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咄咄
2024-10-06 08:05:55
作者: 庹政
雷野已經走了很久了,歸宗六還呆呆地躺在座位上沉默著。
他不知道自己剛才做出的那個選擇是對還是錯。
但他已不準備再繼續想下去了。
他突然站起身。
他是北海人,有種北海人就算是錯誤也要固執地錯到底的性格,既然已經決定了,就不準備再改變它,他只能義無返顧地準備承受這個決定所帶來的一切後果。
至少,他還是一位武士。
他的武士長刀雖然很久沒有擦拭了,但這麼多年薰陶出的武士精神,並沒有被武士刀上的灰塵所淹沒。
他怕死,這種情緒不過因為這幾年的太平生活,這幾年身居高位坐享一切,把他的勇氣消磨了,醇酒美人的安逸生活常常會使一位英雄變成懦夫,就像他那把閒置多年的武士長刀已經失去了最初的銳利和鋒芒。
他年輕時也曾有過視死如歸橫決一切的時光和信心,突然間,生活的巨變和壓力就像擊在他胸口的重錘,反而使他胸中的利劍撞出了點點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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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心中又充滿年青時那種鐵拳闖天下、鮮血染刀鋒的豪情和衝動。
管家進來告訴他,符淵騰派人請他馬上到總堂議事,他們剛剛得到了刺殺符赤陽兇手的線索。
這倒是個好消息。
歸宗六舒了口氣,只要抓住了兇手,就萬事大吉了。
他在管家的伺候下重新穿上不久前脫下的武士服裝,穿衣服時仿佛想起什麼,又在武士服下套上了那件花了重金購來的蠶絲背心,又吩咐歸莊和歸忠帶上得力的人手。
晚。攔馬塘。
這裡不是雁落城最繁榮熱鬧的街道,但是因為這裡是赤陽幫總堂所在,這十年太平日子,幾乎所有的人都把這裡當成雁落里最安全所在,匯集了不少雁落城裡豪華奢侈的酒樓歌館,每天晚上,都有成百成百衣著華麗的人,從四面八方涌到這裡來享受一個愉快的夜晚。
雖然今天中午,兩大武士幫會首領同時在攔馬塘遇刺,今晚前來的客人只比往日少了一些,風雪與驚變並不能打消他們的好興致。
是的,他們又不是武士,其中一大半的人都跟武士幫會無關,武士幫會的武士雖然這些年飛揚跋扈,可是還是勉強守著數百年相傳的大多數武士規矩,對於漠不相干的人,不會輕易侵犯。
當然,如果武士幫會真的開戰了,他們還是應該明智地躲在家中,可是現在,還早,至少每個人都這樣認為。
在攔馬塘林立的酒樓歌館中,有一座武帝廟,這裡,就是雁落第一大武士幫會赤陽幫的總堂。
十年前符赤陽坐上幫主中的幫主這一位職,把總堂設在這裡,顯示他對於這塊地盤的占領,十年後,攔馬塘一半的產業都屬於赤陽幫。
總堂外面,站立著兩排表情森冷的武士。
這是赤陽幫中隸屬於幫主的鐵衛,平時很少參與幫中其它事力,總是守衛著這裡,除了幫主的命令,一般不會離開這裡。
在總堂的對面,一個面色陰沉的年輕人,正冷冷地注視著這兩排鐵衛,今晚,這些人就是他的任務。
他叫符鷹。
下午接到符淵騰傳訊,他就把他的兄弟們全部集中起來,傍晚,按照符淵騰的命令,他們已經潛伏在附近,等候行動。
他和他的弟兄們當然也是屬於赤陽幫的武士,不過他們身份秘密,有正當的職業和收入,和武士沾不上一點邊,卻一個個又身手不凡敢於隨時獻身,雖然他們絕大多數人都還從未給赤陽幫做過任何一件小事。
他們是赤陽幫一支秘密而極具戰鬥力的力量,也是符赤陽埋下的一著隱藏的殺手,一招妙棋,準備在跟敵人戰鬥的關鍵時刻亮出,可惜他還來不及用也永遠用不著了。
但是,他的兒子,符淵騰卻可以用這一支力量來幫他復仇。
