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道

2024-10-06 08:05:58 作者: 庹政

  歸宗六大怒,喝道:「符天,在哪?」

  符天就是總堂護衛的首領。

  符天在赤陽幫中地位超然,除了幫主,誰都不往來,除了幫主,誰的命令都不聽。符赤陽是幫主,歸宗六也是幫主,平時符天也只聽令他們兩人,歸宗六正是想到總堂有符天和他的鐵衛護衛,所以才放心前來,沒有做過多的防備。

  沒有應答。

  符淵騰冷笑:「符天,歸幫主你忘記他也姓符?他若阻攔,這裡誰進得來?」

  符天跟符鷹一樣,本來並不姓符,符赤陽收服他們之後,才改姓符。

  

  那一群赤陽幫中舉足輕重的堂主香主,面對身邊發生的一切變故都象泥人土像一般視而不見,一言不發。

  歸宗六將這一切看在眼中,突然明白一切,仿佛承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兩腳一軟,重新坐回椅子,他的手依然指著符淵騰沒有收回,說話的聲音也幾乎顫抖得不成句:「你,你要幹什麼?」

  「幹什麼?」符淵騰在他身前停住腳步,冷冷笑了笑,笑得殘忍而冷酷:「你不是說輪不到我說了算嗎?不錯,我的確沒有這個資格。可是現在你在赤陽幫中也不能說了算!本來我父親一死,自然以你副幫主為尊,是該你說了算,可是你忘了在幫會規矩中還有一種情況下幫主的話是無效的,這種情況就是全幫兄弟都決定拋棄他們幫主的時候。」

  他的臉上忽然出現一種詭異的譏嘲。「而現在,好象就是這種時候到了。一個幫主是應該死在武士刀下的,這也是幫會規矩,而我,就是由各位幫中兄弟共同推舉出來與你對決之人。」

  他的手指一一指過一直沉默著如泥塑菩薩的赤陽幫各位堂主和香主,他們顯然早已經被符淵騰收服了。

  歸宗六恍然而沉重。

  今晚這個會議就是個陷阱,要對付的僅僅就是自己一人。

  符淵騰要踏著自己的屍體理直氣壯地爬上去,他甚至沒有給自己一個主動退讓的選擇機會。

  他一定要自己死!

  他跟他並無私仇,也許並不是一定想要自己死的,他早已看出了自己的軟弱和無用,自己根本不能妨礙他,可是他要在倉促間名正言順地坐到他父親的位置,只能用自己副幫主這個名義來幫助他完成了,這是武士幫會的規矩。

  歸宗六感到一種被欺騙的疲憊、被拋棄的無助和無可奈何的悲哀,他後悔沒有聽雷野的話了。

  符淵騰不再理會沉思著仿佛呆了似的歸宗六,他揮了揮手,一個面無表情的武士捧著武士長刀送了上來。

  他先走到了歸宗六面前,躬身。

  歸宗六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到兩把武士刀上。

  百年前,燀帝時大司命芊舜余為了對付星帷武士團,在主管兵事的「秋宮」外另設「殆屋」,招攬天下劍術名家研習劍道。

  從燀帝到煥帝共達三十年的亂世之中,天下擊劍之技盛行,最多時竟有二百多個劍派。大多數的武士都在修習劍術,整個洛洲大陸,從北海到南淵,隨處可見都是佩劍的武者。

  至到後來武帝南征,一敗塗地,加上北狄南下,肆虐北海,從軍卒到武士都發現,除了極少數武功高強的武者,對於一般的武士來說,長刀在戰鬥中遠比長劍實用。

  帝都最有名的鑄劍師阿骨,曾經在草原上遊蕩了整整二十七年,在那二十七年裡,他沒有鑄過一把劍。幾乎所有的蠻族武士,都選擇長刀做為武器,他們認為劍只是冀人佩在腰間的裝飾。

  阿骨解釋,刀不只是比劍看起來威猛凌厲一些,他在在呼爾海看見過蠻族的騎兵衝鋒,即便是最普通的長刀和槍矛,在那種速度奔馳之下,也是不可抵擋的,第一次上陣的人,光是看見那種衝鋒的氣勢,就可能會被嚇呆。

