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梯計

2024-10-06 08:06:08 作者: 庹政

  同一時刻。

  玉淵大街。秋葉客棧。

  這是一家歷史悠久的客棧,因為年代久遠而略顯得古舊,後院二樓是上房,每間房是按照具有北海獨特風格的詞意來排列的,一般以「松間」、「竹間」、「梅間」、「菊間」等植物名稱為號。

  在最角落一間名叫「櫻間」的房裡,陳設卻是顯得與客棧外表完全不同的豪奢富麗,家具擺設,就象是一個鐘鼎饌玉的富貴人家,就連地上,也鋪著從遙遠洛南來的厚厚織花地毯,幾個人正圍坐在地毯上賭博,還有兩個人蹲在旁邊觀看。

  屋子並不大,窗簾和門都牢牢地關著,燈光卻照得很亮,整個屋子顯得很悶熱。這些人都脫掉了武士外套,鬆開了衣襟和腰帶,敞著的胸脯上有形色猙獰的圖案刺青,四周的椅子和床上胡亂地丟著從腰上解下的武士長刀。

  

  他們就是清月堂對外界宣稱失蹤的幾個堂主。今天上午被雷積石命令呆在這裡等候消息。他們是:田無涯、朱紹祖、雷平、勞商山、蘇鷹愁、吳昭和喻明秋。

  雷積石命令他們一進這個房間就不准隨便外出,除了午後負責和他們直接聯絡的雷野派人傳訊告知一切順利,幫主命令他們繼續原地待命,不可輕易露面,以免成為赤陽幫報復的目標外,他們就一直和外界失去了聯繫。

  他們只知道今天要進行一個很重大的秘密行動,對付的目標就是赤陽幫的幫主符赤陽。他們只是很奇怪為什麼會把他們排除在外,而且放在這個地方簡直就如囚禁一般。

  但是他們卻並沒有說什麼,在武士圈子裡,幫主的命令是至高無上的,誰也不敢輕易違背。

  「嘟嘟,嘟嘟。」

  屋外的窗戶上忽然傳來輕微有節奏的敲擊聲。

  敲門聲並不大,卻像忽然間在屋子裡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彈,一下子眾人變得鴉雀無聲。

  馬上各人就反應過來,賭博的人就像兔子般飛快而無聲地從地上躍起,把丟在床上椅子上的武士刀抓在手上,緊張地盯著窗戶。

  過了一會,輕輕的敲擊聲又響起,靠近窗戶的蘇商山看了看眾人,向外面沉聲喝道:「誰?想找死啊!」

  他脾氣一向暴躁,遇上拼殺總是悍不畏險,沖在最前面,是圈子裡有名的「拼命三郎」。可是這幾年太平日子沒多少讓他發揮的機會,他就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老虎,充滿了積鬱和騷動。今天好象是個大幹一番的機會,卻又偏偏讓他呆在這裡,不僅不能上陣,而且連外面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加上剛才賭博時,他的魯莽衝動在其餘人的冷靜算計下輸得一塌糊塗,心中的怒氣便忍不住一下子發了出來。

  窗戶外的人並沒有被嚇走,卻忽然換了一種奇特的壓抑的聲音說道:

  「清風過天地,明月照洛洲,水落石出,蘇智。」

  屋裡眾人一聽,臉上都不禁露出一種奇特之極的神色,眼光一齊看著一個長得精瘦,相貌卻清秀的中年漢子。

  「蘇堂主,是你的手下。」喻明秋冷冷地看著蘇鷹愁。

  「清風過天地,明月照洛洲」是清月堂自報家門的切口,而「水落石出」則代表清月堂中的「水石堂」,「蘇智」卻是來人的名字。

  「見鬼了,你的人怎麼會找到這裡來?」勞商山狐疑地盯著蘇鷹愁。

  蘇鷹愁淡淡地掃過眾人表情複雜的面孔,淡淡地微笑。他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他今天早上出發的時候,已經暗暗吩咐自己的心腹手下悄悄地跟蹤自己,到必要時現身保護自己。

  因為他怕自己會有危險。

  他有這種感覺是因為在整個清月堂中只有他才將整個形勢看得最清楚,他是幫主雷積石唯一的心腹。

  雷積石並不甘於被楚行天控制,這兩年來他已在暗中培養自己的心腹勢力,以備萬一時有個強有力的支持。蘇鷹愁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忽然提拔成堂主的,所以知道雷積石和雷野所代表的楚家一直暗中對抗。

