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騰急

2024-10-06 08:05:28 作者: 庹政

  午時。鎖河關外。

  雖然是睛天,數百丈冰河對面,望眼裡仍是茫茫的雪原,呼嘯掠過的北風,仍然凜冽而寒冷。

  符淵騰迎著寒風站在天來河岸最凸出的地方。

  在他前面,是數百丈的冰原,在他的身後,是高大巍峨的鎖河關,他就像一個統領著千軍萬馬,隨時準備衝鋒的將軍,傲然聳立在對壘的兩軍陣前。

  他喜歡這種感覺,這種感覺給他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覺得掌控一切,可以擊毀一切阻擋的力量。

  他是符淵騰,雁落城裡第一大武士幫會幫主符赤陽的兒子,將來,他將毫無疑問地接掌赤陽幫,成為這座城市最重要的權力人物之一。

  他凝注著眼前冰凍的天來河,象一塊巨大的白石鏡面,可是不久之後開春,這裡就會檣桅林立,成百上千的船隻從洛洲各郡各城往來雁落,帶給這座城市,帶給赤陽幫,也是帶給他無法估算的財富。

  一個月前,洛南郡且彌城大君的侄子崇天武來到雁落,希望跟赤陽幫合作,從海上運糧,一向做事果斷的符赤陽,他的父親突然在這件事猶豫不決,拖了整整一個月都沒有做出最終決斷,符淵騰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好幾次要跟他父親建議,這種明白的好事為什麼不答應?雁落城裡,又不是只有赤陽幫一家經營糧食,崇天武若是聯手他人,做為赤陽幫生意中很重要的糧食生意,豈不是要一落千丈,一蹶不振?

  

  可是他克制自己,保持沉默。

  不僅因為他父親是符赤陽,說一不二的赤陽幫主,也因為北海人根深蒂固的敬畏。

  ----在北海人心中,除了扶倏大神,罔弓大神,北溟大神這些高高在上的天神外,還有一個一生之神,那就是父親。

  符赤陽就是他一生的神。

  從他懂事起,他就以父親為榜樣,按照父親的要求刻苦修煉,十年前他父親一躍成為雁落城裡武士幫會幫主中的幫主後,他就以一個做大事成為大人物大標準來要求自己,更加勤奮修煉,身體在一絲不苟的嚴格訓煉下反應靈敏、剽悍有力,他甚至過著不近情理,與他身份來說不可思議的禁慾生活,刻板地控制著與女人親熱的次數,這在一個二十餘歲,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說不能不算一件壯舉。

  言行舉止他同樣刻意,與所有的人都保持著一種漠然的禮貌,知道距離才能造就一個首領的人格和尊嚴。

  在崇勇尚武的北海,在武功決定一切的武士圈子內,他將成為赤陽幫無可爭議的接班人,他將來的成就一定要超過他的父親,成為武士幫會歷史上最傑出的一個而被後人傳頌。

  只是現在整個雁落的局勢對他來說好像太沉悶了。

  太平日子已經像瘟疫一樣傳染,使每個人都變得軟弱,大家就像朋友一樣和平,像情人一樣親熱,像過節一樣忙不及迭地表示友好,沒有戰爭,沒有衝突,甚至連吵架的聲音也很小,整個雁落武士幫會在他看來,就像冬日偶爾露面的太陽,溫吞吞沒有一點熱力。

  符淵騰雖然氣惱,卻不絕望,雖然憋悶,卻能克制。

  他記得他父親說過的話:「有些事是必須乾的,你儘管干,不要談及它,用不著去證明這些事是正確的。它們無法被證明正確與否,你干就行了,然後把它忘掉。」他堅信總有他用武的一天。

  所有的這一切,無論是赤陽幫還是清月堂,無論是海運還是河運,無論是雁落還是柔然,甚至遙遠的帝都,連年戰爭的關原,都將是他奔馳的彊場,他感到他年輕的身體內充滿了一種遏制不住的衝動,如同一匹良種賽馬急於掙脫韁繩。

  只是現在,還要等待。

  就像現在,距離春天還有一段時間。

  他腳下有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冰洞,那是捕魚人敲出的魚洞,他身後,有一輛馬車駛來,車上放著鐵鎬和漁網,正是北海常見的捕魚人。

  一隻鴿子從半空中降落,一名手下從鴿腿上取下竹筒,跑上前來雙手捧給符淵騰。

  「少幫主,緊急。」

  符淵騰漫不經心地接過竹筒,從中取出紙條,這樣的日子,有什麼緊急的?

  他冷著臉展開紙條,上面寫道:

  秘報,意圖行刺少幫主,切!

  行刺?

  符淵騰皺起了眉:誰?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方式?

