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瑟處

2024-10-06 08:05:45 作者: 庹政

  「秘術大師,我們要到什麼地方去?」

  墨七星立在雪撬上問。

  這一次,換了阿魯騎馬。

  剛才那一場血腥而暴烈的搏殺,不僅是因為時間,因為墨七星的傷勢,也因為墨七星心中那一股積鬱之氣!

  楚行天竟然是雷我棄,小五竟然是仇人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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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七星只覺得悲憤莫名,淒涼萬分,毫不猶豫地使出面對符赤陽和雷積石也沒有施展的「一棍擊之」,片刻之間擊殺赤陽幫二十餘名武士。等到阿魯頭昏腦脹地從雪地上爬起,只看見血紅雪地上滿是屍體,墨七星柱棍立在其中。

  阿魯替墨七星包紮好傷口,說:「咱們得走。」

  墨七星也說:「走。」

  阿魯是擔心追兵,墨七星是因為楚晚說過,他的內傷需要化氣活血,不能靜養。

  他們把赤陽幫武士的坐騎分幾個方向放出,然後阿魯乘馬,拖著墨七星在雪地上緩緩而行。

  然後,墨七星發現他們似乎是在回城。

  「你可以叫我阿魯。」西越人不滿地說。

  對於剛才墨七星把他當成石頭擲向赤陽幫武士,他一直耿耿於懷。

  「好吧,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你明白,在那種情況下,你說你不是秘術師,連一個赤陽幫武士也對付不了,我該怎麼做?我無法同時保護你,不如把你丟給他們,他們就會把注意力集中在我,會忘記你……」

  「可是你不是輕輕鬆鬆地就將他們全部擊殺了?」

  「已盡全力,再來……哪怕一位拿刀的人,我都對付不了。」

  「不相信……咦,你那個什麼……棍法,是如何練出來的?」

  「練出來的。」

  「很辛苦吧?我聽說過很多關於墨門弟子的故事,穿粗麻織的衣,草做的鞋,吃野菜做的飯,早上吃了,晚上就沒有吃的了……」

  「不辛苦。」

  「聽說你們為了所謂的大義,赴湯蹈火,死也不會反退。」

  「不退。」

  「聽說你們有位墨門弟子,兒子犯了法,大君已經赦免,父親的卻要堅持判他死刑……」

  「天志。」

  「聽說你們反對葬禮,討厭音樂……」

  「身體歸於大地,禮樂無用兼愛。」

  「你們還反對戰爭……」

  「非攻。」

  「那你們為什麼還要拼命修煉武功?」

  「為了反對戰爭。」

  「你們的武功,是怎麼修煉得那樣高強?每一個現身洛洲大陸的墨門弟子,都是超級……」

  「為了活著。」

  「我問的是傳承。是因為傳承了星帷武士,還是後來另有秘法?」

  「打出來的。」

  「我覺得不對。」

  「……」

  「武功的修煉,固然由外而內,我指的是墨門弟子那種艱苦訓練,但更高境界,還是需要由內而外的直覺,感悟,自省。」

  「……」

  「你認為我說得對嗎?」

  「受教,阿魯大師。」

  「聽口氣……咦,你喜歡小五吧?那麼,你如何……對付楚行天?」

  「……」

  「武功的修煉,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情感的修煉,譬若雲峰之上俯瞰大地,不見風吹草動,不見雪花飛揚,蒼茫大地,一片寂靜,心境安寧,何為?因為距離遙遠,所以太上忘情。」

  「……」

  「我說得不對嗎?」

  「對,但是……」

  「但是什麼?」

  「太上忘情是什麼?是修煉的念鎧嗎?」

  「你說雷積石?我們知道,這是他的秘密,但不也死在你的棍下嗎?以一敵二,正面擊殺,墨七星,你現在是雁落城所有武士追殺的對象,也差不多是所有武士敬佩的武者。」

  「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輕鬆。實際上,很多次我都夢見自己死在他們手中。但是,我還是不願刺殺,希望以武士的懲罰加諸他們。」

