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獅虎搏
2024-10-06 08:05:05
作者: 庹政
他狠狠吐出這兩個字時,嗓音和室外的風雪聲音一樣,有股特有的喑啞。
「他們不僅想要更多的行商特權,更重要的是,他們想替商人爭到和『四民』師、匠、農、狩平等的地位,開什麼玩笑!且不說朝廷,光是那些王公仕族的反對,便足夠……」
「那麼朝廷……」墨七星打斷了楚純臣。
他不關心句芒商人,只關心羲伏,關心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雁落城裡。這關係到他回到雁落的所有計劃。
「我說了,朝廷看最後結果。」
墨七星突然笑了:「看赤陽幫與清月堂相爭的結果?」
楚行天再次以沉默代替回答。
墨七星再次默然。或者,是朝廷的掌控力大不如了。
自從且彌、既極兩國少君打出「清君側」旗號,公然挑戰炎氏皇室的權威,其它五國諸侯蠢蠢欲動,只怕柔然大君心中也有所想。這一次海運水運之爭,干係重大,不僅事關北狄北海,還牽涉洛南三郡,朝廷所以派出尚公,以羲伏護衛,顯見慎重,卻又不能表示態度,聽任各方勢力折騰,慎重中又見示弱了。
「那麼,我做的事是祈文禮?還是符赤陽?崇天武?」墨七星問。
「符赤陽。已經說過了。」楚行天淡淡一笑,「倘若能夠對付祈文禮,那倒省事,但是一國太傅,舉足輕重,他有閃失,整個北海郡,整個柔然國,都要震動,那就不是我們想要看到的了。至於崇天武,只是一個……誘因,不是禍首。馬車不走的時候,你是鞭打馬還是鞭打車呢?」
「那麼,怎麼對付符赤陽?」
墨七星努力控制自己情緒,讓自己顯得激動。
符赤陽本來就是他要對付的仇敵之一,這一次楚行天要他做的事,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依然是楚純臣來解說。
計劃是這樣安排的。
由清月堂堂主雷積石邀請赤陽幫幫主符赤陽,商談糧食「合作」,按照慣例,符赤陽確定時間,地點,會安排在赤陽幫的地盤上,雷積石會答應下來,前往赴會。
符赤陽肯定知道這次會面雷積石會向他傳遞楚行天的意圖,會認為這是一個討價還價的過程,但是絕對不會料想,這是死神之約。
雷積石和符赤陽會面的時候,墨七星會以一種合適的身份出現,在清月堂巧妙地安排下接近目標,對符赤陽予以擊殺,然後,由安排好的接應離開。
計劃大膽而合理,細節周密,經得起推敲,看得出楚純臣他們為了這個計劃費盡心力,最重要的是它的猝不及防,符赤陽完全想不到楚行天一出手就是殺招,不是為了談判,而是為了打掉蛇頭。
同時擊殺的,還有赤陽幫幾位重要人物,由清月堂的武士承擔這個任務。跟十年前摧毀雁北堂一樣,這個計劃一出手就是全方位的雷霆襲擊,希望打掉赤陽幫這些首領,全面擊潰這個雁落城第一大的武士幫會。
墨七星皺眉思索。
毫無疑問,祈家和楚家都不希望正面對決,所以彼此都首選對方站在台前的勢力做為打擊目標。祈家選擇清月堂,楚行天的目標是赤陽幫。
同樣的,他們不希望這是一場全面對決的幫會戰爭,尤其是像赤陽幫和清月堂這樣龐大的武士幫會擺開架式正面作戰,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會波及所有人的利益,十年前的幫會血戰讓雁落城一度商道停止,商業蕭條,所有的人都不願意再次面對這樣殘酷而血腥、給任何一方都帶來巨大損失的搏殺,從柔然大君,公卿貴族,雁落城守到其它幫會首領,每個人都會反對。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願意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所以楚行天的決策是打掉蛇頭,瓦解赤陽幫,把這一場戰爭的影響壓到最低。
雖然,即使是對付符赤陽幾位赤陽幫重要人物,也是相當冒險的行為,促使楚行天下定決心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這個人和這座城市。
北海黑袍,雁落第一人,以白衣身份行城守之職,楚行天看起來高高在上,風光無限,可是他的權力基礎,柔然大君、楚家、雁落城守的支持,很大一部分在於他對於雁落城的地下世界,主要是幫會武士的掌控,如果他不能在武士幫會中保持他的權威,那麼他所謂的雁落第一人,就會名不副實,進而引發其它勢力對他的輕視,所以他必須面對赤陽幫的挑釁有所行動。他不能公然使用官家的力量來對付幫會武士,這會觸動到柔然大君和其它貴族的利益,這是一種權力默契,他只能用清月堂去對付赤陽幫,準備用直接的方式除掉符赤陽。
「身為公卿大儒,心中亦有兵甲啊。」
墨七星嘆道。
他完全明白楚行天的處境和思想。
倘若換了他人身處楚行天的高位,可能會因為慎重而猶豫,因為權力而軟弱,因為患得患失而貽誤時機,但是楚行天沒有。
人生很多重要的節點,那些傑出的人總是在命運之神揭開底牌之前,就搶先做出選擇,他們總是希望,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楚行天就是這樣的人。
爾虞我詐,血腥殘忍的人生他懂得,任何時候等待都是一種最無用的行為——這一點他和墨七星完全同。
他決定首先發起攻擊!