實際上,在赤陽幫中知道這個秘密的也只有符赤陽父子兩人而已,這支隊伍的培養和建立全是符赤陽一人的想法而由符淵騰一手實際完成的。
現在,是符淵騰使用它的時候了。
而符鷹,是這支隊伍的首領。
符鷹混雜在人群中,顯得悠閒而從容。看他的打扮只不過象那些到這裡來尋找一宿之歡的小店主,只有那看似漫不經心而實則機警無比的眼睛才透露出他作為一個武士頭目的本色。
這種隱藏在平凡後面的卓越才能,就像一把隱在鞘中的利劍,對別人具有更大的欺騙性和殺傷力,這一點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讓他身邊的人深切地感受了。
同北狄南下後許多家庭的孩子一樣,符鷹的童年是在對饑寒的恐懼中度過的,他那因老實而無能的父親菲薄的收入僅僅能夠維持一家人不至於流浪街頭。他和街上許多同樣年紀同樣處境的孩子這個時候唯一的遊戲就是從附近一家小吃店竊取剛剛出籠的饅頭和包子,雖然面對店主和夥計的嚴密防範和毒打,但這群年幼的孩子還是前仆後繼,屢敗屢戰,飢餓的力量戰勝了一切。
這場圍繞饅頭和包子展開的戰爭持續了兩個月後,隨著防守一方的力量加強和手段嚴密,宣告孩子們得手的機會越來越少。
終於在又一次徒勞無功的慘痛失敗後,面對一群鬥志沮喪、情緒低沉的烏合之眾,符鷹,這個平時總被忽視而偷饅頭包子時總不見他沖在前面的孩子,站了出來。
他切中要害地指出他們行動總是失敗的最大原因就是沒有組織。
孩子們各自為營的行動不僅沒有成功的保證,而且不斷騷擾使防守一方總處於警戒狀態,增加了成功的難度。
他自信地提出了一套他思考後的計劃,並建議組織成一個統一行動的小團體,他當仁不讓地是頭兒。
飢餓和茫然使這群孩子幾乎沒有考慮就同意了他的建議,而且無懈可擊地開始了行動。
從這一天開始,小吃店的老闆驚奇地發現再沒有任何一個孩子一臉饞相地徘徊在門外了,他想也許孩子們知難而退又去找別人的麻煩了。
結果證明他因此而放鬆警惕是一個錯誤的行動,不久後的一次失竊使他整整丟失了三大蒸籠的饅頭,如果這些饅頭能夠保持不變質的話,足夠讓一群欣喜若狂的孩子半個月不再餓肚子。
小吃店老闆氣急敗壞採取的亡羊補牢的防範措施被證明是愚蠢而多餘的了,甚至可以說是對小符鷹成功的一種最好的讚賞。
他現在卻已又領著他那一群小夥伴轉向了別的目標:牛肉、米包、整條的豬腿、有錢人的荷包,他們主要的目標是食物和金錢。這時,他已經不用再向他們解釋什麼了,他只消把命令和計劃說出來,而執行人無不踴躍地認真去完成。
那三大蒸籠饅頭墊定了他在這群孩子中的絕對領導地位。
隨著他的一個又一個的勝利,他對那群孩子的控制也越來越緊,他甚至定下了許多他們必須共同遵守而又令他們心悅誠服的原則:如共同分享勝利果實,有功的人有獎,對失手的遭到毆打拘禁的人給予補償和為其復仇,守秘的人會得到好處,行動出錯的人會得到公正的處罰等等,他在那一帶簡直聲譽鵲起,成了一大群未成年孩子當之無愧的領袖。
後來一件意外的事使他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也許這條路和他自然發展將來所要走的路並沒有什麼兩樣,只不過換了另外一種形式,時間稍稍提前了一點。
有一天,一個在酒樓前乞討的孩子,在收了客人給的金銖之後,看見客人那鼓鼓的荷包忍不住動了邪思,可是他的手腳並不麻利,或者是那客人的反應特別敏捷,總之,他被拿了個正著。
客人是一位高大魁梧、面目兇猛三十左右的人,穿著打扮都很華麗,旁邊還有兩個滿身橫肉的武士護衛和一位精明幹練的管家或者是軍師身份的人。
客人抓住小孩的衣領輕輕地將他提在半空中,小孩的臉因恐懼和憋氣而脹得通紅。客人盯著他,露出一種奇怪的笑意,仿佛就像看著一隻去騷擾老虎的小兔子一樣。
符鷹當時正好在場,他想都沒想就沖了過去----他是他們的頭。