  「你害怕過嗎?」

  「害怕。非常害怕。我很多次都想馬上回到雁落,立即復仇,但我害怕。哪怕三年前我已經無所畏懼地挑戰舒鐵雲,依然不敢回到雁落。」

  「墨門弟子也會……聽說你挑戰舒鐵雲的時候,眼睛傷了?」

  「是瞎了。」

  「整個世界黑暗了,唉。」

  「不,只有死了,才會黑。只要沒死……當時有個女孩,我沒有接受,因為我怕一旦和她在一起,我就會軟弱,就會失去精神的『念鎧』,就不敢回雁落城。」

  「所以,你可能跟小五無緣了。」

  「每個人的幸福是不同的。有的是有人愛,有的是有所追求。」

  「你的幸福是復仇嗎?」

  「……」

  打扮奇怪,言行跳脫的阿魯,可能是墨七星從未遇見過的一類人,但是令人驚奇的是,他竟然喜歡跟他說話,而且說出平時那些隱藏在心裡很深,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話。

  半個時辰後,他們來到了雁落城高大巍峨的城牆之下。

  這裡不是鎖河關,只是偏僻的一個城垛。西越人取下算籌,敲打出一串奇異的節奏,稍頃,城牆上便放垂下一根長繩,西越人笑笑:「我雖然沒有楚行天的權力,卻也可以自由地進出這洛洲大陸上第二雄關。畢竟,這世上金銖買不到的東西還是很少。」

  墨七星默然。

  世風日下,道德淪喪,就連傳說中固若金湯的鎖河關也可以用這種方法攻破,相形之下,那些流傳在游詠歌者唱詞中的英雄和偉績,就顯得那樣的可笑和不可理解,他搖搖頭,跟在阿魯身後,綴上了城頭。

  越是危險的地方就越安全。清月堂和赤陽幫的人都知道他逃了鎖河關,以為墨七星早已躲藏在茫茫雪中逃得遠遠的了,誰也不會想到這個擊殺了雁落最大的兩個武士幫會首領的人,居然又會潛回來。

  可是,這又是墨七星唯一的選擇,因為,楚行天就是雷我棄,雷我棄就是楚行天,雷我棄既然沒有死,他就不會離開雁落,絕不。

  幾乎在同時,雷野率領一大群清月堂的武士,在他父親楚行天的運作下,終於得到了城守的許可,出了鎖河關,看到了小院內傷痛欲絕、面色枯槁的小五。

  第一眼,他竟然認為那不是他的妹妹。

  他從沒想到感情會給一個人帶來如此巨大的創傷,令一個人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如此巨大的改變一個人。

  他的心被揉碎了,她是他的親妹妹啊!

  他想起以前她像個小尾巴似地跟在他身後那些難忘的童年韶光,他的心裡忽然充滿了憤怒的力量,這力量如此強大地充沛著他,他甚至可以撕裂一頭獅子。

  但他什麼也不能做----也許就算墨七星現在就站在他面前,他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他控制住自己的衝動情緒,面無表情地命令手下先用信鴿向父親報信:

