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作俑
2024-10-06 08:06:05
作者: 庹政
清冷淵客廳里的棋局已經到了關鍵之處。
李少年身子微微前傾,小小的腦袋落了半邊在棋盤之上,柔井兵手裡捏著棋子,一邊沉吟,一邊摩挲,一會又將棋子放回棋盒中,搖頭晃腦。
這是一盤讓兩子局。
能夠被天才少年授兩子,這位寧國公的棋力已經相當驚人。
李少年開局便四處挑釁,碰扭靠斷,似乎急於拉近讓兩子的差距,絲毫沒有上手風範。
柔井兵則全神貫注,從容應對,看不明白想不清楚的地方,寧願選擇稍稍吃虧的著法,極力將局勢維持平穩,拉長戰線。
一直到了中盤,李少年對黑棋大空空降一子,試圖一舉將黑空徹底破掉,柔井兵不得不正面迎戰,圍剿這入侵的一子。
白棋且戰且走,現在到了關鍵之處,白棋入侵的大龍岌岌可危,全仗一個劫在頑抗,黑棋則從容得多,可以選擇一邊打劫一邊追殺,也可以強硬地封住全殺。
打劫,雙方各有退路,可以選擇轉換;硬殺,就是一本道。
只是白棋大龍太長,一時間難以算清有多少口氣,更重要的,說不定白棋有隱藏著長氣的手段,一個失算,黑棋反而被吃,所以柔井兵猶豫不決,一時難以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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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廳沉寂間,柔井兵突然長身立起,對著眾人笑道:「都來看看吧,我這棋,是殺,還是不殺?」
寧國公相邀請,靜坐無趣的眾人一齊起身,走近棋盤,仔細觀局。
除了李將軍,眾人皆是圍棋好手,便是李將軍,棋力也不弱。
片刻,只聽李將軍道:「國公以棋喻事,高明之極啊。」
尚公,楚行天諸人皆是心機深沉之輩,李將軍不想跟他們比拼宰相城府,自覺身份超然,所以搶先說話,也是顯示自己洞若觀火。
「那李將軍以為,殺,還是不殺呢?」
尚公公尖細著嗓子問。
他的地位本來也很超然,這次受南公主差遣前來雁落,主要察看這一次雁落城裡的糧食海運與陸運之爭。
南公主與近臣商議,海運陸運,對朝廷影響不大,如果海運順暢,還可以節約陸運運力,補助帝都。帝都每年也要從洛南大量徵購糧食。
但是海運陸運生意之爭引發楚家和祈家對抗,----或者,楚行天早就準備發動對祈家的打擊,崇天武就是楚行天請來的。進而可能爆發影響整個雁落城秩序和安寧的武士幫會血拼,尚公公也頓感為難。萬一局勢愈演愈烈,影響糧食北上,北狄再次南下,他如何回去向朝廷交差?