他對那位客人說:「先生,請你把他放下吧。他是我的好兄弟,做錯了事,你就懲罰我吧!」
他的語氣很平靜,表情也很鎮定,仿佛不過只是像在跟街邊的行人問一下路一樣。
客人楞住了,把小孩放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他很久,忽然對他的隨從大笑起來,笑著說:「你們看,這麼大的小孩居然在我面前擺起幫主的樣子來了,你們說有趣不有趣?」
所有的人都笑了。
符鷹沒有笑,他冷冷仰著頭看著對方說:「先生,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走了。我會感激你做的一切的。」
客人沒有讓他走,他也沒有對他再說什麼,他只是吩咐他旁邊的人說:「把這個小孩帶走,等一會我有事要給他說。」
這個客人當然就是符赤陽。當時他剛剛擊垮了雁北堂,對武士幫會的殘忍血戰心有餘悸,他雖然是勝利者,卻並不感到放鬆,他正在大肆擴充赤陽幫的勢力,鞏固自己幫主中的幫主的地位。
符鷹被他看上了。
當他知道自己剛剛面對的是整個雁落武士武士中最大的武士幫會首領符赤陽時,他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驚詫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當符赤陽要他加入赤陽幫時,他一口答應了。
他的生活從此改變了,他再也不在街上閒逛了,他有了一份小夥計的工作,一直干到現在。而同時,他卻和他暗中挑選出來的一群童年的小兄弟一起,秘密訓練成符赤陽一隻埋伏的力量,隨時準備在暗中給予敵人以致命的一擊。
就在這時,他看見兩輛馬車停在碧羅樓門口,前面下來四個武士模樣的人,後面下來一位老人和三位武士。
他認得這個人是赤陽幫的副幫主歸宗六。
當然,歸宗六不認得他。
符淵騰冷冷地坐在椅子上,臉色像戴著面具一樣沒有表情。他聽著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看著歸宗六走了進來,歸宗六身後跟著兩個臉色陰冷的武士,手按在腰間的武士長刀上。
這是個二樓的大廳,有十多丈見方的空間,擺了幾張孤零零的椅子,顯得寬廣而空闊。只有重大的幫務會議時才使用它。
大廳中,現在坐著赤陽幫殘留下來的幾個堂主和幾個重要的香主,看見歸宗六走進來,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招呼他,甚至所有人的表情也沒有什麼變化。
歸宗六雖然覺得氣氛有些異常,卻也沒有說什麼,他穿過大廳,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單調的腳步聲在沉寂中顯得說不出的呆板而空洞,就像一個年老女人的眼神。
歸莊和歸忠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這種場合,只有幫主才能帶保鏢的。他是幫主。
等到歸宗六坐下,過了很久,符淵騰才開口說話:「剛才有位叫墨七星送了一封密信給我。」
歸宗六眼角跳動了一下,臉上立刻顯出吃驚的表情:這個膽大包天的刺客,他居然又返回到了雁落之中?他到底還想要做什麼?嘴唇動了動仿佛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打斷符淵騰的話。
「他還說這一切的主謀是楚行天,也就是清月堂所為。」
「他既然是兇手,為什麼又要告訴我們這些呢?」歸宗六問。
「因為楚行天要殺人滅口,他現在正在清月堂的追殺之中,所以他需要我們的幫助-----他當然不是指望我們會和他結成朋友,他只想挑起我們赤陽幫與清月堂的戰鬥,他可以趁混亂之機行動,逃生或者另外做什麼。」