  這次對付赤陽幫的計劃清月堂中本來應只有雷積石和雷野知道,可是在行動之前,雷積石卻同他已經仔細討論過了。

  那看似是個合情合理、無懈可擊的計劃,蘇鷹愁也推敲不出什麼破綻,就連把各堂堂主集中起來,雷野也有很好的解釋:一旦發生戰爭,便於集中統一協同的行動------雷積石當然認為他一旦殺了符赤陽緊跟著就是和赤陽幫開戰,的確也需要全幫統一行動。

  但蘇鷹愁憑著一種純粹的直覺感到這個陰謀的背後好象隱藏著另一個更大的陰謀。至於它到底有什麼不對,蘇鷹愁卻一下子也說不出所以然。

  所以他只能提醒雷積石小心楚行天的詭計,雷積石也沒在意。

  因為赤陽幫與清月堂這一仗遲早要打,雷積石既想擊敗符赤陽,得到那個十年前就該得到的位置,又想擺脫楚行天的控制,所以他也想抓住這個契機,把一直暗中控制他的楚家完完全全地拖到這一場戰爭中來

  甚至他也有自己的計劃,讓他們斗過兩敗俱傷而自己從中漁利,可惜他絕對沒有想到,他會成為這一場戰爭中第一犧牲的目標,甚至死得並不比符赤陽晚,對手根本不想讓他再在舞台上表演下去。

  他那些早已盤算好開戰後怎樣實施的一套套計劃,也就隨著他的死而告消滅了。

  但蘇鷹愁卻比他多了一層小人物的小心謹慎和因為被當做心腹要算計對手的陰險狡猾,雖然是雷積石的命令要他們集中,他還是悄悄地命令自己手下跟蹤自己,到必要時不顧一切地保護自己。

  而這時,他最得力的手下,蘇智,終於找來了。他放心的同時卻又擔心起來:莫非雷野真正要同時下手對付雷積石以及自己和這一群堂主了?

  他慢慢地走過去親自把窗戶拉開,倒持在檐下的蘇智就在眾人的警視中輕輕一翻身,落進房中。然後窗戶又立刻被無聲地關緊。

  蘇智是一個比普通北海人稍高,相貌平庸無奇,臉上總是掛著畏縮和討好笑容的年輕人。

  這種人你隨便在任何一個茶肆酒館的打雜夥計中,都可以找到一大堆,他們在人們的眼裡不過是一群隨著人生大潮漂浮起落毫不起眼如泡沫一晃即過、在評價中完全應該歸入最無能最無出息的那一類人。可是他卻是蘇鷹愁手下最得力最精幹的人。

  他的掌法和輕身功夫幾乎算得上是水石堂幾十亡命之徒中最好的一個,而刀法在蘇鷹愁看來,比起號稱雁落第一武士的雷野來也毫不遜色,雖然他們並沒有一較高下的機會和理由。

  現在沒有。

  可是蘇鷹愁也許還沒有意識到,蘇智最大的本領卻是他看起來的平庸。

  他讓他表露出來的無用掩蓋了他一切不凡的才能,就像一把總是插在鞘中的武士刀,不讓對手看到它的鋒利和危險,而實際上,這種東西這種人常常是最致命的,就像婦人微笑下的狠毒心機。

  他一進來就用一種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向七位堂主,清月堂除雷積石和雷野外最有勢力的七個人,而不僅僅是向蘇鷹愁一個人報告:

  「清月堂主今天午時已死。」

  這句話對這七個人來說無疑於一次雁蘇山雪崩,每個人都被這意外的事件和事件本身所代表的意義震驚了,他們腦海之中忽然出現一片空白,茫然得甚至不知道思想,屋子中靜得仿佛聽得見時間從他們中輕輕地流去。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勞商山-----這也許是不愛用腦子的人的唯一優點,他忽然前沖兩步,一把抓住蘇智的衣襟,怒吼道:「你說什麼?」

  他的手勁很大,幾乎將蘇智提離地面,勒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蘇智神色不變,也沒反抗,臉上還是掛著那副懦弱和氣的笑容,就像一個多毛的小動物般惹人喜愛,他平平靜靜而清楚地告訴對方:「清月堂主已死,雷野現在是代幫主。」

  他很技巧地又拋出一個爆炸性的消息。當一個尖銳的問題令對方不能接受時,你不妨拋出另外一個同樣尖銳的話題,因為這兩個同樣尖銳的話題會沖淡彼此的尖銳,反而能夠讓對方易於接受。

  果然勞商山馬上放開了他,轉過身看著眾人喃喃道:「雷野當上了代幫主。」

  他這句話仿佛在問眾人,仿佛在問自己,仿佛又只不過是無意義地重複一遍,或者自言自語地求證自己是否聽清楚了。

  第一個重震令眾人眩昏,第二個重震令眾人清醒,所以當第三個重震到來時,眾人幾乎沒有什麼表情變化地就平靜地承受了下來。

  「赤陽幫已經向清月堂宣戰,從現在開始,整個雁落馬上就會發生零星的小股搏殺,然後蔓延數十數百人的大血戰。」

  七位清月堂的堂主面面相覷,他們完全沒有料到在他們呆在客棧內這段時間外面竟然發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們互相凝視著,探索著對方眼睛裡和臉上的含義,沉默著,思考著。