  野獸破網。

  然後,命令手下將小五扶進馬車。

  他們回城的時候,在茫茫雪原上,看見了符淵騰佇立在屍體遍地戰場中孤獨肅殺的身影。

  他手下的武士,都站得很遠,每一個人都感到了這位赤陽幫少幫主心中的憤怒和殺氣。

  符淵騰和雷野,兩位雁落最大兩位幫會的年輕首領,在蒼茫雪原之中,凜然對視。

  那一刻,兩個人突然忘記了他們出城來的目的,忘記了那個掀起雁落滔天巨瀾的刺客,眼中都只剩下了對方和來自對方的威壓氣勢。

  他們突然明白,接下來的日子,雁落之中,他和他的行動與決心,將影響整個雁落乃至整個北海和洛洲大陸的武士幫會,他和他,才是互相面臨的最大敵人。

  雷野和符淵騰返回雁落城的時候,墨七星和阿魯正悠閒地走在后街大街上。

  此時傍晚。

  沒有夕陽沒有黃昏,天空是烏暗濃密的黑雲,象是一道厚幕重重地壓在雁落城上。

  有些店鋪已經亮起了燈。

  不時有橫眉怒目,殺氣騰騰的佩刀武士從他們身邊晃過,但他們一點也沒有擔心。

  西越人已經用一種來自他們部族的易容術給墨七星化過裝了,這世上任何人站在他面前,都不可能認出他就是幾個時辰前刺殺了符赤陽和雷積石的兇手,----也許除了小五。

  當然現在行走街上還是有些冒險,因為他們很可能成為一場突發街頭幫會武士衝突中無謂的犧牲者。但是西越人用不容堅持的口氣做了決定:「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這個人很重要,你越早見他越好。」

  所以墨七星只好跟著這個有幾分神經質的西越人就這樣穿過大半個城,來到后街。

  雖然墨七星自己也想看看,雁落現在的情況到底是如何。

  還有一個原因,現在雁落之中,他沒有一個朋友,只有數以千計的兇惡敵人,這個西越人就算不是他的朋友,也絕不會是他的敵人,他現在只能依賴這個西越人和他的朋友,畢竟他們已經在雁落活動了這麼久,而且拿多居然打進楚府,做了楚行天保鏢,他要對付楚行天,就必須跟這一群神秘的西越人結盟。

  、「你不是要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對付楚行天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

  「你說。」

  兩個人就在大街上說這種驚人的故事,仿佛根本不擔心別人聽到。他們的臉色都很輕鬆。

  「先說一個廣為流傳的有關我們部族的故事。」西越人清了清嗓子。「傳說,在眾神之王波羅蜜和他的兒子們居住的阿第斯拉雪山上,有一天突然從遙遠的地方來了一位風流美艷的女神,諾狄斯娜,立刻給一向寧靜的雪山神域帶來了風波。」

  「眾神之王最勇敢的兒子戰神上造首先墮入諾狄斯娜的情網,可是諾狄斯娜並不滿意他的粗魯,反而喜歡上了儒雅的文學之神多那提,多那提討厭諾狄斯娜的輕浮,為了逃避風流女神的緊追不捨,就躲到眾神之王最小的兒子泥土之神布布那裡。」

  「布布本是波羅蜜最寵愛的兒子,眾神之王甚至把自己華麗的坐乘眾神之車也賞給了他。這就惹得了欲望之神俄修的嫉妒。」

  「俄修就唆使小精靈阿第卜去向戰神上造告密,說諾狄斯娜不喜歡他,是因為布布從中作梗。」

  「上造本就不高興諾狄斯娜老往布布那裡跑,這時勃然大怒,阿第卜趁機獻上俄修早已設計好的,陷害布布的詭計。」

  「上造找到布布,責問他為什麼要跟他爭搶諾狄斯娜。布布回答,他只喜歡四處遊玩,才不會喜歡美麗的女人。上造不信,說一個男人,哪怕他是神,也會喜歡美麗的女人的。布布說,未必都是這樣,總還是有些男人喜歡其它的東西勝過美麗的女人。」

  「於是兩人打賭,上造讓布布隨便從洛洲大陸上找十個男人,來看看他們受不受美麗女人的誘惑。上造輸了,就在洛洲大陸上安排一次十萬人的戰爭給布布看,布布輸了,就把波羅蜜賞給布布的眾神之車借給他乘坐一天。」