  他疑惑地抬起頭,慢慢地把手中的紙條揉碎。

  他沉思著,狐疑地抬起頭四處打量----自小生活武士幫會,狂妄沒有讓他魯莽,知道小心一萬次都不為多,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他正想命令手下通告所有的人加強警戒,那輛馬車突然加速,向他沖了過來。

  一切都明白了,消息不假!

  符淵騰腦海中剛掠過這一個念頭,他的身子已平地拔起,向後翻去。

  身後是數丈高的天來河冰原,他半空中一折身,已墮入一個巨大的冰洞之中,數十點烏光,帶著驚人的速度從馬車上射出,將他剛才站立的地方交織成了一個死亡之網。

  馬車毫不停留,在驚惶失措的符淵騰手下注視中疾馳而去。

  符淵騰沒有死。

  他幸運地躲避了突然撲過來的死神的擁抱,平時刻苦訓練的身體和靈敏的反應救了他。

  更重要的是哪個及時的消息

  片刻後後,渾身濕透,凍得直抖的符淵騰接到了第二隻信鴿的消息,知道了他父親的死訊。

  在最初的震驚和茫然、痛苦和憤怒之後,他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明白這種時候是一種什麼樣的時候,這種時候他該做什麼。

  首先,他得去找符鷹。

  也許,這是現在唯一能夠值得他信任,唯一能夠幫助他的人。

  他的責任和他應該做些什麼了。

  現在也許唯一能幫助他的,就是那個叫符鷹的人。

  午時。李園。

  李園是一家私人園林,也是一家酒樓。

  當年的主人,已不知埋冢何處,只有亭台樓榭猶在,遊客依舊。

  在雁落城裡,李園自然比不上潘樓街上那些林立的豪奢酒樓,卻以它的幽雅僻靜深得士林學子的喜好,每年春秋兩季的李園詩會,是北海有名的文壇盛事,不輸柔然的萬壽山雅集。

  將近午時的時候,吳石渠進了李園,在角落裡找了一處小亭坐下,等候著他約的人。

  這種時候,李園裡照例是沒有幾個人的,只有看樣子是府學的塾生在旁邊的水榭小聲而熱烈地談論著什麼,好象是某人的一篇絕妙好辭,不時搖頭晃腦地詠誦,用手在桌上擊節讚嘆。

  吳石渠在雁落之中,也算一位風流名士,經文歌賦樣樣精通,甚至連北海最古最深奧的龜骨文字,也有一點的研究,因為這一點,他跟當今柔然少君柔善的師傅成了莫逆之交,又因為他對於玉器鑑賞有獨到的眼光,又是北海十城公卿貴族,世家大姓的座上之客,他眾所周知的身份,也是吳家玉行的東家。

  然而誰也想不到,這位清癯儒雅,倍受尊敬的雁落名士,卻是赤陽幫竹堂的堂主。

  他在幫中的作用是負責所有中層幫徒以上人員的檔案和雁落其它幾個幫會重要人物的資料,他還掌握著赤陽幫與朝廷、柔然和三教九流各個方面的關係人物,雁落每天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和消息。

  如果說赤陽幫是一棵大樹,他是它縱橫錯綜的根。在重大的幫會會議上,他有相當份量的發言權。在幫會戰爭的時候,他就會成為幫會的軍師,處在一個比幫主還要重要的地位。

  北海崇玉,他又是鑒玉的專家,所以他這身份可以方便地與雁落各方面人物周旋,便是來自雁落以外的各郡各城人物,也以拜見這位風流名士,玉器名家為榮,今天,他就要在這裡跟一位來自帝都的神秘客商見面。

  雖然來歷不明的客人,他一向慎重,可是這人卻是一位士林名流介紹,他不便拒絕,或者,這些年的太平日子,麻痹了他的警惕,所以一個人施施然前來赴約。

  客人按時到達。

  他熟悉的那位士林名流陪伴著進入李園,同行的還有一位文靜秀氣的年輕人,從他精神舉止,吳石渠一眼看出這年輕人身懷武功,大概是客人的保鏢吧,畢竟這玉器這行,一樁交易動輒成百上千的金銖。

