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狂花

2024-10-06 08:05:24 作者: 庹政

  午時,齊家胡同。

  朱勛在他獨居的小院裡,正在埋頭計算著一大堆繁瑣的數字。感謝仙族中智慧最高、法力最強的裟羅族人在計算上的天才和成就,製造出很多機巧的計算器具,可是就算是藉助這些巧妙的計算器,這些數字似乎永遠也算不完。

  也許換了另外一個人會對此感到厭煩,可是朱勛不,他不僅不,反而很有些樂此不疲的樣子。

  這是一家雁落中典型的四合小院,占地雖不寬,卻清幽雅致,以前據說是住的一位莊帝時有名的士子,朱勛住進這裡也有三年,在街坊的眼中,他跟那位士子一樣,都是值得尊敬的儒雅士人,這座城市裡的殺戮事件,從來不會牽涉到他,舉薦士林優學入仕的名單上,他去年赫然在榜,雖然他最後並沒有獲得朝廷恩准。

  他的真實身份卻是雁落第一大武士幫會赤陽幫的九章堂堂主,九章堂負責全幫的金錢往來,收入和支出,他在幫中的作用實際上就相當於朝廷的戶部執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和他的名字恰恰相反,他的出身家世一點不「勛」,甚至說得上是卑微低賤,他是個孤兒,父親在武帝遠征南蠻那一場大戰中戰死,母親跟著也在憂患窮苦中死去,他八歲起就在雁落城裡乞討,以後做過米鋪的雜役、油店的小工、給車行洗馬餵馬,最受人尊敬的工作是在當鋪做守夜的夜工。

  純粹是偶然或者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興趣,他最後投身祈家錢莊裡當了一名學徒,又純粹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露出他那壓抑已久,甚至連自己也不知道的天才。

  他在當學徒的時候,天生的機靈加上從苦難生活磨練出來的乖巧,使他立刻得到所在的那家分號里大多數人的喜歡,每個人都喜歡在這個乖巧的聽眾面前洋洋地吹噓自己最得意的事,包括錢莊業務中最奧妙的地方,所以不到兩年,這個毫不出眾的學徒就已經熟悉了錢莊的絕大部分業務,甚至算得上是一個行家裡手了,可是,即便這樣,他甚至也可能在那個分號里埋沒一生,因為沒有背景和身份的人,在以身世為尊,家族推薦的北海一郡,絕對得不到出人頭地的機會,他最大的可能是在中年後熬到一個檔手的職位。

  可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改變了這一切。

  分號的主管是祈家一位旁枝的親戚,當然也姓祈。

  這位祈主管也還算得能幹,祈家讓他來分管這一家雁落中銀錢往來量在十幾家分號中占第三的分號,也絕對不算是任人唯親。可是這位祈主管雖然能幹,但在某一方面卻能幹得過了分,那就是好色。當然,他自己的話是「風流」。

  正如符赤陽玩笑說的那樣,雁落城聚焦了整個洛洲最美的女人,風流就象一柄雙刃劍,一方面帶給了他無數的快樂,一方面也給他帶來了無盡的痛苦和煩惱,因為他突然發現他雖然是一位錢莊分號的管事,可是他的金銖,卻還是遠遠不足以讓他每夜去那些燈火輝煌的青樓中買歡。

  終於,在一次又一次的強自壓抑之後,他的手終於伸向了他所管的錢莊分號。他象一切罪犯一樣,總會過高地估計自己的聰明,他把分號貸出的金銖隱瞞了很大一部分,這樣他就可以把這一部分利息用於自己的揮霍。

  他做了兩本帳,報給錢莊分號的那本,總的收支一定是平衡的,看起來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

  可是,他忽略了一個最不起眼的小人物,朱勛。

  他也是在偶然一次與其它錢莊分號的夥計飲酒時得知,他年節所拿的賞賜竟然遠遠低於對方,而祈家的向來是賞罰公正,他所在的分號朱勛最保守的估計,為祈家創造的利潤也應該在所有的分號中排在前面,出於一種被愚弄的屈辱和本能的精明,他感到這其中的某個環節必有問題。

