子內的一貫手段。
喻明秋還有威望和資歷可持,手中握有清月堂最大的一股力量,雷野倒不一定敢把他怎麼樣。
可是自己呢?
他只不過是雷積石一手提拔上來的新貴,既無顯赫的戰功又無雄厚的實力,幫中的元老,像雷平、田無涯等幾位堂主就一向看自己不起,心存不滿和鄙夷,一旦雷野要剷除自己,他們只有心中暗暗高興而不會置一求情之辭的。
蘇鷹愁決定鋌而走險了。
他忽然響亮地擊了擊掌。
掌聲未落,議事大廳的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急促而不凌亂的腳步聲,十幾個身著深色武士服的大漢搶了進來,幾十把雪亮的武士長刀圍在了大廳中每個人。
一個相貌平凡、滿臉微笑,看起來很俗氣的年青人站在最前,提著手中的長刀,悠然笑著說了一句很俗氣的話:「各位最好還是不要亂動,否則別怪兄弟不講情理。」
眾人從最初的驚惶中慢慢清醒鎮定過來,勞商山看了看身前身後兩三把雪亮的武士長刀,轉過頭對喻明秋大叫道:
「喻堂主,這是怎麼一回事?」
喻明秋臉上露出左右為難欲罷不能的表情,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雖然和蘇鷹愁準備了這一手,可是他也許根本就沒準備和願意用上他。
可是蘇鷹愁卻冒然使了出來,反而叫他十分尷尬地如坐虎背,上不得也下不得。
他既不能反對也不願贊同,他只有沉默。
蘇鷹愁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揮手示意大家安靜:「我來告訴大家,是怎麼一回事。」
他的眼光掃過眾人,因為孤注一擲,使他的表情顯得非常從容。
他等大家安靜了,然後將眼光移到雷野身上:「雷野,你所有的回答都不能令我們信服,可是我們也不準備再同你做這些無聊的爭執了。」
他笑了笑,他對剛才自己用的是「我們」而不是「我」這個措詞感到很滿意:「雷野,無論如何,你是有罪的。第一,在選擇刺客上,你犯了一個最愚蠢最令人懷疑的錯誤;第二,在雷幫主遇害時,只有你一個人在場,你卻沒有將兇手拿下,又未能盡到保護之責,更是罪責難逃;第三,你欺騙了各位堂主,就算不說你包藏禍心,至少也敷衍塞職、貽誤戰機,而且處理問題不力,兇手既追捕不到,又與赤陽幫發生衝突,這些你都難逃責任。」他的語氣逐漸嚴厲:「而且最重要的一點,無論如何,你都有謀害幫主的嫌疑!」
「你要怎麼樣?」雷野臉寒如冰,連聲冷笑,忽然出手如電,雪光一閃,已從身邊武士手中奪過一把長刀,直逼蘇鷹愁咽喉,怒喝:「你難道想以下犯上?別忘了我是清月堂的幫主,也別忘了這裡面除了幫主任何人膽敢動刀,都是我清月堂眾人之敵!」
「呸!你別想再花言巧語!」蘇鷹愁毫不驚慌,獰笑道:「我們不承認你是清月堂幫主!你接任幫主時我們這麼多幫中重臣都不在場,算不得數。這裡面雖不准動刀,但對付謀害我清月堂幫主的兇手卻是例外!」
「蘇堂主,你不要亂來!」勞商山和雷平同時喝斥蘇鷹愁。
「有話好說,把槍放下。」兩位長老顫聲道。
「大家是說理,不是比刀。」
「蘇堂主太衝動了。」
……
整個大廳就像一鍋燒開的粥亂成一團。
「靜一靜,大家不要說話,聽我說,靜一靜!」喻明秋站了起來,用力揮舞雙手讓眾人安靜下來。
「唉,怎麼會弄成這樣子呢?」他痛心疾首地看著眾人:「大家都是一幫兄弟,怎麼可以拔刀相向呢?雷野,蘇堂主,都把刀放下,蘇堂主,你叫你的人退出去,趕快退出去。」
他厲聲喝斥雷野和蘇鷹愁。
蘇鷹愁卻不理他,面無懼色地盯著雷野的刀鋒,冷笑道:「你要殺便殺!你是雁落第一武士,看你今天怎麼對付我的弟兄們!」
雷野冷靜地打量局勢,忽然收刀,還給剛才失刀的武士:「原來這些人只是你一個人的手下,我還以為是你們一致行動呢!」
他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慢慢坐回椅子,望著喻明秋輕輕說:「喻堂主,動武這不是你的意見吧?你說今天應該怎樣解決,我比較相信你說的。」
雷野一坐回椅子,勞商山已怒喝道:「蘇鷹愁,你還不叫你的手下退出去?這裡是幫中重地,除了幫主任何人都不能帶刀進來的!也從沒有誰敢拿刀直逼自己的幫主!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這一手,不要命了?」
雷平也勸道:「蘇堂主,先叫你的人退出去吧!大家又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非要動刀,說理說理,是大家坐下來慢慢說嘛!」
其餘三位堂主和兩位長老看著蘇鷹愁,露出不滿意的表情。
蘇鷹愁冷哼一聲,氣鼓鼓地向喻明秋一指:「別光向我說,人是我的人,主謀他也有份!」
喻明秋的臉「唰」地紅了,看著眾人投過來的吃驚和不信竟然有些微微的心虛和難為情。
