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國音
2024-10-06 08:04:19
作者: 庹政
「住得還行吧?」
「豈止還行,簡直……太舒服了!」墨七苦笑,「坦白說吧,昨晚是我這十年睡得最舒服的床。對於我這樣一位……浪跡江湖的窮小子,是不是太奢侈了一點?」
「擔心錢的話……」小伍搖頭,「想住多久都沒關係。」
「你們家的產業?」墨七遲疑一下,還是將這個梗在心裡的疑問問了出來。
「當然不是。」小伍快樂地搖頭。
墨七心裡一松,莫名地也突然跟著小伍快樂起來。
小伍肯定非富即貴貴,他昨晚一直擔心小伍推薦的這家雷氏客棧屬於小伍家裡,他這次回到雁落,復仇名單上排在第一第二的,都姓雷。
雷符歸馬苗魏初祈,所謂的北海七族,也是柔然一國七大世族,歷代公卿權臣,底蘊深厚,勢力龐大,其中有兩三家跟十年前的雁北堂被毀有關,是墨七強仇。
雁北堂被毀,雁落城崛起赤陽幫和清月堂,瓜分了雁北堂的財產、勢力、幫眾和資源,赤陽幫幫主符赤陽和清月堂堂主雷積石以前都是鐵木魚的手下。符赤陽,雷積石和他的哥哥雷我棄,就是當年主謀背叛鐵木魚,摧毀雁北堂的三大元兇。
雷氏客棧很有可能跟清月堂有關,雖然伍姓不在七大姓中,雷氏客棧若屬小伍家裡,那也必定跟雷姓一族,甚至可能就是清月堂雷積石淵源很深,這時得到小伍親口說明,不再擔心。
「那讓我去那裡住?那位……薛掌柜稱呼你小姐,我還以為……」
「他們不是討好我,是討好我父親。」小伍冷哼一聲,「我父親……管著他們。」
「你父親……是官?」
「算吧。」小伍格格一笑,「不說這些了。」
「既然……那麼……有機會照顧我這個窮小子吧。」墨七徹底放了心。
是官就好,只要跟雁落城中的幫會勢力無關,就跟墨七無關。
三個人沿著積雪積雪覆壓的長街漫步,墨七貪婪地看著,小伍走在他的身邊,拿多恢復了他保鏢的身份,無聲而警惕地跟在二人身後十餘步處,矜持地保持著沉默和距離。
去敬東園賞梅聽琴,是小伍建議的,步行卻是墨七堅持。
小伍宣稱昨日風雪中聽琴不夠,墨七更想酒肆茶館中了解感受雁落這十年來的變化,最後小伍把決定權推給拿多,拿多隻說了兩個字:人少。
敬東園人少,又不複雜,是一位保鏢的必然選擇。
墨七明白自己掉進了小伍的圈套,做為補償,他希望好好看看這座城市的要求得到了同意。
一路走來,墨七表情淡然,心裡卻是波濤萬頃。
十年後,重新回到這個熟悉而陌生的城市,他不知道會用多少時間,才能夠真正進入。
走了一半,天色變陰,他們邁進敬東園厚重樸實的大門時,墨雲壓上了雁落城頭,籠罩了整個北海郡的天空,雪花又開始在天地間旋舞。
墨七在影壁後的小院中佇立凝望,輕嘆一聲:「原來,總還是有些東西是不變的。比如這風雪,比如這敬東園。」
「也許,只是因為風雪的緣故吧。」小伍輕輕反駁道。
她明白他話中之意,----敬東園琴韻清雅之名甲於洛洲,歌姬清高孤倔之名眾所周知,十多年前受柔然大君賞識,又有雁北堂庇護,成為雁落城時一處高雅清貴休閒所在,往來皆是公卿名流,曲高和寡,再加上費用不菲,等閒傖夫俗丁難得到此,一向冷清。此時剛剛過午,更是人少。
三人在客廳坐定,接引的蒼頭上來詢問,小伍對著墨七笑而不語,墨七遲疑一下,說了一個名字:
金玉奴
小伍和蒼頭都是一楞,墨七笑道:「莫不金大班已不在園中?」
「那倒不是,只是……既然客人要求,小的先去徵詢一下。」
蒼頭躬身退下。
小伍搖頭笑道:「公子果然是十年……不知敬東園現今的大班是顏染,最美的歌姬是蘇蘇,名氣最大的是馬棋,琴技高超的是朱青,穆元元,你卻點金……玉奴。」
墨七苦笑:「我只知道十年前,金玉奴不僅是敬東園的大班,也琴技最好,名氣最大,與帝都紅樓的秋娘齊名,聲聞洛洲。」
「我沒聽過她的琴。她很多年前就不接客操琴……好像也是十年前吧?」
「十年……」
「也許是敬東園的靠山倒了吧。」小伍無謂地一哂,「現在敬東園的依仗是清月堂,我不喜歡顏染。」
「你……知道……」墨七心裡一緊。
