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慢
2024-10-06 08:04:42
作者: 庹政
楚行天和大多數上了年紀的朔北人一樣,恪守著傳統中的大部分東西,默默地抵制著現在道德淪喪這種瘟疫一樣曼延的不良風氣。
茶很好,墨七並沒有仔細品嘗,因為楚行天顯然不是一個喜歡把時間浪費在客套中的人。
北海漢子不喜歡象女人一樣多說無用的廢話,何況象楚行天這樣日理萬機的人。墨七進來的時候,看見廊下的廂房裡等候著很多各色衣飾的人,很知趣地告辭。
他被安排在楚府右側一個單獨的小院中暫時休息,老人含蓄地告訴他,等他先查一下中午的襲殺什麼來路,再出外不遲。他在雷氏客棧的行李也送了過來。
小院的布置也跟大廳一樣,簡陋而質樸,體現了老人一慣的風格,也正是墨七所喜歡的。
「小院半年前住過一位名滿洛洲的名士,只知道舞刀弄他蠻子,你真好福氣。」
小五陪著他到小院,吩咐了傭人先自離開。她還要去跟受驚的姆媽說話。
「多謝。榮幸。」
墨七笑了笑,小五也是典型的北海人,熱情,豪爽。
傭人提醒了他別去後院右邊,那是楚府女眷所在,其它可以自由走動,然後告退。
等到只有他一個人了,慢慢走出房間,立在小院中仔細打量四周的假山林木,陽光這時雖然將灰濛的天空照得亮了一些,風卻依然寒得滲人,墨七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輕輕嘆了一口氣。
朔風颳過小院茂密的林蔭,宛如春夏時天拓河面輕輕起伏的波濤,也正如他現在的心情,極不平靜。
墨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冷清,讓他的精神振奮,他慢慢地吐出,讓心情慢慢的平靜下來。他要仔細地再想一想他的計劃和今天發生的一切。
十年前雁北堂風雪驚變,他逃出雁北,歷經艱險,最後幸運地得到墨門鉅子收留,傳授一身武功。十年後回到雁落城,自然是要替父報仇。
仇人勢力強大,他計劃中最重要的有利因素,就是一切可以在暗中進行。
誰都不會知道當年的雁北堂堂主鐵木魚會有他這麼一個兒子。
----他出生的時候,鐵木魚正在跟北狄蠻族作戰的軍伍中。
——他童年少年,正是大戰之後恢復時期,蠻族需要的各種物資,鐵,鹽,茶,糧等,從洛洲各郡源源不斷地向雁落集中,然後由大大小小的商隊接手,翻越雁蘇山,賣到北狄的各個部族。這個時期也是武士幫會崛起壯大的時期,鐵木魚領著一武士廝殺打拼,成立雁北堂,漸漸壓服其它武士幫會,成為雁落城裡第一武士幫會。
——鐵木魚沒有時間來陪伴兒子,把鐵小樹寄養在他的管家陸古淵老家,一個位於雁蘇山中的山村。或者,這位心雄萬夫的武士當時就已經在心底里預感到遲早會有那麼一天,他這種生死懸於刀口之上的人,應該為他自己的兒子設下一個安全的保護吧。
——至到雁北堂獨霸雁落,那年慶典,陸古淵派人接了鐵小樹進城,準備在慶典上以少堂主的身份跟堂中眾人見面,然後驚變陡起,雁北堂中兩大重要人物反叛,陸古淵捨命掩護他逃出,十五歲少年的人生完全改變。
哪知甫到京師,就遇到了小五遇劫這件事,露了一手墨門武功,現在又糊裡糊塗住到雁落第一人楚行天家裡,聽楚行天說些意外的話,莫非一切都是仇人們設下的圈套?
不,絕不可能。
墨七搖頭,否定了自己這個想法,一邊暗笑自己疑神疑鬼。
倘若是仇人,早就直接動手了。他們手中有的是亡命的武士,對付自己一人,不用複雜。
那麼,楚行天所說的一切看來都是真的?
雁落城裡暗流涌動,他真的遇到了麻煩,想找自己幫他的忙?
這位北海黑袍,倒也算是慧眼,對傳統的堅守,令人欽佩,只是自己肩負大仇,無暇他顧,不然……可是,以楚行天的地位和權力,卻向他這麼一個陌生人求助,這背後,真是因為他的武功不凡嗎?敢於向楚行天挑戰的武士幫會,又豈是易與之輩?這背後,又牽涉到多少人和事?
