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伺

2024-10-06 08:06:12 作者: 庹政

  晨。清晨。

  小院。

  小伍搖頭笑道:「公子果然是十年……不知敬東園現今的大班是顏染,最美的歌姬是蘇蘇,名氣最大的是馬棋,琴技高超的是朱青,穆元元,你卻點金……玉奴。」

  天楓輕柔而優雅地彈奏著他的曼陀鈴,如泣如訴的樂聲像陽光撒滿的軀體,又像夜色籠罩的孤獨的心,讓人置身於一個哀感驚動、縹緲虛幻的氛圍。

  墨七星凝視著天楓那捲曲雜亂的頭髮,寬而凸出的前額,深邃的眼睛,高聳的鼻樑,削瘦的兩頰,這是一個典型的游詠詩人的頭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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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楓身上也帶著濃厚的那種憂鬱歌者的氣質,優美的音樂便是明證。

  他也許本可成為一位名揚洛洲大陸的歌者,在鄉村和荒野,在慢慢輾過那些長長古道的篷車上,演奏他喜愛的音樂,詠唱那些動人的歌謠,可是,命運的捉弄卻使他不得不走上了一條陰謀與暴力的道路,他那一雙優柔纖細的手卻拿起了冰冷的武士長刀。

  他也許只有在很少的很罕有的一些暫時的空暇,才能夠又重拾起他這遺忘冷落了的樂器,彈一曲始終流淌在他心中的樂曲,就像一個為生活奔波的母親,總不會忘記偷空在兒子的臉蛋上親上兩口。

  他完全沉浸在他的音樂中,薄薄的晨霧籠罩他的身影,他整個人就像他的音樂一樣迷人地令人感動。

  七星不知道自己感悟了什麼,是西越人辛酸的歷史還是閃爍的智慧?或者天楓僅僅不過是在懷念一位舊日的朋友和戀人,或者就是他那個流浪在洛洲各地的族人。

  墨七星不知道這一些,他只知道他被感動了,他心中最柔軟的一部分已經被這個西越人神秘的音樂觸動了,他也想到了很多甜蜜的過去,難忘的韶光------

  「多麼好的音樂啊!多麼好的天氣!」

  阿魯忽然高聲嚷道,從他那房間出來,一屁股坐在墨七星和天楓中間的椅子上,旁若無人地伸著腰,做深呼吸。

  天楓被打擾了,他停止了他的演奏,轉過頭盯著阿魯,露出不滿意的樣子。

  阿魯並不理會他的不滿,轉過頭對墨七星笑著說:「昨晚睡得好?」

  「托樓捕頭的福,睡得很好。」墨七星笑著回答,有趣地看著兩個西越人。

  ----這裡是敬東園。昨天晚上,墨七星和他被樓高陽秘密送到這裡。

  ----他們沒有想到樓高陽的安全所在竟然是這裡,但是仔細一想,對於這位素不與人交往的辣手捕頭,這又的確是一個絕妙藏身之地。

  「你知不知道他不高興了?」他對天楓歪了歪嘴問墨七星。

  墨七星笑著回答:「你不該打擾他,不該打擾他的音樂。」

  「我打擾他?應該是他打擾了我,我還在進行神聖的睡眠呢!」阿魯眉毛一揚:「在我們部族,睡眠是和生孩子,祭祀一樣莊嚴的時刻。再說,他這支曲子我至少已聽過一千遍了,每一個音節,他演奏時的輕重緩急,我都背得下來了。」

  他忽然又轉過頭很正經地對天楓說:「你忘了我們西越音樂最重要的特色是隨心所欲,自由而盡情地發揮,而不是這種一成不變的音樂-----雖然我們對於離去的愛人的思念是相同的,永恆不變的。」

  他又轉過頭對墨七星說:「我們部族的音樂就有點像你們洛南人的繪畫,注重一點悟性,追求的不僅僅是技巧,不僅僅是工匠式的精心摹仿,而是感覺,是一種理解音樂、發現音樂、創造音樂的敏感匠心。當然你們洛南的古典音樂也如此。」

  墨七星好奇地看著對方沒有說話。

  「我們的部族雖然大部分歷史是在洛洲大陸各地流浪,但我們部族的音樂就像我們部族的本身一樣,保持著自己的獨特和個性。比如它的浪漫和樂觀、隨意和抒情,不象宮樂祭禮那樣莊重和古板,我們更多的是一種不拘於旋律的即興演奏、自由抒發,抒發心中自己的感受和對音樂的獨特理解。墨七星,你知不知道?」