  最簡單的原因,上陣交兵,萬人軍中斬敵人的首級,用長兵器會占一些便宜。

  所以從三十年莊帝中興開始,長刀開始在武士中流行,漸漸成為大多數武士的選擇,陪伴他們在洛洲大陸闖蕩,成為他們一生的伴侶和羈絆。

  沒有誰能說出武士刀和武士的密切關係,說出武士刀在武士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就像少年和情人,就像兒子與母親,就像虔誠的信徒和神,就像大海和雨水、雨水和萬物,所有的比喻都不能說出其中的萬一。

  因為北海郡特殊的位置,漸漸成為武士聚焦最多地方,尤其是雁落,甚至超過了柔然國的都城柔然。

  因為武士眾多,雁落城也漸漸聚焦了眾多的鑄劍師,----雖然他們以打造武士長刀為主,還是沿用習慣的稱呼。甚至大的武士幫會,還有自己專門的鑄劍師,洛南名師的鑄造工藝加上蜀山鑄造的精鐵,鍛鍊出一把把完美的武士長刀,但是對於武士來說,他們最大的夢想還是擁有一把燀帝前名師鑄造的長刀。

  他們認為現在的武士長刀,因為需求過分,鑄劍師追求利潤而變得偷工減料,即便是堅守原則的名師,也會因為量產而不可避免地精神不足。

  而在燀帝以前的熙朝,整個洛洲大陸的鑄劍師是最崇高的工匠,一把長刀打煉的工作,尤其是鑄劍師接受重要的訂製,或者得到一塊好鐵,是一項宗教儀式,虔誠地在聖殿舉行。

  打煉者每天用冷水淋浴淨身,只允許寺廟的高僧和至高無上的大君進入他的打煉場,打煉完成以前,他戒絕所有肉食、酒和女人。

  一把刀的冶煉,有時要好幾個月:先將鐵煉成鋼,再仔細地將軟鋼及硬鋼緞接成一條鋼柱;將鋼柱折起,再焊接,然後再將它打煉成原來的形狀,並待其冷卻。這項艱難的工作,要重複二十遍,經過千錘百鍊之後,終於製成一把純粹的長刀。

  在一連串的鍛鍊與琢磨之後,鑄劍師開始審查他的傑作,要是找到一點瑕疵,這把刀就要在別人看到之前,重新熔化、搗毀。因為傳統的洛洲名師,只打制一種刀:完美的刀。

  經過無數的嘗試與錯誤,洛洲歷史上最強盛的熙朝時,公尚過、赤碩、隨巢子等鑄劍大師,使武士刀的製造趨於完美。儘管後來因為需求的增多,才智平平的工匠不斷地加入鑄刀行業,武士刀的實用性增加,工藝的精美和整體刀性能的降低,但那個時期出產的武士刀,依舊不失去完美的水準。

  所有關於武士刀的一切知識歸宗六都很清楚,他年輕也曾憑著一把武士刀在這個圈子裡闖出過名聲。

  這兩把武士刀他也很熟悉。

  這是赤陽幫保持下來最好的兩把:一把是由正國大師親手打煉的,而大師是熙朝時居煉刀界第三把交椅的大師,這把刀據說是他平生打得最好的一把刀,名叫平雲;而另一把歷史悠久的卻是平朝時制刀名匠曹公子大師的傑出作品,名叫一本道。曹公子不僅是鑄劍師,也是圍棋國手,所以從圍棋中借了這個名。

  兩把刀的刀鞘都是裟羅木製成的,並未上漆,平平沉沉的,刀在鞘中,看起來就像兩支狹長的木盒。

  歸宗六忽然出手!

  武士刀的出現就如一道閃電劃開了他心中的層層黑幕,軟弱、悲哀、憤恨和恐懼所有的感情都被一種全新的平和、崇高、壯麗、莊重和愉悅所代替,他衰老的身體忽然像充滿了新生的活力。

  他伸手抓住木盒,裝著一本道的木盒。

  一本道!