  他們到底不愧是這個圈子裡傑出的幾個人,他們也許會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勃然大怒,可是真正到了重大的關鍵時刻,他們馬上露出了武士梟雄的本質,一個個變得冷靜而鎮定,比護國寺一百歲的高僧都還沉得住氣。

  他們雖然此刻心中洶湧著萬頃波濤,猶如暴風到來時的天來河的河面,他們心中雖然有許許多多的迷惑和疑問想要知道答案,可他們還是控制住自己沒有冒然發問。

  他們懂得他們現在最需要的是冷靜。

  蘇鷹愁凝神四聽,警惕地左右掃視,然後問:「符赤陽呢?」

  七位堂主中,只有他才知道今天中午對付符赤陽的計劃,但是詭異的是現在雷積石居然死了。

  「符赤陽也死了。」

  蘇智佩服地看著他的堂主,不愧是清月堂中最冷靜多智的人,他沒有錯投。

  這是第四個重震,但眾人已經能夠平靜接受了。

  蘇鷹愁鬆了口氣:還好沒有太失敗。

  他示意蘇智站到屋子中央,眾人圍在他四周,然後他們開始有條不紊地提問。

  「幫主是怎樣死的?」

  「幫主和符赤陽今天午時在攔馬塘酒樓見面議事,被一名名叫做墨七星的人刺死,符赤陽也同時死去。」

  「符赤陽這傢伙死了也好。」蘇商山忍不住嚷了一句。

  「墨七星,這刺客是什麼來路?」

  「據說是墨門弟子,三年前在帝都挑戰過風雲會會主舒鐵雲。又說是當年雁北堂堂主鐵木魚的兒子。這次是專門回雁落為他父親復仇而來。不過,據說墨七星又派人告知符淵騰,言道這次刺殺,是清月堂主謀,所以赤陽幫立刻向我們宣戰。」

  他很技巧地沒說是楚行天指使,因為雷野現在是代幫主,他絕對不敢亂說話。

  眾人不禁相對倒抽一口冷氣,面面相覷,這刺客竟是鐵木魚的兒子!

  七年前那場血戰他們都毫無例外地參與了,多多少少算得上與雁北堂有仇,這墨七星回來報仇,會不會也會找上自己?這個念頭一閃即過,眾人心中隨即暗自失笑,七年前他們大多還是幫會中的小頭目,冤有頭,債有主,墨七星一定會只找那主謀之人,哪裡顧得上他們這幹當年的小角色。

  「一派胡言!一定是別人妄想挑撥。」勞商山不屑一顧地嚷道:「我們找的殺手怎麼會反過來傷害幫主!自然是墨七星想挑拔我們兩幫開戰了。」

  沒有人搭他的話。每個人都想得到這道理。每個人都在想這件事帶來的後果而不是原因:既然兩幫已經開戰了,為什麼他們這七位堂主還給蒙在這裡?

  勞商山自我解嘲地喃喃道:「幫主怎麼就單單找到仇人的兒子做殺手呢?」

  他看著眾人苦笑著搖頭,眾人也不禁相互搖頭苦笑,仿佛都為這種命運的奇特安排而感嘆奈何。

  蘇鷹愁沒有苦笑,只有他才能推算出為什麼。

  這個刺客一定是楚行天特意找來的,而且早已算準墨七星在刺殺符赤陽的同時一定會殺雷積石,這樣一箭雙鵰地除去兩個對手,又可讓雷野趁機登上幫主之位。

  不過他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因為他已經知道了雷野現在是清月堂的代幫主,而且能把敢把他們七位堂主丟在這裡的人,也只有雷野,雷野既然這樣做了,就必然有某種仗恃,他現在能做的不是冒然指破雷野的陰謀,他還沒有這力量,他必須耐心等待時機。

  「兇手呢?就是那個墨七星現在在什麼地方知不知道?」

  「逃跑了。先是好象逃出了鎖河關,可是不知如何又潛了回來。雷野代幫主帶人去追殺過他,不過又給他跑了。」

  「他又回來做什麼?」喻明秋沉思的皺眉立刻又展開了,因為他立刻就想到了為什麼。

  「雷野是什麼時候怎樣當上代幫主的?」勞商山忽然問。

  這個問題其實已經在眾人心中醞釀了很久,不過大家都不便問,還是這個粗人先問了出來。

  「中午幫主遇難後,代幫主說幫中不可一日無主,需要大家團結一心追殺兇手、為幫主報仇和應付赤陽幫有可能挑釁,而你們七位堂主又離奇失蹤,所以他在軍師和各位香主的擁戴下,已經舉行過儀式接任幫主,暫時稱作代理幫主,在替幫主報仇後再正式接任清月堂。」