  「墨七星,我給你說個寓言故事。」天楓忽然搶過話頭:「你願意聽嗎?」

  「當然願意。」墨七星馬上點頭:「請說。」

  「從前有個很討厭的人在冬天燒湯,他的手很冷,他趕緊放在口中吹,別人問他為什麼這樣做,他說把它吹熱。一會兒湯燒好了,他又用嘴去吹,別人又問他為什麼這樣做,他說把它吹冷。問話那人很生氣,就對他說:你這個人的嘴一會兒吹冷,一會兒吹熱,我不同你交往了。」

  天楓說完這個寓言故事,墨七星還沒反應過來,阿魯已放聲大笑起來:「對!對!對!就是應該同這種人絕交,這種人太討厭了!」

  他臉上忽然露出一種詭秘的表情:「我看我們三個人中也有這樣一個人,而且這個人好象就是,」他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我。」

  他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

  天楓並不理會他的自我解嘲:「當然是你。你現在說這音樂好,一會兒又說早已聽煩了,一會說永恆不變,一會說自由發揮,不正是那種一會兒吹熱一會兒吹冷的討厭傢伙是誰!」

  阿魯愣了愣,仿佛也被對方這種認真鑽牛角尖的態度弄得哭笑不得。

  轉過頭攻擊墨七星:「墨公子,你們不是奉行什麼『非樂』嗎?看你聽得很入迷的樣子。」

  墨七星一怔,沉思起來。

  他倒不是不好回答這個問題,善辯者黑,墨門與人辯論從來不輸,只是這個問題突然驚醒了他,從前幾天在敬東園欣賞金玉奴的琴,到昨天接受楚晚的笛音療傷,現在欣賞天楓的曼陀鈴,他發現音樂不僅讓他精神放鬆,身心愉悅,甚至對於內傷的恢復,也有良效。

  有機會,倒要向墨門鉅子請教,這其中關聯。

  阿魯見墨七星不理會他,眼睛眨了眨,又轉頭回來問天楓「你剛回來,有什麼消息?」

  昨晚阿魯在墨七的追問下,簡單招供說,他們在雁落城裡的西越人,隸屬於他們這個計劃的,大約有三十人,大部分混雜在各大武士幫會中,有的還當上了小頭目,也有的做了職位最低的捕快和幾大家族生意中的夥計,所有的職業當然都和他們的奪寶計劃有關。天楓是負責聯絡和搜集信息。

  昨晚天楓趕來和他們見了一面,就匆匆離去,一直在外面打探消息,至到清晨才回。

  「在潘樓街最繁華的地方,今天又有一家豪華酒樓開張,大廳有一百多張桌子,二樓的雅座裝飾完全是模仿熙朝時的風格,請了雁落中最有名的歌者楚館歌和舞者柳之悠在今日午時獻藝,要去預訂酒席嗎?」天楓一本正經地侃侃而談。

  「不是這些。」阿魯嘆氣搖頭,臉上露出認輸的表情看著對方:「是武士幫會的事。」

  天楓冷冷地瞪他一眼,露出一絲淡淡的得意,悠然道:「當然有消息,而且,都是些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阿魯的樣子看起來比墨七星還急。

  「第一,符淵騰,符赤陽的兒子,已經登上了幫主之位,已經正式向清月堂宣戰,昨晚兩幫已經有了零星交火。」

  這消息墨七星和阿魯昨晚就知道了,而且,阿魯已經承認,這本就是他們的計劃。拿多把消息傳出,天楓安排人通知符淵騰,救了這位赤陽幫少幫主性命,好讓他跟楚行天繼續對抗,才讓他們有機可趁。

  現在看來,西越人已經如願以償。

  他們沒有吭氣。

  「第二,昨晚在瑩華閣清冷淵中,有一位從柔然過來的大人物,召集了楚行天,李將軍,城守大人,樓高陽,崇天武,還有尚公公和劍士羲伏,以及從柔然趕來的祈家代表祈師我,秘密商議了很長時間。」

