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痴

  洛洲十郡，人族世世代代信奉兩位大神：扶倏創世，乃稱『祖神』；炎弓拓界，遂號『父神』，——扶倏創造了深遠無垠的時空，炎弓從前世的廢墟中開拓了落壤的大地山川。其它那些掌管風雨雷電，戰爭農業的神衹，也受到人族的供奉，雖然，敬仰會少一些。

  

  還有一些屬於部族，行業和地域的神，比如西越人信奉的布布大神，軍伍士卒信奉的軍神羲乘，娑羅族信奉的月神，北海一郡的漁民和山民，信奉的是主管冬天的北溟大神。

  神奇的是，北溟大神可能是所有的神祇中不被他的信奉者敬畏的。北海的漁民和山民談論起北溟大神，多半帶著玩笑的口氣，說北溟大神太懶了，比海獺還懶，說他太喜歡睡覺，一睡就是八九個月，比老狗還不想動。可是他一動，就是驚天動地，他打個哈欠，整個北海郡都聽到了寒風的呼嘯，伸下懶腰，整個北海郡就看到了朔雪的飄揚。

  在北海一郡漁民山民看來，北溟大神的親近是有理由的，因為沒有任何一位君王會想到在冬季發動戰爭，也沒有任何一種瘟疫會在這個季節流行。但是這一次，亂世的種子已在這個隆冬種下，亂世的帷幕，將在這個冬日撕開。

  晨。

  風雪漸止，蒼白的日光恢復了活力，從白色的雲層中透射出來，像飄拂的金線，又像海中飄著的萬點銀帆。

  入冬以來，北上南下的商隊減至兩三成，整座城市象似進入冬眠，下午和晚上熱鬧一些，上午，連潘樓街一帶，也不見幾個行人往來。樓高陽在獨居的小院練完整套的樓家刀法，收拾出門，前往緝捕房。

  樓家先祖，曾是昊帝炎照赫封的星帷武士，莊帝中興，重建星帷武士團，樓高陽的父親，卻因棄武從商，失去傳承家族榮耀和特權的機會，成為他一生之痛。

  或者正是這個原因，樓高陽從此就被他父親送到各家名師門下，練得一身高強武功，後來因緣際會，父親找回失傳的樓家刀法，樓高陽如虎添翼，武功大成。

  十六歲那年，出人意外的，他拒絕了父親的安排，不向炎氏皇室申請重新成為星帷武士，而是拜在名捕路圖南門下，學習偵查緝捕，兩年後進入公門，做了一名最普通的捕快。

  武士和捕快，就像是一對天敵，樓高陽出道十數年，死在他正刀義刃之下的武士，不計其數，那些鋌而走險的武士在面對緝捕時，大多選擇戰死或者自盡，束手就擒的想法幾乎沒有，為武士所不恥，即使是那些最下層的武士。

  樓高陽「尊重」這些武士的選擇，每每成全他們最後的尊嚴，憑藉這些卓著的成績和殘忍的聲名，他迅速成為帝都緝捕衙門最令人膽寒的人物，雖然，他只是一個品秩低微的九品捕頭，月俸只有三個金銖。

  顯然他並不在意金錢和物質享受，----即使他放棄了星帷武士，他從事的工作，只要願意，隨時都能夠收取豐厚的黑錢，有的是人搶著請他吃飯喝酒。一直住最簡陋的房，穿最價廉的衣，吃最粗淡的飯菜，他也是整個帝都同行公認，最清廉正直，鐵面無私的捕快。

  除了隱藏在心底的權力欲望，這位年輕捕快的追求就是打擊犯罪，維護法律。

  十多年前文帝崩殂那個風雪之夜，天刑之槍驚現，京師郊外的星帷武士團聞訊而動，首領私下相見，責問位置關鍵的樓高陽，樓高陽的回答是，維護法律和朝廷的尊嚴，也是星帷武士傳承的職責，他雖然不在星帷武士之列，但是潔身自律，效忠炎氏皇室，沒有辱沒樓家祖輩。

  所以那天晚上，他選擇遵從武穆王的號令，緝捕叛逃的且彌少君尺蟬和既極少君雲麓宮，事後因此進入炎氏皇室視線。九年前，掌國的南公主欽點他到北海雁落城主持偵查緝拿一職，雖然還是捕頭職位，可是誰都知道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樓高陽受此重任，明白此行艱辛，沒到北海，差不多就將雁落城中情形打探明白。