他決定以雷霆之勢摧毀毫無防備的赤陽幫,雁落城也是整個洛洲最大的武士幫會。
這是一個果斷得有些莽撞、自信得有些狂妄、大膽得有些瘋狂的決定,甚至連楚府所有參與這個計劃的人,第一個反應都是震驚和反對,但是最後,楚行天以他那絕對的權威、過人的自信以及嚴密的推理說服了所有的人。
他堅信,既然與祈家的對抗不可避免,就不會輕易結束,要讓祈家就範,就必須把對方打痛,或者嚇住對方,所以戰爭是必須的,只存在於規模大小。
然後是目標的選擇。只可能是赤陽幫。
進攻一個擺在明面,不受官方承認和保護的武士幫會,不會產生嚴重的後果,而只打掉符赤陽和一些赤陽幫的重要人物,就可以控制整個赤陽幫,把戰爭的規模和影響控制到最小的範圍。
這就是楚行天的思考,簡單而有力。
然後就行動。
行動的重心就除掉符赤陽。
楚行天淡淡一笑:「我身負雁落一城守護之職,掌的是權柄,不是刀柄。」
「上者握權,下者持刀。」
「欲握權柄,先持刀柄。」
楚行天看著墨七,兩人目光對接,突然間,心意相通,竟然有種惺惺相惜,莫逆於心的感覺。
「那麼,為什麼要找上我呢?」
墨七星問。他眼中有一絲奇怪的疑惑。
「因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武功高強,信守承諾,又是剛到雁落,武士幫會沒有人會注意到你。」
「這個計劃我來之前就有了?」墨七星又問。
「是的。」
「我來,有些巧得不像話?」墨七星搖頭嘆氣:「這可真是病急亂投醫?」
「當然不是!」老人斬金截鐵似地打斷了他:「我們本來準備了另外的人,你的出現,讓我們有了更好的選擇。」
「或者,是一個更壞的選擇。」墨七星悠然嘆息:「就像當年武烈王慨嘆的那樣:就是幾個無名小輩寫著英雄的歷史。」
「堂堂墨門弟子,墨家七星,你不是無名之輩。我也不是。」老人冷笑,「我們一起寫英雄的歷史。」
「你的歷史,不是我的。」墨七星淡淡笑道:「楚先生既掌權柄,又持刀柄,自然是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吧。」
「可是笑我身負城守之職,卻行背後算計,江湖兇殺的勾當?或者是笑我以大義為名,為楚家爭利?」楚行天問。
「先生說是,那便是。」墨七星直直地看著楚行天,沒有畏縮。
「公子所想大錯特錯——何為廟堂?何為江湖?何謂國事?何謂家事?在我而言,家事即是國事,國事便是家事,江湖即是廟堂,廟堂即是江湖。我身負一城守護之職,我的事便是雁落城的事。在柔然,楚家與祈家的事,便是柔然一國之事,國事。」
「先生說是,那便是。」墨七星依然是那種不以為然的憊懶表情。
「墨公子還是不信我。」楚行天嘆氣:「我給公子說個故事吧。」
「洗耳恭聽。」
「當今洛洲大陸,第一大智者誰?自然便是傅十郡。據說傅十郡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民生軍事,無不掌握,才能不在當年寫作《皇史冀》的大司命夜羽元之下。」楚行天自問自答,娓娓而言:「傅十郡有一件逸事,曾養有二貓,為方便二貓出入,他在自家牆上鑿開大小兩洞,有人問及,傅十郡答說:大洞供大貓出入,小洞供小貓出入。時人皆笑便是大智者,也有小糊塗,卻不知這其中蘊含極大的深意。」
「何講?」
「天生萬物,各行其道。即便可行,也各克制。」楚行天說,「小貓即便可從大洞通行,也應該守禮守制,從小洞走。就象這雁落城裡的武士幫會,我要求他們各守秩序,不能因為勢力大,就堵了那些勢力小的武士幫會的路。」
「受教了。」墨七星有些言不由衷地笑。