  武士刀並不像女人,越年輕越好,它有時反而像酒,年代越久勁道更足。但是一本道和平雲卻顯然是一對足以匹配的好刀,並不因年代的不同而差別有高下之分。

  歸宗六一刀在手,猛然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雙手一合,一種陌生的熟悉、生硬的柔軟、不適的舒服的感覺立刻奇異地抓住了他-----他這時已不能再說什麼也不想再說什麼了,他準備以武士的精神來面對一切。

  他幾步跨進場中,雙臂直伸,將木盒直立於胸前,大吼一聲:

  「來吧!」

  符淵騰緩緩上前,抓住平雲木盒,向場中穩穩走了幾步,立了個同樣的姿勢。

  兩個人互相怒視著,就像兩隻斗牙的猛獸,恨不得將對方一口吞了下去。

  兩個人幾乎同時伸出左手抓住到鞘,慢慢地從武士刀上退出,十二寸的刀身剛剛退出三分之一,兩個人左手猛然往外一扔,刀鞘被拋了個優美的弧線扔到了遠方的地板上,沉悶地響了一下。

  然後兩個人再將刀身稍微向身體左側傾斜,現在,兩把完美無缺的武士刀就完整地展現在眾人眼前。

  刀柄也是裟羅木製成的,因為上百年無數人手汗的浸漬,變得茶黃,在燈光下顯出麥子般柔和的光彩;刀身是幽藍的,猶如月夜下的一汪湖水,而波光閃過,又如湖面上一彎動盪的新月。

  兩個人忽然同時怒吼一聲,前沖兩步,高揚起的武士刀猛然由左至右劃了個優美的弧線同時劈下。

  「叮」的一聲響,兩把刀在兩個人頭頂的正中猛然相交,撞出一點點星火,然後兩把刀又飛快地滑向對方腰部,又是一聲響,兩個人同時後退兩步,喘著粗氣,狠盯著對方。

  兩個人慢慢地逗了半圈,交換了一下位置,互相窺視著對方防守的破綻。

  這是一場力量、機智、反應、招式以及精神和信心的較量。

  符淵騰忽然一隻腳上前,刀平舉於左肩,使了一個刺的刀式,歸宗六不慌不忙地應招,武士刀由上而下轉圈準備去格,但符淵騰驀然變招,前腳變後腳,身子一轉,將刺向半途的武士刀猛然收回,再一個箭步斜斜向外跨出,武士刀劃了一個美妙的蝴蝶招式,刀鋒從歸宗六防守不及的左腰上拖過。

  一直沉默觀戰的人一齊鬆了口氣,因為他們知道即使是這輕輕地一拖,不能致歸宗六於死地,也能使他完全喪失戰鬥力。

  可是他們跟著馬上又是一聲驚呼!

  只見兩人分開後歸宗六絲毫沒有受傷的樣子,而符淵騰的背上卻給歸宗六劃開了一條半尺長的口子。

  他們馬上明白過來歸宗六身上穿著軟甲一類的東西。

  歸宗六也本是故意賣個破綻引誘對方上鉤,乘對方自以為得手大喜之際重創對手,雖然符淵騰占著反應快及時躲過了他這陰險的一刀,卻也受了傷。

  符淵騰顯然也明白過來了,他被受傷的恥辱和痛苦激怒了。

  他稍微調整姿勢,就像一隻發狂的野獸猛撲上去,使出暴雨招式,一刀接一刀用盡全力向歸宗六頭上砍去。

  一本道!

  這幾乎算是圍棋中的一本道:沒有退路的必行之著。

  歸宗六仿佛被對方這種不要命的氣勢嚇倒了,或者是老年人的體力終究不如一個受傷的年輕軀體突然爆發的那種偉力,他的招架一刀比一刀軟弱,每抵擋對方一招就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藉以消解對方仿佛無窮無盡的猛力。

  終於在符淵騰這輪猛攻的最後一刀,他雖然也準確地架住了對方的刀式,但力量卻遠遠及不上對方強大,全身脫力,無以後繼,雙腕一抖,符淵騰的刀已如靈蛇般脫開他的鎖刀式,再如閃電般在他身體前一晃,然後,符淵騰向後跳出幾步,以刀拄地,喘著氣冷冷地瞪著他。

  歸宗六的握刀的手腕忽然與胳膊分離,連同那把武士刀一起「噹啷」落下,他被劃開的咽喉也湧泉似地出血,他的眼睛和符淵騰對視著,仿佛毫無感情又仿佛有說不盡說不清的感情。

  大廳中一遍沉寂,連呼吸也仿佛停止。

  然後,歸宗六直挺挺地向後倒下,臉上的肌肉扭曲而抽搐著,不動的眼珠子空茫地盯著大廳的屋頂,慢慢地小聲而清晰地擠出一句話:

  「如同雨水重新回到海洋。」

  他說出這悽美的武士詩名,臉色立刻變得平和而安詳,眼睛也慢慢地閉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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