「怎麼,我就不能知道這些……江湖?雁落城裡人人知道。」小伍冷笑。
「不合。」墨七淡淡地搖頭,「原因?」
「不說。」
說話就止停頓。
墨七轉頭,拿多微眯著眼,仿佛沉思。
蒼頭從側廂進來,走近躬身一揖,滿臉堆笑:「貴客好福氣,金大姐有請。」
從前院大廳折而左轉,穿過幾個月門,幾條長廊,三人隨著蒼頭來到後面林蔭茂密一處僻靜小院,一位侍女站在院門,接引三人入內。
清茶,木椅。
除了牆壁上幾幅名家字畫,堂屋布置幾近寒磣。
侍女延請三人入座,從側室抱了一把古琴出來,小心地安放。
墨七注意到三人椅子不是一種式樣,顯見小院不備待客器具。拿多拉了一張椅子在進門右側坐下,隱在黑暗之中。
既保持了跟小伍墨七的距離,又扼住了進門通道,盡責而本份。
一會悉悉索索腳步聲響,一位衣著整齊的中年女人款款從廂房進來,對著兩人福了一福,柔聲道:「有勞久候。此間久不待客,簡陋之處,還望海涵。」
小伍學著墨七樣子,兩人一起合什還禮,道一聲「打擾」。
金玉奴坐定琴後,錚錚幾聲試調,抬頭問詢:「不知兩位……」
「荻花秋。」小伍搶先說道。
「十面埋伏?」金玉奴略略一怔,問。
「是的。」小伍轉頭看墨七,「昨天還有半曲呢。」
墨七苦笑。
金玉奴莞爾一笑,眼波在兩人臉上一轉,柔聲道:「敢不從命。」
閉上眼,屏氣凝神,靜默片刻,緩緩睜眼,手指一挑,琴音已飄揚而出。
墨七輕輕起身出屋,立在檐下,滌慮清聆。
此時天色冥暗,穹宇低壓,蕭蕭朔風中千百萬灰色的蝴蝶飄飄搖搖旋轉墜下,遠處的房舍都蓋上了皚皚的雪蓋,屋裡的琴聲空虛輕靈,比不上昨日阿圖伯的沉渾頓挫。
但此時此曲,卻似乎更為恰當。
片刻,這一節《荻花秋》倒了後半曲,耳聽得琴音縹緲,如泣如訴,時而低回婉蜒,轉又蒼暗淒涼,偶爾如珠走玉盤,勾挑似寒泉滴水,不勝雪寒,即而轉濁重幽咽,低郁深切,將百種情緒糾纏抒發,小伍臉上表情起伏轉變,眼中籠上了一層輕煙,顯然已給這琴音感動了。
待到最後幾聲若有若無的輕挑,一節曲罷,餘音裊裊,縈繞滿屋。墨七轉身回屋,輕輕擊掌。
金玉奴起身再福:「謝公子雅賞。」
遲疑一下,問道:「公子可是故人?」
一雙杏眼凝注墨七。
小伍愕然,看看她,再轉頭看墨七。
墨七搖頭:「非也。」
金玉奴自失地一笑,說道:「好久不曾有人……召喚玉奴,公子又看著熟悉,所以冒失詢問,望公子海涵。」
「熟悉?他可是整整十年不曾……十年前,他有多大?」小伍笑道。
墨七心裡嘆氣。他自然不是金玉奴故人,可是他父親鐵木魚卻算是她知已之一。甚至鐵木魚親自為她譜寫新曲,傳唱北海。
「十年?」金玉奴眯眼,再次凝注墨七。
「幸賞先生妙曲,不勝欣喜。先生琴技高越,蓋壓北海,不知為何當年……突而退守深藏?」墨七反問。
琴師不類以色事人的樂戶,越是年齡越是技藝精進,金玉奴不過三十出頭,不當退隱。
況且此時看來,一身素衣布裙,不施脂粉的金玉奴,也自有一種別致風情,可以想像十年之前,如何美艷,傾國傾城。
雖然小伍說過,因為雁北堂被毀,失了靠山,墨七卻不願相信。
「此中……境況,不足道也。」金玉奴臉上表情一閃即復,淡淡地說。「還問二位……」
「那麼,《扶犁》。」
墨七輕輕吐了口氣,輕輕道。
這是當年他父親鐵木魚為金玉奴譜寫的琴曲之一,外人不知。他轉念間,索性挑明。
金玉奴身子一顫,看著墨七怔了怔,起身一福,強笑道:「且待我去去就回。」
從偏廂轉出,往後院而去。
「扶犁?這是什麼?她又……」小伍一臉古怪地看著墨七。
「一首俚曲。」
「那她?」
「不知。」
小伍眼珠一轉,「我去看她。」
站起身,趁那侍女欲攔未攔,一下子衝進廂房,人影一晃,已奔後院而去。
拿多站起,卻不知該不該跟上去,遲疑間墨七笑著問道:「你來雁落多久?」
拿多冷著臉,不想跟人說話的表情清楚地寫在臉上,----雖然他和墨七見面時一反常態的說了一大堆廢話,不過為了十個金銖。這時卻不好不回答墨七。
他緩緩伸出雙手,豎起七個指頭。
「七年?」
西越人點頭。
「喜歡這職業?」
西越人點頭。