  他上前接引三人入亭,寒喧幾句,便請客人讓他看貨。

  年輕人上前,將一直小心背在肋下的盒子取出,緩緩打開。

  沒有玉器,只有一條細細的長絲。

  吳石渠的疑惑一閃而過,心中掠過一陣寒意,十數年身在武士幫會的經驗立刻提醒他身陷極大的危險中。

  可是,他已經沒有時間和機會了。

  一道銀光如毒蛇一般在年輕人手中一閃,這條堅韌纖細的長絲就套上了吳石渠脖子,迅速收緊。

  他一下子憋不過氣來,全身發軟,雙手無力地伸向脖子,然後,頭軟軟地垂在椅子靠背上。

  客人一直冷冷地注視著他至到他咽氣,然後站起身,對著引薦的士林名流拱手為禮,三人從容不迫地悄悄離去。

  整個謀殺過程就像今天的天氣一樣風輕雲淡,甚至沒有驚動旁邊長廊那幾位情緒激昂的塾生。

  午時。后街。

  這是南荒幫的地盤。

  南荒幫也是雁落幾大武士幫會之一,幫中的武士,基本來自南荒郡,很少接納外人,正因如此,他們組織嚴密,廝殺勇敢,與其它武士幫發生衝突,無不血戰不退,必須得到一個認可的結果。雖然人數不多,卻也受到雁落城裡其它武士幫會的尊敬。

  他們不像其它幫會一樣,面對日益繁榮的雁落,把大批的財力和人力投到生意中去,而是依舊恪守著武士的古老傳統,以護衛商隊為主,唯一的生意,就是門檻不高的飲食,以及由飲食衍生出來的賣淫和賭博。

  也正因南荒幫的固執和用心,所以他們迅速把后街的各種飲食做出聞名北海的美食,他們的娼寮雖不高檔,卻是生意興隆,他們的賭場,也是雁落城裡最公平,最安全,今天剛剛午時,賭場裡就已經人潮熙攘,熱鬧得有些過分。

  或者,在這樣的隆冬,擠在一間熱鬧的屋子裡玩上幾把,是大多數北海男人的快樂選擇吧。

  不斷有人補充進來替換已經輸得一塌糊塗的人,一坐上賭桌,每個人的世界全部就變成了一張張賭桌和骨牌,每個人都沉浸在這一種奇異的瘋狂之中,不到揮霍光最後一個籌碼,他們決不會清醒過來。

  大堂東邊第三張桌子上坐莊的阿炳,後半夜接替支持不住的前一位荷官,他現在也有些疲倦了,卻絕對不敢有絲毫的鬆懈。做為南荒幫的一位手藝還過得去的荷官,他要到酉時才有另一位同伴來接替他,而絲毫的鬆懈帶來的損失將使他受到嚴厲的幫規懲罰。

  賭客中有一位醜陋猥瑣的矮個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首先是他輸得很慘。阿炳接莊後還尚可維持,從天亮到現在他卻已經輸了好幾副大注,足足賠了幾十個金銖。還叫阿炳注意的是他賭錢的神氣,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一雙老鼠似的小眼睛大多數的時候漠然地閉著,雙手支著頭趴在賭桌邊,只有推出和收進籌碼時才睜開。

  這一注矮個子下了十個金銖,又是一注大注,押小。

  阿炳把點子開出來,一點,一點,五點,小。他贏了。

  矮個子沒有收回籌碼,眼也沒睜開。

  阿炳明白他的意思,輕輕地推了一個代表十個金銖的籌碼靠在矮個子的籌碼邊。

  又一寶開出來:一點,兩點,兩點,又是小。

  阿炳的心抖了一下,他看對方,矮個子還是沒有反應,武藏遲疑一下,又推了兩個籌碼放在「小『上。

  現在那矮個子一注押上了四十金銖。

  阿炳的手也開始抖了。

  又一寶開出來:一點,一點,一點,又是小。

  鮮紅的骰子就像血淋淋的眼睛,冷冷而譏嘲地看著武藏,阿炳幾乎一下子背過氣去。

  矮個子仍然沒有動靜。

  阿炳伸手推過去四枚代表十個金銖的籌碼,因為緊張和心虛,疊起的籌碼被碰倒了,阿炳手忙腳亂地收拾好,然後有些發呆地看著桌子上疊在一起代表八十金銖籌碼。

  這個矮個子賭徒實在太狠了,他簡直好象可以肯定每一寶都非是「小」不可。

  阿炳的汗水一顆顆地滴了下來,他幾乎沒有勇氣去拿骰子盒。

  「先,先生,還押『小』嗎?」阿炳忍不住顫抖著聲音問。

  矮個子理都沒理他。

  阿炳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了,莫非對方疲極而睡著了?

  他伸手輕輕地推了推矮個子的肩頭,哪知他的手剛一接觸到他,矮個子卻仿佛不著力般地應手滑到了地板上。

  他的後背上滲出一絲血絲,有人已在不知不覺中暗殺了他。

  很快就查明了,這個人是雁落城第一大幫會赤陽幫菊堂的堂主林川。

  這一日午時左右,赤陽幫所有重要人物都受到了迅雷不及掩耳的狙殺,而他們的幫主符赤陽,在正午,死於墨門弟子墨七星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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