  「布布當然不相信自己會輸,立刻從洛洲大陸上找了五名剛出生的嬰兒和五名垂死的老人,他想自己一定是贏定了。」

  「他最後輸了?」一直沉默著的墨七星忍不住問。

  「當然。我早說過這是個詭計。」西越人無奈地聳了聳肩:「在欲望之神俄修地幫助下,布布所找的十個人都接受了美麗女人的誘惑。

  「布布依約將眾神之車給上造乘坐一天。上造駕著它直奔西冥,故意在西冥山翻車墜入山中的暗淵之中。弱淵之水可毀萬物於無形,便是修造之神克克亞也無法恢復,所以布布從此就失去了眾神之車。」

  「後來,在波羅蜜每年開天聚會上,發現布布是飛行而來,便問他為什麼不乘坐自己賞賜給他的眾神之車。在得知眾神之車毀於弱淵後,眾神之王大怒,厲聲道:因為你喜歡四處遊玩,我才將座車賞賜於你,可是,你卻不珍惜它!那麼,從此以後,你,布布,和你所保護的洛洲子民,就從此在洛洲大陸上流浪,承受跋涉的苦難吧!」阿魯的敘述口吻非常逼真,墨七星顯然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俄修的目的到達了,布布失去了眾神之王的寵愛。」

  「你知道,布布大神就是我們西越部族的保護之神,因為有眾神之王的神諭,所以炎照昊帝一統洛洲,分封三十七部領地時,獨獨漏了我們西越人。這本就是冥冥中註定發生的事,所以我們西越人從此只好流浪在洛洲大陸上,沒有自己的領地,然而,我們卻怪不著什麼人,因為,這世上每個人都有一種命運,這就是我們的命運。」

  墨七星一直在認真地聽,這時忍不住幽幽一嘆:是的,每個人都有一種命運,西越人是這樣的,墨門弟子武士呢?墨七星呢?鐵小樹呢?

  只怕也只有一種命運,而他,也只有一種命運,這就是復仇和原則,從他出生的那一天起,他就沒有選擇。

  ----雖然,他知道西越人這個故意是編造的,真實的故事應該是西越人參與叛亂,所以被炎氏皇室剝奪了封地。這段歷史寫進了夜羽元所撰的《皇史冀》中。

  他又想到西越部族真是個奇怪的部族,他所不能理解的部族。但他卻不能因此而懷疑那個神秘部族的智慧,他想,甚至這個自編的傳說,也是他們智慧的一部分。

  這是一個通過自我貶低而達到自我肯定的智謀,他們因此得到了歷史的認可和因為處在放逐者的地位便可以為到處流浪取得合理的說法。

  然而,這種出於生存考慮的智慧,往往更多地追求實用和功利,而忽略了了正義、良心和道德。這種人格的偏失常常致使西越人的智慧誤入歧途,所以西越人所到之處,頻頻出現的偷竊、詐騙等不甚光彩的行徑正是例證。

  然而,西越人終究不是一個缺乏是非準則的邪惡部族,他們的某些不道德舉動往往是不得已的,或者,正是意識到自己的缺陷,通過傳說、笑話等嬉笑怒罵的形式自我反省、自我解剖,整個部族不致於滑入罪惡的深淵。

  一個智慧的部族不僅在於能夠充分地施展她的卓越智慧,而在於能看破和諷刺自己的智慧盲點,才會帶來自我超越。

  墨七星沉思著,他想到了墨門,以及墨門的傳承星帷武士,他們又有什麼優點和不足之處呢?

  他又想到了具體的人。想到了鐵木魚,想到了楚行天;想到了雷積石和符赤陽,也想到了拿多和身邊的阿魯,他忽然長長地嘆息。

  -----人生就是充滿了矛盾,任何人都無可奈何!

  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已經可以坦然地想起楚行天和鐵木魚,想起小五,這些名字已經不再讓他無法面對,無法思想了。

  「怎麼了,墨七星,我廢話太多了?」西越人看著墨七星沉思嘆息,不滿了:「我馬上就說到正題。」

  「你繼續,我並不介意。」墨七星淡淡地擺了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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