「你覺得這城市怎麼樣?」
西越人點頭。
「喜歡?」
西越人點頭。
墨七好脾氣地笑笑。
他和拿多就象一個塾師面對一個反應遲鈍而固執的童生,顯然不會滿意這種問而無答的乏味對話。
沉呤一下,又問:「我在洛南帝都,都聽得楚行天的大名,雁北城在他的治理下,井然有序,可是伍小姐就這麼出來走走,青天白日,也不是荒郊野地,她父親居然放心不下,難道傳言不實,雁落城竟然……?」
拿多還是面無表情地點頭。
墨七又好氣又好笑,想起了他在客棧對自己的戲弄,心中微惱,決定換個問題,狠狠的刺激一下對方。
他笑了笑:「我遊歷洛洲大陸,尤其是洛南富庶的大城,看見許多西越人,婦女,在街頭行乞。行乞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她們行乞時理直氣壯,好像她們正在從事一項非常偉大非常神聖的工作。那種泰然自若、熟練隨便的樣子又像是在告訴別人她們天生就是以此為業,而且樂於此事。拿多武士,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嗎?」
他促狹地看著西越人。
拿多並沒有震驚和不安。
他深深地凝注著墨七,面無表情地慢吞吞問道:「墨公子,你肯定她們是西越人嗎?」
「肯定。」
墨七回答。他很高興對方這下無法用搖頭來敷衍他了。
拿多點點頭:「感謝主神布布大神!沒有別的女人,只有我們西越部族的女人才這樣做。」
「為什麼?」墨七奇怪地問。
「為什麼!你難道覺得她們很卑賤、很無恥嗎?」西越人提高了聲音,目光炯炯有神地盯著他。
墨七有些不自在的勉強笑了笑:「那倒不是……只是……」
拿多馬上平復了聲音和表情,淡淡的地:「墨公子,你應該知道我們西越人從百年前,就一直漂蕩在這洛洲大陸,居無定所。」
百年前曳落國大君鳶寒反叛,敗而滅國,整個洛洲大陸剩下七國諸侯,分別是蜀山國、柔然國、且彌國、既極國、稽胡國、伯皇國、大庭國。西越部族參與了那場叛亂,失敗後被剝奪祖地,不允許任何一個西越人再回到西越海,生生世世在洛洲大陸飄泊。
墨七自然知道這段故事,歉然道:「是的,奉旨……飄蕩。」
「那麼,我來回答你的問題。」西越人冷冷地看他一眼:「這些行乞的女人,我的族人,她們並不是不知道羞恥,她們同樣渴望安定而富裕的生活,不願這種飄泊艱辛,但是,不幸的是我們輸了一場豪賭,失去了土地。也許對於任何一個部族來說,這樣的遭遇都是死亡,可是,我們沒有。我們西越人依靠自己頑強努力,一百年了,還是好好地生活在這洛洲大陸上!原因之一,就是因為有無數的西越女人,忍受屈辱,走上熱鬧的街頭,犧牲個人尊嚴,換回部族生存。她們心中,部族的生存第一位,一切個人的付出都是應該的。我們部族有句古老的格言:我的誠實一點不比人少,要是口袋裡裝著一大堆金幣。墨公子,你如果能夠懂得這句話的意思,你就該明白,她們這樣做,正是西越女人的可貴之處,值得尊敬。」
拿多慢條斯理地講完這一大席話,臉上始終沒有任何一絲表情,聲音也始終沒有任何一絲變化。
他的聲音平靜低沉,卻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得非常清楚、非常有力。說完了這番話,他用一種冷冷淡淡的眼光看著墨七,問:「墨公子,還有什麼疑問?」
「沒有了,多謝指教。」
墨七沉下了臉,嚴肅地回答。
他在心裡對自己不滿,不僅是出言不遜,而是做為一位墨門武者,沒有控制情緒。
或者,是因為回到雁落?
或者,是因為金玉奴?因為《扶犁》?
「那好。」西越人轉過頭淡淡地看著屋外的灰濛天空,準備結束談話:「墨公子,你應該付給我一個金銖,因為我為你解答了一個問題。加上剛才的十個金銖,你現在一共欠我十一個金銖了。」
就在這時,一聲低而短促的驚呼聲突然從後院中傳來,仿佛這尖叫的人一下子就突然給人扼住了喉嚨。
小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