「殺。」
李將軍早已想好,沉聲回答。
將軍功勳,只在戰場。他不怕雁落城這些大大小小的武士幫會會鬧出什麼亂子,再強的武士,也抵不過軍隊的衝鋒,倒是希望有機會活動活動手下那幫狼崽子,別讓幾年的太平日子把身體舒服垮了。
「殺不得。」
一個人笑道。
崇天武。
「天武是生意人,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殺人一千,自損八百的事,那是誰也不願意干吧?」他滿臉微笑,和藹可親,完全不像是傳說中武功高強的武士。「再說一旦開殺,天武豈不成了罪魁,禍首?」
「罪魁禍首不是你。」那位清癯老者接口道:「馬車不走的時候,你是鞭打馬還是鞭打車?始作俑者,其心可誅。」
他是祈家家主的三叔祈師我,當年要不是性格暴烈,差一點就成為祈家家主。中午祈家接到信報,立刻派遣祈師我前往雁落,兩個時辰中趕了上百里的路,剛剛抵達,就接到城守蘇晉傳訊,寧國公晚上有請。
他心中好生吃驚,難道不成寧國公也跟他一樣,一接到雁落消息,便頂著風雪趕來?柔井兵自然代表柔然大君,中午雁落城中兩位武士幫會首領遇刺的消息,顯然受到了柔然大君的重視。
這也自然。
符赤陽和雷積石在柔然大君眼裡,不過象眾多權臣一樣普通,可是他們遇刺可能引發的動亂,那就需要慎重對待,尤其背後還牽涉著北海兩家大姓楚家和祈家,所以派出能夠鎮住雁落各路勢力的人寧國公前來解決爭端。
或者此時,柔然城裡,大君也召見了楚家家主和祈家家主問話。
「馬車也好,馬也好,能得祈老先生一語論定,天武榮幸之極。」崇天武哈哈一笑,渾不在意,頗有些唾面自乾的味道。
「始作俑者,這四個字說得好啊。」楚行天嘆了口氣,說,「祈老先生說的是我吧?」
祈師我冷哼一聲,表示默認。
楚行天緩緩走到柔井兵面前,深深一揖,道:「國公萬安。」
他這麼一做態,眾人才想起,進來觀棋不語,直到柔井兵說話,大家起身,竟然忘了這一茬,登時紛紛對著柔井兵躬身行禮。
「國公萬安。」
柔井兵看著眾人,道:「這裡不是外邊,不用多禮。」
對聞聲進來的管家點點頭,轉身走到依然靜坐在棋盤邊的李清源身後,輕拍後背。
李清源回頭。
「就到這裡吧?」柔井兵溫和地說。
「和棋?」李清源怔了一下,反應過來。
「慚愧。」柔井兵笑笑,「單這兩字問話,便知我與你境界相差。」
「那我告辭。」少年起身說。
柔井兵示意管家過來,嘆道:「世事如棋,世事非棋。只要願意,一盤棋都可以下完,但世事,不是想要結束便可結束的。」
李少年目光閃動,若有所悟,躬身道:「多謝先生。」
「後會有期。」
「後會有棋。」少年認真地說。
柔井兵莞爾。
看著管家陪著李清源出去,柔井兵沉吟一下,轉頭對著楚行天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臉上雖然掛著淡笑,心裡對楚行天窩著一團火:若不是這傢伙折騰,他用得著這樣的天氣從柔然跑來雁落?用得著一棋未終就要議事?
「半年之前,符赤陽會見北狄蠻族使者,空口許諾,算是始作俑者;三年之前,祈家錢莊雁落開張,介入糧食交易,算是始作俑者;四年前,赤陽幫掃蕩三木會,逼迫百刀堂曹公子棄堂遠走,一舉將兩幫糧食交易收在囊中,算是始作俑者;十年前,我與符赤陽,雷積石,聽從大君旨意,一舉摧毀雁北堂,也是始作俑者。」
楚行天早有準備,坐著觀棋時,已經想好要說什麼。
前面是說符赤陽與祈家挑釁在先,後面一句,卻是提及自己功勞。
祈師我再次冷哼,卻不說話。
楚行天是他晚輩,而且是庶出,他和楚行天的父親當年在柔然曾經關係密切,後來各為其家,漸漸疏遠,楚行天又一直不在楚家拋頭露面,他對他自然沒有什麼印象。