他只是個武士,不怕刀劍,卻明白權力的爭奪中,多少的殺機更甚於刀鋒劍刃。
驀然之間,腦中閃過小五亦嗔亦怨的嬌靨,心裡一悸。
他在蜀山,七年苦練,聲色之娛杜絕,後來帝都一行,因緣際會,相識神醫衣白雲,一段孽緣,各自西東,他以為他這一生,至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不會再驚心動情,可是小五出現了,就像她在天來河山,橫橫地殺出,對他直呼「搭我」,突然就闖進他的心裡。
人生自是有情痴。
墨七嘆了口氣,轉出小院,旁邊是罔天大神的祭祀之祠,當年雁北堂擴張,把這座雁落城香火稀落的小廟也圈了起來,墨七十年前在雁落城呆那幾天,唯一能夠溜達的,就是這裡。
楚行天接了這裡,也沒有修繕也沒有開放,只是任它這麼荒廢著,直到哪一天自己坍塌。
墨七緩緩踏雪而入,遠遠看著堂上立著的罔天大神塑像,停下腳步。雪變得小了,如粉如絮,風吹起他的白衣,年輕人的眼中突然有了傷感。
一聲輕輕地呼喚聲驚醒了他的遐思:「阿都,快去溫一壺秋露白送到前廳。」
「哦,是少爺回來了?」阿都隨口問道。
「知道還不快去。」
悉索的腳步聲,兩個人都快速離開。
聲音雖輕,墨七聽得清楚:應該是小五的哥哥回來了。
他感到好奇,小五上面,應該有四個兄弟姐妹,可是她說是唯一的哥哥?楚行天說他「只會玩幾下刀」,只怕是謙虛,他應該是聽說小五遇劫,趕回府來,他平時在雁落城裡做啥?從軍?經商?還是衙門中做事?
墨七沉吟半晌,轉回小院。
他來了,他看了,倒也用不著非要走進去揖拜香火,佛宗不是有說心到嗎?
傍晚時分,雲色變得濃重,雲層像要壓到遙遙可見的前廳歇山翹翅上,風雪雖然停了,灰濛的天穹,偶爾灑落幾點冷得透骨的雨點,觸面一個寒顫。
這幾個時辰墨七都在屋裡打坐練氣。
這種艱苦和寂寞的自我修煉,是他這十年生活的全部,也是一位墨門武士一生的堅守。只有四周那陌生的環境,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這裡已是雁落。
無聲無光,四周沉寂,恍若天地初生的安靜,以前獨自在蜀山青城天師洞裡,也是如此。他喜歡這種安靜,以後也會,可是命運將他拋入這種殘酷而血腥的仇殺,什麼時候才能回到一片寧靜的樂土?
腳步聲向小院走來,有三個人。
比腳步聲更早感覺到的,是食物的香味。
這很奇特。
墨七無奈地搖搖頭,由儉入奢易,這是人之天性,而墨門,其中一種修煉就是對抗世俗的享受。
他站起身,走出屋去。
小五帶著兩個傭人走進院門,前面一位挑著燈籠,後面一位擔著食盒,燈光映著小五的臉,小五得意地笑道:
「一頓豐盛的晚餐,做為回報。」
食盒打開,菜餚一一擺上屋中小桌,的確很豐盛。
幾道色香俱美的大菜,還有北海的特產逆麟魚。這樣冰封雪壓的隆冬可是比夜空的朗月疏星還要難得。
油燭點燃,傭人退下,小五陪著墨七坐下,說:
「下午哥哥回來,敬東園的事查了,是赤陽幫所為。他們已經派人向清月堂送了他們的威脅:如果我父親……還不退讓,這樣的事情還會發生。」
墨七默然,無奈。
他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捲入兩個巨人的鬥爭?他自己的事就夠難了。
小五看見墨七臉上沉重的表情,聲音放低安慰說:「父親已經安排解決與赤陽幫的事了,不久就有結果。他讓我告訴你,這兩天最好不要外出。」
墨七搖頭:「謝謝你父親,只怕我無法接受他的好意。」
「怎麼?」
「我來雁落,是來收債,不是遊玩,耽誤不起。」
「可是,你……那些武士幫會對我會客氣,對你,你阻了他們的事,他們一定報復,可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小五睜大了眼。
「我能夠保護自己。你見過我的武功。」墨七避開小五的目光。
「知道你會不聽。」小五埋下頭,無聊地挑著魚肉,很久才又抬起頭問:「你做的事很困難嗎?」
墨七看著小五憂慮的目光,輕鬆地笑了笑,笑道:「也許,也很簡單,就象去敬東聽琴一樣愉快和輕鬆。」
小五悠悠嘆氣:「有時,也真不想回來。呆在柔然雖然無趣,卻也……」
墨七心裡一疼,正要開口安慰,這時一陣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從遠處的走廊傳來。一個人不緊不慢地穿過廂房,往小院走來。
兩個人同時停止動作,互看一眼,小五臉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快樂,站起身,搶先奔出屋外。
墨七起身跟出,一個人走進院門,小五奔過去,抓住他的手,笑道:
「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