  他暗中開始留心注意起來,像一個機警而永不疲倦的獵人一樣開始監視起整個分號的情況和每個人,尤其是那姓祈的主管,小心而謹慎、執著而堅信地等待獵物的出現。

  他通過一份千方百計搞到的分號帳簿,吃驚地發現,他們那個分號的業務就像一位癱瘓多年的老人,根本沒有生氣,始終徘徊在虧與損的邊緣。

  他很快地查出了原因,原因也很簡單。祈主管截用了其中絕大部分利潤。

  在他發現這個原因之後三天,經過艱難的思考抉擇,一份告密的信柬通過雁落到柔然的驛站,送到了祈家錢莊的總櫃,告密信上全是些枯燥繁瑣的計算和數字,可是這一切對於整天與數字打交道的錢莊來說,它簡直像一本絕妙的小說在優美的訴說一個動人的故事。

  又過了三天,他的一位遠房表親意外地來邀他吃飯,對他這種父母雙亡的孤兒來說,這種事情非常罕見又令人感動。他們互相很衝動地喝下兩大壇秋露白後,那個親戚露出一副醉熏熏的樣子,仿佛不經意地對他說:「阿勛,你怎麼可以一輩子就這樣混下去呢?我有一個朋友,他需要你。」

  然後一切就在這一瞬間改變了,命運給他打開了另一扇門,那裡面有他夢也想不到的東西。

  祈家錢莊雖然感激他的告密,可是絕不會再用一位這樣的告密者,而且,祈主管畢竟是祈家的人,在北海,家族傳承和淵源很多時候高於一切。但朱勛的天才又讓每一位介入這件事中的人都忍不住感嘆,所以最後他們把他推薦給了他們的盟友赤陽幫。

  從此以後,他的錢袋變得沉甸甸的了,穿上了體面素雅的衣裳,不久就與一位門第和相貌都不錯的大家閨秀成了親,擁有了這一間不大不小的四合小院,然後在這條胡同的前街上開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脂硯齋,經營從洛南來的紙筆墨硯,當然這只是一個幌子,他真正有意義的工作就是替赤陽幫那個龐大的武士幫會精確地清算出每一筆數額巨大的往來帳目。

  他把所有的感激都化為了工作的衝動,他做得更好,他的錢也越多了,幾年過去了,他當上了赤陽幫九章堂的堂主,在赤陽幫中也算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了。

  他輕輕地哼著小曲,這是小時候從流浪街頭的武士那裡學習的,----只有這種時候,他才完全流露跟他真實身份匹配的習性。熟練而輕鬆地忙碌著,仿佛一位武功高強的武士,正在施展自己的拿手武功。

  院門被無聲地推開,兩個戴著雪笠的人走了進來,雪笠壓得很低,寬邊的笠沿遮住了半邊臉。這種打扮在雁落非常普通。

  朱勛抬起頭,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二位?——」

  沒有回答,只有行動。

  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忽然砸在他的嘴上,堵住了他下面的話,當他意識到那是拳頭時,他就覺得整個腦袋仿佛突然炸開,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午時。小紅樓。

  做為北海一郡足以與都城柔然匹敵的城市,雁落在城市建設上保持著跟洛洲大陸上所有都城一樣的模式:整齊四方的橫直街道,方塊狀的宅第和府衙,每一條主要街道,每一個響亮的地名,都有著悠久歷史淵源,比如潘樓街,攔馬塘,秀才胡同。

  隨著莊帝中興,雁落城的發展,靡麗豪奢風氣彌曼,城裡逐漸出現了很多新的,更加有名的名字和建築,比如瑩華閣,比如小紅樓。

  十多年前,帝都最紅的歌館是紅樓,紅樓樓主秋娘為情所困,就在文帝崩逝那個夜晚,施展全力救助文帝遺孀、來自裟羅的質女風汧脫離帝都,名滿洛洲的紅樓由此每況愈下,漸漸淪為尋常歡場。

  五年前,一位長相平平的女孩在雁落最繁華的潘樓街租下這裡,掛出小紅樓的招牌,一年間,便將小紅樓做成了雁落城裡生意最好的歌館,夜夜笙歌,達旦方歇。

  女孩對外自稱小秋娘,有人說她的背後是財大勢雄的蜀山商會,有人說她就是當年帝都紅樓秋娘收養的義女桅兒,更有人說她跟當年神秘的暗武門有關。但是就是這麼一個相貌平常,做為歌館媽媽年輕得驚人的女孩,就在這座龍蛇混雜的城市紮下了根,成為人物。