「喻明秋,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一位長老搖頭晃腦地批評道:「你是清月堂中資格最老的重臣了,做事一向穩重周密,怎麼現在卻變得像毛頭小伙子一樣莽撞衝動,喻九郡?」
「就是,就是,這樣做太不成體統了,傳出去實在叫同道恥笑!居然拿刀逼迫自己的幫主,哼!」另一位長老也隨聲附和。顯然他們已多年沒有經歷過這樣駭人的陣仗了,剛才著實叫他們嚇了一大跳,現在不由自主地將怒氣發泄了出來。
喻明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深深呼吸,然後問頭髮染得漆黑的那位長老:「請問前輩,今天的事又該怎樣處置?」
「這個,」黑髮長老因為被看重而得意,故作沉吟狀,良久才慢吞吞地作高論道:「無論如何,雷野都是你們的幫主,而說他謀害雷幫主,你們又拿不出有力的證據,你們就不應該這樣做。」
他說這句話時,仿佛又看見了從生意中每個月掙來的成箱的金銖。
喻明秋又把眼光轉向那位白頭髮長老。
「清月堂出了這種事,實在令人感到痛心齒寒,尤其是令我這位曾為清月堂立下過汗馬功勞的老人感到難受!」白頭髮長老顯然為黑頭髮長老搶了風頭不滿,本準備反駁黑頭髮長老卻又忽然想起了他那一片座落在天來河岸的良田,那也是楚家的「友誼」,於是他換了另一個搶風頭的方式。他首先故作淡淡地述說了自己的功勞,這一點是他一向認為黑頭髮長老所不能相比的,待到他覺得自己的氣順了很多,才說出一個他認為既不得罪雙方,又能顯示自己獨特見解的意見:「依我看,這件事事關重大,還是慎重為好,慎重為好!」
喻明秋好不容易等對方說完那一點也不管用的廢話,強壓制心中的厭惡和惱怒,他已經不止一切地提醒自己要保持平靜,他也本就沒準備從這兩個早已老朽無用的人那裡得到什麼幫助。
「兩位前輩,雷兄弟,蘇堂主,各位兄弟,」喻明秋招呼遍,對雷野也換了一種比較客氣的稱呼:「我有一個解決今天事情的意見,各位先聽聽怎樣?」
他的眼光掃過眾人,大家微微點頭,蘇鷹愁也慢慢坐回椅子。
「今天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衝突,完全是因為我們對雷野的懷疑所致,試想:哪一個幫會的人,會容忍謀害他們幫主的人做他們的幫主?所以我們今天才會向雷兄弟『說理』。」他看著雷野:「雷兄弟的回答並不能使我們盡釋前疑,所以為了清月堂的利益,我認為雷兄弟是不宜做清月堂的幫主的,至少,在目前不宜再做!」
雷野面無表情地不置可否。
「雷兄弟不僅不能再做我們清月堂的幫主,而且我個人認為他應該暫時呆在這兒……」
「什麼?」雷野掩飾不住地吃驚:「你們,要將我軟禁起來?」
「不錯。」喻明秋居然一口承認:「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們的確不敢再放你回去。」他冷冷笑了笑:「你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在座各位都十分清楚,權傾雁落,而且和其它幾大幫會也有很深的交情,我可還想因為一件意外碰巧的小事被緝捕房關進監獄或者在路上給人圍攻,各位堂主想必也是這樣希望的,所以,雷兄弟,你還是留下來當人質吧!」
雷野冷冷地盯著他:「我一直認為蘇鷹愁是這件事的主謀,原來最歹毒的還是你,你何不乾脆叫你們的手下動手算了。」
喻明秋臉上露出一絲無奈之色,淡淡道:「雷兄弟,你不用著急,只要能證明你不是謀害幫主的兇手,你仍然是清月堂的幫主,我一定和各位兄弟忠心支持你。」
雷野仍然冷笑:「好一條『拖兵之計』!你怎麼能證明我是清白?你如果永遠證明不了,我豈不是要被你們關一輩子?」
喻明秋露出一絲悠然詭異的微笑:「用不著一輩子,我看最多三天就足夠了。」
「三天?」雷野有種恐懼的吃驚。
「也許還用不著三天,一天就足夠了!」喻明秋得意而愉快地微笑:「因為我找到了證明你是否參與了謀害雷幫主陰謀的方法,因為有個意想不到的人已經同我聯絡過了。」
雷野的心跳猛然加快,他的直感已經讓他猜到這必是一個能令他無力還手的敵人,又一條陰險而牢固的絞索又將套上他本已感到窒息的脖子。
「我可以等三天。」他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因為他別無選擇,喻明秋他們根本不給他選擇的機會
「我希望那個人能證明多清白無辜。」
喻明秋深深地凝注著他,輕輕說:「這其實也是我深盼望的,雷兄弟。」
雷野感激地對他點頭:「只是我現在有個要求?」
「什麼要求?你說。」
「我希望你和勞堂主,或者雷堂主來保護我的安全。」
他用眼睛瞟了一瞟一直盯著他的蘇鷹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