  天楓沒有機會進入瑩華閣,不知道樓高陽沒有資格進入清冷淵,一直呆在大廳。

  他也無法打探到他們具體商議了什麼。

  「大人物是誰?」阿魯問。

  「沒有打聽到,他輕車簡從到來,到了瑩華閣深居簡出,只是遠遠地看見他更衣後,穿著鸞鏡的補服。」

  在大冀的禮法中,鏡子是百官之首、總領大冀軍政大權的「大司宸」的象徵,意為「明鑑萬里」、「燭幽洞微」。鸞鳥華麗而梟捷,是雲中特有的靈物,百年前殆屋將鸞鳥與鏡合在一起做壽成特製的劍衣,授予鸞鏡劍士,漸漸成為一種特殊的衣飾,表明身份雖然不是大司宸,卻有大司宸的地位和權力。

  「那一定是寧國公柔井兵。」阿魯肯定地說。

  墨七星默然。

  想不到竟然驚動到了柔然大君。而且,事情似乎正在失控,超出了每個人的計劃和預想,無論是他,還是楚行天,亦或這群西越人。

  但是,墨七星內心深處,卻隱隱有種適得其所的滿足。

  或者,在復仇的背後,還隱藏著一個年輕人的野心。

  「還有呢?」他淡淡地問。

  「第二,據說清月堂內部不和,各個堂主按兵不動,不聽雷野的調遣。」

  「那現在街上是不是都是些像狗熊一樣耀武揚威橫衝直撞的赤陽幫武士,而清月堂的人卻像受驚的雪鼠一樣龜縮在洞裡?」阿魯開起了玩笑。

  「那雷野怎麼辦?他現在在哪裡,會採取什麼行動嗎?」墨七星問。

  至少在目前,他們現在的敵人是楚家,他暫時還只關心這一點。

  「他現在可能還和他父親呆在一起,正在焦急地應付困難局勢吧。至於他們有什麼行動,還要等拿多的消息。」天楓回答。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阿魯問。

  「等吧。」天楓聳聳肩。「難道除了等還有別的辦法?」

  「好象也只能這樣。首先讓他們拼個兩敗俱傷更好。」阿魯笑笑:「兩隻老虎打架的時候,獵人最好還是躲在旁邊。」

  「不,我們不能這樣坐等!」沉思著的墨七星忽然沉聲道:「我們要抓住機會,主動出擊。」

  「主動進攻?」阿魯吃了一驚。

  「是。」墨七星點了點頭:「進攻則是最好的防守。」

  「這話不錯。」天楓點頭同意:「進攻是最好的防守,這句話是偉大的武烈王的經典名言。不過,」他為難地笑了笑:「我們這次的對手是兩個各自擁有上千名亡命之徒的龐然大物,而我們只有幾十個人-----」

  他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臉上卻已露出一副雞蛋碰石頭、以頭撞牆的疑惑。

  「正因為對方強大我們弱小才要這樣做,尤其是他們現在鬥爭激烈騰不出手來對付我們的時候。」墨七星緊接著對方的話說下去:「我們不能讓他們分出勝負之後能夠從容地再來收拾我們。」

  天楓和阿魯互相對視,然後一齊問:「墨七星,那你有什麼辦法呢?」

  墨七星笑了笑:「赤陽幫和清月堂要對付我,但是我並不一定要對付他們。」他停了停整頓自己的思路:「我要對付的目標只是楚行天一人而已,而你們要對付的也是楚行天,在這一點上我們是一致的,我們用不著去對付整個清月堂,也用不著考慮赤陽幫,別人要對付我們是他們的事,我們可以暫時不考慮在內。」

  阿魯和天楓露出感興趣的微笑:「說下去,墨七星,你快把我們說服了。」

  「整個清月堂雖然有上千武士,但現在清月堂內交外困,已無團結和鬥志可言,雷野可以直接指揮的手下想來也不過一二百人而已,雖然和我們相比還是大占優勢,但他在明我們在暗,我們還有拿多這棵釘子,敵人的情況我們大多了解,而我們的行動敵人卻一無所知。」墨七星忽然加重了語氣:「尤其重要的是,他要對付的攻擊不僅僅是來自於我們,他還要對付赤陽幫的進攻和清月堂內反對勢力的暗算,我看他現在就像一隻被縛住了手腳的老虎,只有挨打的份了,那我們為什麼還不進攻?難道要等他整頓了清月堂、瓦解了赤陽幫後才進攻嗎!」

