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天下

2024-10-06 08:04:35 作者: 庹政

  楚行天也在認真地打量著墨七。

  他大致知道這個年輕人這些年來的經歷和事跡,也理解他這十年背負著什麼,期待著什麼。

  他甚至清楚地知道年輕人的年齡,可是現在仔細打量這個按照計劃走到他面前的年輕人,突然發現他根本無法把握他真的屬於那個年齡。他看他的眼睛,那雙與普通冀人不同的碧眼,有太多的東西藏在裡面,看進去就像是陷入深潭。

  這十年,他遭遇了什麼?

  雖然早就做了充分的準備,如臨大敵,可是此刻,楚行天還是覺得隱隱的不安。

  但他臉上始終掛著一種安靜而從容的淡淡微笑,一直等墨七的眼光注視著他的眼睛,他才笑了笑,對墨七說:「剛才的情況,我已經簡略地知道了,很感激墨公子相救小女,也很榮幸能夠認識墨公子。」

  墨七趕緊笑道:「楚先生客氣。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助人救人,也是洛洲男兒行為,何況小五小姐識我為友,自當湧泉相報。」

  楚行天伸手拉過小五,也不避諱有人在場,愛憐地看著她:「都是我寵壞了。」

  

  慨然感嘆:「年輕時志在四方,建功立業,拋家棄子,少有照顧她了。她母親又……所以養成了她這種男兒性格,與墨公子一見如故,很好。」

  轉過頭看墨七:「墨公子,現在像你這樣誠實有禮,又有男人氣概的年輕人已經非常少見了。」忽然想起什麼:「聽說墨公子身手不錯,練的是棍法?」

  「楚先生過獎,幾手粗淺功夫罷了。」墨七恭謹地回答。

  楚行天笑了:「拿多是我最放心的護衛,從來不會輕易贊人,我相信他的眼光。」

  「我也親眼所見。」小五得意洋洋地插話:「他的凝氣成勁,可達幾丈,跟大哥也……要不是這樣,說不定我會受傷的。」

  墨七尷尬地笑笑,跟楚行天一樣,他的心裡也充滿隱隱的不安。

  他回雁落,跟地些來自洛洲大陸各地的武者不同,不是來出風頭,而是肩負著血海深仇。他希望不引人注目地進行,暗中給敵人致命一擊。因為敵人勢力太大,實在連一分把握也沒有。

  「你大哥?那一定是武功高強的武士。」墨七問。

  他突然發現,自己對於雁落城的資料做得並不夠,比如連號稱「北海黑袍,雁落第一人」的楚行天,僅限於泛泛的道聽途說,連他的子女,家族都沒了解。

  小五正要說話,楚行天搶先開口說話:「墨公子是武士世家嗎?」

  「晚輩父母早逝,浪跡洛洲,蒙人收留,傳授了一點防身武術,其實自稱武士也是勉強。」墨七臉上掠過一絲傷痛。

  楚行天緩緩搖了搖頭:「英雄不問出身,武士不問傳承。傳承的只是武士的精神。那麼,墨公子這次到雁落,想憑一身本事,建功立業?」

  墨七誠惶誠恐地搖頭:「雁落城裡,藏龍臥虎,不輸帝都,晚輩這點武功……只是回來收點債。」

  楚行天一笑:「年輕人驕狂自大固然不好,但是謹慎過分也不對。劍在匣中,終難埋沒,要做驚天之鳴,公子不宜亡自菲薄。」

  墨七心裡稍微舒了氣。

  他一直在小心地掩飾自己,雖然楚行天未必就是他的敵人,但是這位雁落城第一人,權力觸角深及這座城市每一處,這一座城裡每一個人都跟他多少發生關係,他還是小心為好。

  楚行天把把他當成那種雁落之中多如過江之鯽,希望憑一身武功出人頭地的普通武士了,這正是他希望的。

  「楚先生教訓得是。」墨七小心地說。

  「男兒立世,自當努力。建功立業或是戰死沙場,決不窩囊地老死。」楚行天突兀地換了話題,問:「墨公子知道我是誰了吧?」

  墨七微微一怔,恭謹道:「北海黑袍,雁落第一人,說的是楚先生乃是雁落城實際上的城守,這些年雁落城商業興隆,市面繁榮,隱隱有超越柔然,成為北海第一大城之勢,全賴先生之功。」

  楚行天微微一笑:「墨公子真是聰明人,這正是我想聽到的回答。可是,墨公子,你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麼嗎?」

  墨七沉吟一下,老實回答:「不知。」

  「那是因為我手中握著的權力。」楚行天沉聲說。

  他冷笑:「你知道我這權力怎麼來的嗎?」

  墨七再次回答:「不知。」

  楚行天嘆了口氣,微微搖頭,笑得很淡:「我以白衣身份管轄一城軍政經濟,權職超過城守,我這權力,不是炎氏皇室賜封,而是自己的努力,經過無數艱辛,血淚,才能夠擁有的。」