「逃生?他不是逃掉了嗎?又回來做什麼?」
「楚行天。因為楚行天是他的仇人,因為楚行天以前叫雷我棄。」符淵騰面無表情地說:「他還想對付楚行天,所以才會派人送信告訴我,要我們向清月堂開戰!」
歸宗六默然。
他當然知道楚行天就是雷我棄,也理解墨七星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臉上立刻出現一種又恐懼又迷茫,又驚奇又恍然,複雜之極的表情,嘴裡不住地喃喃自語念念有詞:「報應,報應,冤孽,冤孽-----」
符淵騰厭惡地瞥了他一眼,道:「歸幫主認為現在怎麼辦?是不是還沒有到與清月堂開戰的時機?」他挑釁地望著歸宗六。
也許歸宗六這時在仔細衡量一下也會同意的,因為復仇這幾乎是武士幫會的第一絕對遵守的原則。何況死的是一幫之主。
可是符淵騰的態度和這種令他不快的異常氣氛刺激了他。
「不行!」他不由自主地吐出這兩個字,他說出之後就馬上愣住了----他本該用一種對待雪鷲一般小心謹慎的態度來回答這個問題,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果斷地說出這兩個字來。
是因為符淵騰目空一切的驕傲,還是因為雷野毫不掩飾的輕蔑?
或是他今天一直緊張著的大腦,自然而然地說出了他腦海中根深蒂固的怯弱想法?
「不行?」符淵騰也顯然吃了一驚。
看著符淵騰的表情,歸宗六忽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地快意,這種愉快不自覺地堅定了他的愚蠢固執
他這時也絕不可能馬上改口,飛快地轉動腦筋,為自己找著理由:「這樣重大的決定,當然,當然要慎重,我們不能只憑墨七星……誰知道他真的就是鐵木魚的兒子?我們為什麼要輕信他而去冒一場可能,可能損失巨大的戰爭危險?」
他為自己找到的理由感到滿意,語氣也從容起來。「而且我們至少要先同其它幾個大幫會協商一下。」
符淵騰虎地站了起來:「你懷疑?」
歸宗六的臉色也陰沉下來,他不滿對方的衝動:「我當然懷疑,我們不能-----」
他的話被符淵騰的怒吼打斷了:「你懷疑我不懷疑!」
歸宗六也猛然站起,手指著符淵騰厲聲呵斥:「你住口!別忘了赤陽幫現在還輪不到你說了算,我是副幫主!」
如果符淵騰和歸宗六能夠態度和緩,坦誠交流,也許可以達成一種彼此都贊同的計劃,可是他們不同的思想方式和行為方式導致了他們不可避免的衝突。
這衝突是一個錯誤,而且尤其錯誤的是他們雙方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可以改正並且雙方都沒有想到去改正的錯誤。
這個錯誤使他們都失去了理智,這對符淵騰也許沒多大關係,但對歸宗六卻是致命的。
武士準則是不容違背的,而且他並沒有清楚而冷靜地估計現在的形勢,意識到潛在的危險。
符淵騰不說話了,他冷冷地盯著歸宗六,眼中露出了憤怒而殘忍的光芒,全身爆發出一種因憤怒而充滿的力量,一步一步沉默著向歸宗六走去。
歸宗六被對方這副樣子嚇壞了,他的臉一下變得慘白,他的理智一下子回來了,他猛然發現他剛才已經犯了一個多麼嚴重多麼不可饒恕的錯誤。
他情不自禁地後退,碰到了椅子,一個趔趄,他身後歸莊和歸忠的武士刀立刻從刀鞘中拔了出來,半揚而起。
大廳外一聲輕輕地拍手聲,突然湧起一群人來,將那兩名護衛圍在當中,跟著他們的武士刀就給奪了過去。
領頭的年輕人優雅地沖大廳中肅然端坐的赤陽幫權力人物笑笑:「這裡面是不可以動刀的。除了武士之間的決鬥。」
這個年輕人當然是符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