  二樓一間叫做「嚶鳴」的房間裡,謝四郎和他的相好還窩在床上。

  經過昨天晚上一夜的折騰,就連謝四郎那樣強壯的身體這時也象一堆麵團一樣癱在床上。

  「要不要先來杯酒?」看著他醒過來,那女人討好的問道。

  她雖然年輕在這小紅樓中已算是不年輕,姿容也不算十分出色,可是多年歡場生涯養成的乖巧脾氣,使得這個粗魯兇惡的武士,象嬰兒迷戀母親那樣離不開她。

  「又不是第一天跟我,還問我!」謝四郎惡聲惡氣地吼道。

  就算是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面前,他兇惡粗暴的性情也一點不會收斂。

  也正是因為這種殘暴脾氣,這位年輕的武士從南蠻流浪到雁落,投到赤陽幫中不到數年,便當上了赤陽幫劍堂的堂主。

  劍堂是赤陽幫最大的一個堂,他也是赤陽幫最有名的武士。他那凌厲的眼神、魁偉的身體所組成的咄咄逼人的氣勢,遠不及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刀法和一股不怕死的兇狠給他在武士圈中上掙來更大的名聲。

  他崇拜暴力就像那些年長的北海老人崇拜那些流浪的游詠歌者,在他來說,殺人就像用衣兜里的金銖賞給街上的乞丐一樣輕鬆隨便而懷著淡淡的優越。

  他這時並不知道符赤陽,他的幫主已經去與雷積石談判,而這種談判他是應該在場的,可是這女人纏住了他。

  也許符赤陽也想過找他,甚至可能專門派人來通知他,可能傳訊的人遇上了某種原因不能找到他,所以符赤陽也就算了。----在符赤陽看來,這的確只是一場談判而已,並不需要這個常常被女人纏住的殺戮機器去衝鋒陷陣,至少在現在不需要。

  送酒的傭人立刻來了,佝僂著腰小心翼翼地挨近謝四郎的床,仿佛生怕惹這位惡客生氣。小紅樓中,甚至在雁落城中,謝四郎的兇惡甚至讓很多人寧願得罪他們的幫主符赤陽也不敢得罪他。

  傭人腳步放得很輕,仿佛還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奇怪緊張,雖然在體力透支的情況下,謝四郎的感覺卻還是很靈敏,在武士幫會中血戰這麼久磨歷出來的直覺一下子讓這位武功高強的優秀武士做出一種本能反應,----雖然這種反應到底還是因為縱慾而稍慢了一點。他躺在床上突然騰起,一腿橫掃出去。

  雖然身體極度疲乏,倉猝出手,這突然崩發一腿之力也是非同小可,帶著一股推枯拉朽的氣勢直盪那送酒之人,做為雁落第一大幫劍堂的堂主,謝四郎這凌厲的一腳,放眼雁落,能夠接下的人也不太多。

  送酒之人顯然也接不下,他也沒有料到謝四郎反應如此之極,反擊如此之凌厲,登時給這一腳掃得飛起,從窗口飛出門外,重重地摔在樓下,哼都沒哼一聲,顯然在落地之前已經死於非命。

  可是,這人在謝四郎出腿之前已發出了他的暗器,手弩!

  跟墨七星一樣的手弩,同樣來自洛南崔氏。

  十數枚小箭全部射進謝四郎胸口。

  謝四郎跌落床上,胸口一片,卻感覺不到疼痛。

  毒!

  那些小箭顯然淬過劇毒。

  謝四郎臉色已變得猙獰,嘶聲道:「快叫人,去幫中叫醫生去。」

  可是這個從未違抗過他一次的女人這一次笑了,她慢慢走近床邊,看著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再動、雁落一城武士中最強悍最兇惡的武士,做了一件令謝四郎無法明白的事。

  她輕輕地笑了,慢慢地伸出手,將插在他胸口的小箭全部拍進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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