  七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一種奇怪之極的表情,互相用一種奇特之極的眼光凝視著,不知道說什麼好,不知道該不該說話。

  「他當幫主雖然急不可待,但倒也不是,不是……倒也說得過去,只是好象不應該不讓我們知道。」勞商山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

  這一句話說的也正是眾人心中的想法。

  若論在幫中的地位和幫主的寵信,他以少幫主的身份自該接任幫主之位,而且以他的才幹和實力,尤其是他那威震雁落的武功和那第一武士的名頭,七人捫心自問是不敢與之爭鋒的。

  可是他這樣匆忙上台,不能不給人一種迫不及待,幾乎是陰謀搶位的感覺。

  尤其是令眾人氣憤的是,他不該將眾人丟在一旁就自顧自地幹上了。

  他們也當然明白他是擔心這七個在幫中舉足輕重的人物阻擾他當幫主,給他添麻煩。

  眾人又想,如果他們預先知道了,倒是的確要千方百計阻擾對方的,即便不能成功也要討價還價地為自己撈點好處。他們再想到,如果換了自己處在雷野的地位,恐怕也一定會這樣做的。這樣想著,眾人心中倒有了些釋然。

  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我安慰,他們也的確沒有辦法改變這種結局。

  「赤陽幫已經向清月堂宣戰?歸宗六沒有這個勇氣吧?」喻明秋忽然問:「他做事一向慎重畏縮,以他的性格只怕會採取觀望的態度吧。」

  蘇智佩服地望著喻明秋,心想這些老傢伙個個都不是易與之輩:「歸宗六已死在符淵騰的武士刀下,赤陽幫現在的幫主是符淵騰。」

  喻明秋又問:「雷野如果只擔心我們不讓他當幫主,自然會把我們困在這裡,甚至連幫主遇難的消息也沒有告訴我們。可是現在他已經當上幫主了,為什麼還不讓我們知道真相,繼續欺騙我們呆在這裡呢?

  他臉上露出深思的表情:「按常理,現在赤陽幫既然已對清月堂宣戰,他是很需要我們出去幫他應付局面的。」

  喻明秋在幫中素以思考慎密見長,被眾人稱為「喻九郡」,意思是他跟那號稱洛洲大陸第一智者的傅十洲相差無幾。他這個問題一提出,眾人略一思索,臉色微變,心中不由一凜。

  雷野是不是想一勞永逸、永絕後患呢?眾人都是武士圈中血拼出來的,這種對付麻煩的手法都很清楚。不由一起地望向了門,心中同時想到了走。

  蘇智忽然笑著說:「樓下一直有人在監視著,我為了潛進來足足在這客棧外費了兩個時辰,不然我早就來通知你們了。我已經為你們安排了另一條退路。」

  喻明秋欣賞地拍了拍蘇智的肩膀,笑著對蘇鷹愁說:「你有個很不錯的手下,什麼時候不用了,叫他到秋山堂來我用他。」

  蘇鷹愁也笑了:「你別做夢了,還是趕快回去看住你那點家本吧,不然把自己手中的人馬都給死光了。」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其餘幾位堂主,幾位堂主心領神會地互相點頭。

  喻明秋補上一句:「這是清月堂幫主和赤陽幫幫主的事,各位要小心應付。」

  他特別加重「清月堂幫主」那五個字,而不是說「清月堂」,眾人都冷冷地互相笑了笑,穿好衣服,無聲地隨著蘇智從窗戶中離開房間。

  只有勞商山滿頭霧水似地看著眾人,使勁地皺著眉頭,他還沒明白這幾句話的意思。

  他抓住喻明秋:「喂,喻九洲,你們說什麼?」

  喻明秋搖著頭笑了笑:「這幾天,你老弟還是最好摟著老婆在屋子裡睡大覺吧,也要約束手下兄弟不許輕易外出,不要不管什麼時候為什麼人都傻出力氣,你死了,別人連墓地都不會給你買一塊。」他拍了拍勞商山的肩膀:「別人這樣對待我們,我們為什麼要給他當刀使?」

  勞商山終於懂了,他咧開大嘴笑了笑,罵道:「對,這個壞小子要當幫主,就讓他一個人去對抗赤陽幫吧,我叫我的兄弟們從明天開始全部在家睡大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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