  毫無疑問，雁落城中首先對一位捕頭構成挑戰的，就是林立的武士幫會，尤其是那些擁有數百上千武士的龐然大物，比如赤陽幫和清月堂。

  他的具體對手中包括符赤陽，雷積石，孟橫斷，杜仲……，甚至，包括楚行天。

  他有一種奇怪的直覺，認為楚行天可能才是他最大的對手。

  其他的武士幫會首領，雖然看起來有錢有人，不可一世，但是他們經營的生意中夾雜著不法勾當，他們是「盜」他是官，他代表著朝廷和炎氏皇室，在朝廷面前，上千人的武士幫會算得了什麼？就算是雁落城裡所有的武士幫會聚集起來，也當不了城外駐紮的朝廷天軍一擊。但是楚行天就不同了。

  楚行天不僅行使著雁落城守之職，是他名義上的上司，而且背後是北海大姓楚家，楚家的態度甚至能夠影響到柔然大君對朝廷的忠誠，這種深遠的關係，不是他這種小人物能夠介入和對抗的。

  可是楚行天在雁落城的武士幫會中權威巨大，不僅他的兒子雷野在清月堂主擔任分堂主，掌控著清月堂最精銳的武士和大權，而且孟橫斷杜仲這些人，都唯楚行天馬首是瞻，樓高陽不相信他沒有家族生意而徇私枉法。

  樓高陽甚至懷疑楚行天跟十年前那場風雪驚變有關。

  明面上，楚行天和他一個陣營，他們的目的相同，首先是維護這座城市的秩序。

  但是幾年下來，樓高陽愈來愈覺得自己的感覺正確，判斷準確。

  楚行天是秩序的制訂者和維護者，但同時，他也是秩序的破壞者。只是因為他做得巧妙而隱蔽，而且從不親自出手，不法勾當幾乎牽涉不到他和楚府，只有那些特別用心的人，才能夠揣測出來。

  有很多次，樓高陽剛剛緝拿到某些案件的關鍵人證，就會被拿著楚行天手諭的人以各種藉口帶走，無法抗拒。

  楚行天在這座城市擁有巨大的權力，楚府中聽命於他的三教九流人物多如雪花，而樓高陽能夠指揮的，只有緝捕房幾十名捕快和幾名捕頭，而且他根本不能保證這些人的忠誠。

  樓高陽沒有沮喪，也不放棄，他以一種罕見的韌性和固執，一直尋找楚行天和那些武士幫會首領的破綻，默默搜集他們星星點點的不法證據，苦苦等待契機，至到昨晚。

  他接到張懷鏡傳訊，報告他為南公主委派前來雁落公幹的特使尚公公辦事，在酒館中被人窺聽，意欲劫掠，樓高陽趕緊帶領人手布置在瑩華閣前，結果一番波折，拿獲墨門弟子墨七星。

  緊跟著，楚府管家文篤璜和楚行天的女兒就拿著楚行天的手諭帶走了人犯，----如同以前很多次一樣。

  可是這一次，樓高陽沒有象以前那樣表面淡然而心中鬱悶，就象一頭嗅覺靈敏的獵犬，覺察到了獵物的出現，非常興奮。

  從崇天武來到雁落，這座城市就開始暗流涌動。甚至，可以說自從楚家介入錢莊業務，從柔然到雁落，楚家和祈家，就要掀起一場影響整個北海郡的風波。

  然後是尚公公和羲伏到來，加上句芒商會，再加上這位突然出現的墨門弟子墨七星，這一座城市裡聚焦了洛洲針鋒相對的幾大勢力，夾在其中的小小捕頭，感到了空前的機會。

  雖然，北海郡那些大人物，柔然城的祈文禮，楚封子，雁落城的楚行天、將軍和城守，甚至連符赤陽和雷積石，這些人從來沒有將這位捕快放在眼中，認識不到他的真正力量，也認識不到一位看起來與他們關係不大的捕快，為什麼會對他們有著這麼深刻的執念，但是不久，他們就會知道他的厲害，把他的名字刻在他們心裡。

  樓高陽大步行走在清晨的京師大街上，覺得身體內充滿了一種不可壓抑的力量，就象決戰前夕的武士，----如果他願意，他本可以成為一位名震洛洲大陸的武士，而且是武士中最受尊崇的星帷武士。

  冷風拂面，一片朗白，難得的睛天。

  這樣的天氣，似乎應該有一些值得期待的事情發生。

  一個人在緝捕房門口攔住了他。

  一個衣著襤褸，眼睛靈活的小乞丐。什麼話也不說，遞給他一封密信。

  樓高陽淡淡地接過來，淡淡地看著小乞丐搖晃著離去，什麼也沒有做。

  ----這樣的小乞丐雁落城裡隨處可見，三個銅銖就能夠買到他們做這種小活。

  他慢條斯理地撕開信封，信紙上只有簡單幾個字：

  攔馬塘  墨七星

  一個地名，一個人名。

  樓高陽的眼睛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