直到楚行天的父親死後,這個晚輩的名字再次被他聽見,被楚家推出,委以重任,他對楚行天的了解,也多是一些道聽途說,至到今天前來雁落的路上,他才仔細閱讀了楚家搜集的關於這位北海黑袍的所有資料。
對於這位他一向忽視的庶出晚輩,開始有一些微微的震駭。
但現在,他更多的是自恃身份,不屑於跟一位晚輩糾纏。
「楚先生是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還是說身懷利刃,凶心自起?」尚公公笑道:「莫不又是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以這小小雁落城,隔這十年八年,也要來一次重振乾綱?」
楚行天對尚公公躬身道:「楚某隻是說,世間萬事,情勢而已,有些時候,情非所願,不得不為。」
「你倒還是替天行命了。」尚公公冷笑,臉上露出不悅。
楚行天對他執禮甚恭,但說話毫不相讓。
「不敢。」楚行天再次躬身,「符赤陽咎由自取。不是楚某,也有他人。」
「反正符赤陽現在說不了話,由著楚先生分解黑白了。」尚公公一曬。
他由南公主派遣,代表朝廷,朝廷當然不希望雁落動盪,楚行天悍然發動襲擊,可能引爆雁落城裡武士幫會血拼,他自然不滿。
「黑白分明,不用楚某妄說。」楚行天神情不變,「海運陸運之利弊,明眼人一看得知,符赤陽仗著祈家錢莊支撐,財力雄厚,堅持陸運,貪一已之利而對抗天下大勢,與眾人為敵,甚至陷祈家錢莊於險境,這樣的妄人獨夫,自然要除之後快。」
「陷祈家錢莊於險境?我倒不知如何險法?只是怕楚家新開錢莊爭利,符赤陽力主陸運,斷了楚家的財路吧?」祈師我忍不住出言爭辯。
「堅持陸運,祈家錢莊固然獲利豐厚,卻也受眾人矚目,為眾人仇恨。謀一時利與謀萬世利,孰輕孰重,祈老先生不須晚輩多說吧?」楚行天淡淡道。
「這可奇也怪哉!我祈家獲利,便為眾人恨,何從說起?眾人為誰?楚先生但請明示!」祈師我聲音提高,微微帶上上了怒意。
「且住。」柔井兵伸出雙手微微往下虛按,止住兩人爭吵,嘆道:「何須如此。」
他眼光一一掃過眾人,緩緩道:「小孩子才爭對錯,大人只論得失。大家今晚聚到這裡,不是想聽誰錯誰對,而是眼下局勢,如何化解?」
「眼下局勢化解容易,將來紛爭消除困難。」楚行天淡淡道。
「楚先生此話?」柔井兵眉頭微皺。
「不解決海運陸運,就不能徹底消除紛爭,而海運陸運之爭……」
即便是面對位高權重的國公,楚行天依然鎮定自若,從容爭論。
「我就治標,不冶本!」柔井兵冷冷地打斷了他,「我今天趕來,只有一個要求,不許發生幫會戰爭。祈先生,你約束赤陽幫,楚先生,你管好清月堂,就這麼簡單。」
「尊令。」楚行天躬身應道。
「清月堂自然尊令!反正死的全是赤陽幫的人。」祈師我譏笑道。
「這事等會再說,我現在先問你們,能否各自約束?」柔井兵加重了語氣,問。
「我們不像楚家,有兒子在幫中掌握,現在又是代幫主,我們跟赤陽幫,只是合作關係,赤陽幫不會聽祈家的命令。」祈師我說。
「我聯繫過歸宗六,赤陽幫的副幫主,希望他以大局為重,約束赤陽幫。歸宗六老成持重,不會輕啟戰爭。希望雁落城安寧秩序,我和國公是一樣的。」楚行天道。
「可是赤陽幫還有符淵騰。」柔井兵來的路上,仔細了解了雁落各大武士幫會,尤其是赤陽幫和清月堂的詳細情況。
「殺了就是。」楚行天淡淡道。
眾人皆是一怔,看著這位一身黑袍,衰弱得像老人的「始作俑者」,就這麼毫不在意地說出「殺了就是」,沒來由地心中一悸,想到他這十年來代替城守治理雁落,不是沒有原因的。