  看著楚行天堅毅的臉和抿緊的嘴唇,墨七忍不住在心裡想,他父親,鐵木魚,甚至包他的師傅墨鉅,在某一點,對某些問題的看法,應該完全相同。

  「可是……,真的,就值得這樣嗎?」

  楚行天的話擊中了他,他忍不住問。

  「你是問權力,值得這樣為它付出一切,艱辛,血淚,生命和尊嚴?」楚行天眼睛眯了起來,慨然長嘆:「很難回答啊。我只知道,倘若不這樣做,那一定會很後悔的。」

  這就是答案。也可能是最好的答案。

  人世間很多事,做了未必對,但不做,就像是一生總是缺了一塊。

  「權力給我榮光,享受,也給我帶來重負和煎熬,墨公子,你看我這個樣子,我今年不過四十有七,正是男兒漢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可是現在坐在你面前的,已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保容以俟悅已,留命以待滄桑……」

  「倘若讓先生再來一次,只怕還是選擇這種……決不窩囊老死吧。」

  楚行天一直凝注著墨七,讀懂了年輕人的表情,這年輕的墨門武士能夠跟他心意相通,讓他有一種知已之感,笑意濃了一些,道:「人老了,就總愛嘮叨了。墨公子,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對你,對你這樣一個還算是陌生人說這些嗎?」

  墨七搖頭。

  楚行天笑道:「我令行雁落,權傾北海,我剛才說那是因為自己努力,這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我手下無數的人,無數忠心耿耿、才幹超群的人,因為他們,我才能僭越城守,發號施令,站在這座城市的權力之巔。」

  輕輕停頓一下,吐出一口氣,凝注著墨七緩緩地說:「墨公子,我告訴你這些,是想得到你的幫助,希望你和我一起,和我手下無數的能人志士一起,守護這座城市,墨公子,你願意加入,成為我們的一員嗎?」

  「為什麼?」墨七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問道,對楚行天這個突兀的邀請並不感到有什麼吃驚。

  楚行天臉上的表情變得柔和:「成為我們中的一員,你將成為這座城市,整個北海郡,甚至洛洲大陸的重要人物。」

  楚行天的聲音也很平淡,可是一想到這個平淡的承諾,能夠讓一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突然之間成為人人敬仰的權力人物,平步青雲,就像多羅王神奇的咒語,在你面前打開一個你從未見過想過的神奇世界,你的血就會忽然火燒似的沸騰,你會拒絕嗎?

  墨七仿佛也被這句話震住了,想了很久才慢慢地吐了口氣,用一種怪怪的口氣繼續問道:「為什麼?」

  「因為你救了我女兒。」楚行天看看小五,又看看墨七:「因為我喜歡像你這樣的年輕人。」

  「還有嗎?」

  楚行天點頭:「有。墨公子你很聰明。我希望你加入,也因為你有一身不凡的武功。實言相告,為了雁落城的秩序和繁花,有時也需要像墨公子這種具有特殊才能的人。」

  ----楚行天的權力不僅在軍政經濟,也在雁落城上百個武士幫會。

  「像今天中午在敬東園?」

  「不僅僅是像拿多當一位護衛。」楚行天神色不變:「『承受風的壓力最大,總是長得最高的那一棵樹』。因為我現在的地位,有許多明明暗暗的敵人在算計我,想打垮我,從我手中奪走我的一切,我當然不會和他們妥協,我要和他們斗,戰勝他們!」

  楚行天用力握拳,目光肅然。

  「我可以為楚先生們做些什麼呢?」墨七審慎的問,眼中含著一絲奇怪的深思之色。

  楚行天反問:「你同意為我做事了?」

  「當然沒有。」墨七平靜而堅決地回答:「『年輕的武士,用它的刀劃破黑暗,寫著自己的生命詩篇』。這是熙朝北海詩人蘇佩蘭的歌詠。年輕人總是很驕傲的,總以為憑著自己一身本事,就能夠打出一片江山,恰巧,晚輩也是這樣一個年輕人。所以,辜負楚先生的好意了。」

  他目光炯炯,輕輕笑道:「至於剛才那個問題,不過隨便問問而已,楚先生們不放在心上。」

  楚行天迎著墨七的眼光,淡淡地說:「墨公子,我可以回答你剛才那個問題。」

  他慢慢伸出右手端起矮桌上瀘窯出產的青花細瓷蓋碗,左手將茶蓋輕輕揭起,輕輕地拂了拂,再稍稍傾斜地蓋上,端到嘴邊抿了抿。是很正規的品茶姿勢。

  放下茶杯,楚行天輕輕嘆息一聲,說:「我喜歡比較古老的東西,就像這茶。」

  他深深的凝注著墨七:「飲茶,本是洛南五郡傳到我們北海的靡麗風氣,可是,卻在北海剔別傳承,並且發揚光大,將它融為我們北海的習俗,如同武士劇飲千杯壯懷一樣,以淺啜細品而養性怡情,可是,連茶道,也漸漸衰落了,被年輕的一代拋棄。」

  墨七在聽著,雖然不明白楚行天為什麼忽然說起這些好象毫無關係的話,但他知道他應該聽。

  「任何一個朝代,都有那麼一種人,他們沒有職業,只有一種超乎普通人的獨特本領。」楚行天問:「墨公子,你知道他們這種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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