  「也許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天楓微笑著看著墨七星補充:「他萬萬想不到一個被兩大幫會追殺,也許整個雁落武士都在尋找的兇手,居然不像野狗一樣夾起尾巴倉皇逃命,反而敢深入虎穴,再謀虎子!」

  「你真是個天才,墨七星。」阿魯也驚嘆:「即使連你們墨門最偉大的鉅子,也比不上你的謀略!」

  「具體步驟呢?」天楓卻忽然冷靜下來。

  西越部族的男人相當奇怪,情緒變化比女人還快。

  「我們要進攻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楚行天。他身邊一定有許多武士在保護著他,他當然明白他現在已經成為眾視之敵,而形勢的突變又不得不使他處於防守的劣勢了-----」墨七星侃侃而談。

  「也許現在楚行天府中的防守比鎖河關還要牢不可破,那我們可得費很多心思了。」阿魯插話。

  「別打岔!」天楓不滿地警告他。

  「可是面對赤陽幫的猛烈,他們這樣只憑防守是無濟於事的,他們也絕不會絕不甘心坐以待斃的。他們一定也在尋找某個突破口擺脫目前這種困境的。」墨七星繼續說:「如果站在雷野和楚行天的立場來看,他們現在面臨的最大壓力,最直接的壓力——--在我們、清月堂內反對勢力、赤陽幫的進攻三種壓力中,還是赤陽幫被符淵騰因殺父之仇全力推動的猛烈的不遺餘力的進攻。可是憑雷野手中區區一二百人是無法與赤陽幫上千人對抗的,而且這種對抗也是無法和平調解的,因為對於符淵騰這個人,大家都清楚得很,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所以雷野要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必須要有一支足夠與赤陽幫對抗的力量,本來清月堂也許有這種力量,可是現在清月堂內已出現了分裂,他指揮不動了。那他怎麼辦?向其他幫會尋求幫助?我看不可能,即使誘以再大的利益也不會讓這些幫會愚蠢地把自己捲入到一場不可知的戰爭中去;向緝捕房和軍隊求援?那更不可能!這不僅違背了武士幫會規矩,將會為所有的幫會一起仇恨而共棄,只怕楚行天也不敢冒然跳出來悍然使用自己手中的權力,而且,柔井兵匆忙趕來,就是為了節制這位北海黑袍過分使用代理城守的權力。蘇晉昨天不也現身了,還參加了晚上的商議?」

  墨七星停了一下,吐出一口氣:「所以還是不得不回到根本上來,用清月堂來對抗赤陽幫。無論如何,雷野還是清月堂的代幫主,那些各自為政,各懷異想,並不怎麼決心對抗他的各堂堂主,是玩不過雷野和楚行天的。這一點雷野和楚行天也想必早已看出來了,算準了,不然他們就不會輕易地將雷積石拋棄了。而雷野整頓清月堂唯一需要的東西就是時間,只要有時間他也許就能扭轉整個局勢,改變一切。可是憤怒的符淵騰顯然沒想過給他時間。」

  墨七星又停了下來,平息了一下情緒,繼續說:「所以雷野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要獲得時間唯一的辦法就是使赤陽幫暫時停止攻擊,這看起來當然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有一種東西能夠引誘惑符淵騰暫時坐到談判桌前來,即使談判不成功,雷野也可以獲得從容的時間,那麼,雷野是一定不惜一切代價去換取這種東西的。因此,我們也可以用這種東西去引誘惑雷野,引蛇出洞,我們就可趁虛而入,攻入楚行天的老巢。」

  「那時,你就可以報仇,我們也可以找回我們的寶物了。」阿魯興高采烈地嚷道。「可是能夠引誘雷野的東西又是什麼呢?」他忽然想到了這個關鍵的問題。

  墨七星微笑著,賣著關子沒有回答。

  天楓忽然輕輕開口:「我知道。」

  他看著墨七星的眼睛裡有了一種欣賞的敬意:「雷野是為符淵騰著想,我們卻為雷野著想,所以能夠引誘雷野的東西其實就是能夠引誘符淵騰的東西。符淵騰最想得到的東西是什麼呢?這問題恐怕誰都猜得出來了,就是墨七星你吧!」

  墨七星繼續微笑,繼續點點頭:「不錯,當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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