他想起他父親,想起十年前那場風雪驚變,他已經是個少年,能夠記事,想起三年前帝都那段經歷,一人一棍挑戰雄踞帝都的風雲會,天下,沒有那麼多秩序和規矩。
「有些東西是我們無法掌控的,就像春夏秋冬,草木榮枯,雷霆雨雪……,但有些東西我們卻必須遵守,就像尊卑,秩序,原則,諾言。」
楚行天身材削瘦,坐著的時候跟一個普通的北海漢子沒有什麼區別,但是當他用力說話的時候,有一種森然的威勢,墨七星不得不挺直身子,對抗這種無形的壓力。他忍不住冷冷譏誚:「那是因為楚先生你是養貓的人,不是大貓,也不是小貓。」
一直在旁邊面無表情沉默著的管家文篤璜微微變了臉色,楚純臣想要插話,楚行天舉手制止了他,突然問道:「墨公子,你剛才問,為什麼找上你,還有一個特殊的原因。」
「洗耳恭聽。」墨七星微一怔,說。
「不關乎耳,關乎眼。」楚行天直視墨七星的眼睛,「我一看見你的眼睛,就知道,墨公子應該是我想要的人。」
墨七星默然,心裡深深一嘆。
他甚至不想問為什麼,不想問楚行天從眼睛裡看出了什麼,還是知道他這雙眼睛。
三年前,他在帝都挑戰舒鐵雲,被舒鐵雲的劍氣傷了雙眼,他的師兄墨四羽與舒鐵雲決鬥,雙雙身死,卻請了神醫衣白雲,將一雙眼睛移植給墨七星。
衣白雲也是傅十郡評品的洛洲十八奇中人物,年紀輕輕就與她父親衣去病,皇室太醫葉九嶷並稱三大名醫,更奇的是她天生眼疾,不能視物,後來機緣巧合,蠻族貴女、突巴教大法王阿史那乾的秘傳弟子青眉傷在舒鐵雲掌下,臨死前把一雙眼睛贈給衣白雲,要求她替她去「看著」墨四羽。
青眉與墨四羽相遇帝都羽野原,一見鍾情,後來彼此身份揭開,一對戀人不得不拔刀相向,愛怨交積,後來雙雙身死。衣白雲和墨七星分別移植了青眉和墨四羽的眼睛,卻無法移植他們之間的情感,他們曾經相愛,卻最終因為各自身上承擔太多而分手,這一段短暫的情感,是墨七星心裡隱痛。
攪亂天地的風雪被阻在大堂外,一片沉寂中仿佛能夠聽見雪花落在屋上的清清靜靜聲音,四人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墨公子,聽說你昨晚跟羲伏交手?」楚行天感覺到了墨七星心裡的痛苦與複雜,他準備的話題實在無法繼續。
「前輩大劍士,難望項背。」
「那倒未必。」楚行天呵呵一笑,「圍棋中有一句話,『十五不成國手,終生無望』。武道如弈道,非以年齡增修為,便是當年武烈王掃平洛洲,也不過公子年歲。昨晚一戰,勝負之數不說,有一處,羲伏占了公子極大的便宜。」
「楚先生指教。」
「羲伏乃是雲中羲氏弟子,雲中羲伏可以閱讀星辰,即便是玄阜中的暗星,羲氏的眼睛也能看到,這是與生俱來的神奇本領,所以你們雪夜交手,羲伏視夜如晝,這不是你能夠比擬的。」
墨七星默然半晌,說:「即使是白日,他的劍術也不是我能夠比擬的。」
「不驕不餒,甚好。」楚行天拊掌贊道:「能有墨公子,是雁落一城之幸。」
「能得楚先生賞識,也是墨七之幸。」墨七星譏道:「跟一位大劍術不能比,做一位小刺客,還是能夠勝任吧。」
墨七星離開後,楚行天發了很久的呆。
然後,他輕輕搖頭,悠悠嘆道:「他看我的樣子,真像啊。」
「這是最好的安排,是吧?」
楚純臣不知怎麼接楚行天的話,問。
「是嗎?」楚行天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脫不出來。
「希望不是找了一隻兔子,去獵殺……兩隻狼。」楚純臣說。
「他是獅虎。」一直沉默的文篤璜說道。
「那就好,就是最好的安排。」楚純臣點頭,胖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