「好。」尚公公擊掌,「大符都殺得,小符自然也殺得。誰再想惹亂子,就殺誰。」
柔井兵臉色稍霽,正要說話,管家匆匆而入,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寧國公的臉色立刻變了,如同罩上了一層寒霜。
他盯著楚行天冷冷一笑,道:「歸宗六,不錯,老成持重,可惜。就在剛才,符淵騰與歸宗六對決,刀斬歸宗六,成為赤陽幫的新幫主。楚先生,你,你們,覺得符淵騰會做什麼?而且,墨七星還送了封信給他,說他是受楚先生你安排,殺的符赤陽,你說符淵騰……又會做什麼?」
所有人的臉色都立刻變了,屋子裡的空氣瞬間凝肅。
「要怪就怪做事不夠乾淨,連符淵騰一起做掉就好了。」祈師我譏笑道。
「以楚先生的算計,怎麼會漏掉小符?據說是有人通風報信,北海黑袍,御下不嚴。」尚公公冷笑道。
今天到場諸人中,崇天武自然站在跟楚行天一邊;李將軍自然會跟他同一陣營,但這些年跟楚行天合作良好,心裡多半也會支持楚行天;蘇晉一直沉默,這屋裡也根本沒有他說話的餘地,但他和祈師我一樣,聽從代表柔然大君的柔井兵;
三方中,楚行天和祈師我針鋒相對,但柔井兵不會完全支持祈師我,甚至會全力壓制他們爭鬥,柔然大君希望這些北海大姓各自為陣,互相制衡,但不希望看到北海這些大姓真的撕破臉來刀兵相見。
尚公公自然也是希望平安無事,楚行天一邊的崇天武,也應該和氣生財,他來雁落,可不是想在雁落爭一時雄長,而是在這裡建立穩定的售糧渠道,以此在洛南跟天水盟相抗,所以統算下來,一屋人中,除了楚行天和祈師我,都想息事寧人,剛才柔井兵快刀斬亂麻,不問緣由,強硬逼迫楚祈二人表態,大家心裡都鬆了口氣,誰想到赤陽幫突然又生大變。
符淵騰且不說他性格如何,單是子承父仇,做為一位武士,那是絕對不會善罷干休。尚公公心裡不快,忍不住出言相責。
楚行天迎著眾人不滿的眼神,嘆了口氣,道:「的確是楚某行事不密。符淵騰能做什麼?自然是要向我復仇,向清月堂宣戰。」
柔井兵怒極,表情反而平靜下來,淡淡地問:「那楚先生怎麼想?」
「怎麼想?他要開戰,那就陪他……」
「我不要戰,要和。」柔井兵厲聲打斷楚行天。
「我聽國公吩咐,但符淵騰不會。」楚行天毫不畏縮地迎著柔井兵暴烈的目光,「或者可以請祈老先生勸說一下符少幫主。」
「笑話。」祈師我冷哼,「始作俑者是你,再說符淵騰與我……他會聽我的?笑話!」
「那就等著開戰?」柔井兵冷聲問:「楚先生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
柔井兵嘆氣,終於控制不住自己情緒,怒笑道:「不要以為這事只在雁落,這事也會影響到柔然和帝都,也會影響到你們楚家。楚先生你要想好。」
楚行天臉上閃過一絲異動,澀聲道:「早就想好了。倘若沒有想好,就不會做。」
柔井兵提到楚家,楚行天並不能代表楚家,甚至,這次對赤陽幫的突襲,他也沒有跟楚家家主報告,是他一個人的決定,但是現在,他不會讓柔井兵知道這一點。
柔井兵仰頭抬天,在屋中踱了兩步,緩緩道:「我來之前,大君告訴我,雁落城中事若不順利,他不會管什麼十年前的約定,況且十年之期也快到了,楚先生,你明白大君這話的意思嗎?」
楚行天躬身道:「明白。」
柔井兵微微點頭,微眯起眼:「那就好。我最後再問一次,楚先生,你現在怎麼想?」
楚行天沉默半晌:「請國公給我十天。」
「十天?」
「十天。」
柔井兵吐了口氣,恨恨道:「好,我就給你十天。十天後,不能還雁落一個清平世界,我就請李將軍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