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神在

2024-10-06 08:04:16 作者: 庹政

  「西越人?」

  年輕人推的骨牌是用來占卜用的,還有剛才那句奇怪的話,讓墨七能夠猜到這年輕人來自遙遠商州郡那個神秘的西越海。

  年輕人停住了推牌,轉過頭看著墨七微微一笑——他也許不常笑,所以笑得很生硬,然後用乾巴冷淡的聲音道:「是。既然知道我是西越人,那麼,也知道我們西越占卜的神奇,為什麼不為你自己卜上一卦呢?」

  年輕人邀請道。這一瞬間他木訥的臉上有了表情,雙眼炯炯有神,顯得精明、執著和冷靜,抿緊的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調侃之色。

  墨七淡淡微笑著看著他,微微搖了搖頭。

  雖然對於西越這個神秘部族了解不多,可是多多少少還是知道一些他們那些慣用騙錢的伎倆。他並不在乎這年輕人騙他幾個銅銖,只是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從來都不相信這些占卦卜筮的把戲。

  年輕人面露譏嘲:「你等的人至少要一盞茶後才到,還有足夠的時間讓我為你解說生命中的迷難。因為女人而拒絕別人的男人,在我們那裡只能做給牛羊擠奶的活。」

  墨七怔住,並不是因為對方譏笑他,而是因為對方居然能夠知道他在做什麼,而且知道得這樣清楚。

  

  他笑了笑,掩飾住自己的震驚,不動聲色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在等人?"

  年輕人不以為然地咧咧嘴,冷笑:"從牌里看出來的。"

  他把手優雅地往兩邊分開,十幾張骨牌無聲地落在桌上,優美地排成整齊的兩列,轉過頭看著墨七反問:"你看不出來?"

  墨七狐疑地看著桌子上的骨牌,又看了看面無表情,一本正經的年輕人,終於搖了搖頭,承認:"我看不出來。"

  年輕人慢吞吞地說:"我還看出了關於你的很多事,你想不想知道?"

  墨七點頭。

  他當然不是被對方噱住了。對方既然叫破了他在等人,他多少應該了解一下對方的來歷。這個年輕人看起來陰陽怪氣神秘莫測,他此行兇險,不能不多一層提防之心。

  可是他為什麼不沒有想到提防一下小伍呢?

  墨七起身移到年輕人的那張桌子,對面坐下,背對著客棧大廳的進門。

  年輕人用一種異常虔誠的目光凝注著面前整齊排著的骨牌,閒上眼冥思半晌,又仿佛是在內心世界裡做某種圖騰的膜拜與祈禱,然後矍然張目,用一種很嚴肅很認真的口吻對墨七說:"請你任意選擇一張骨牌,讓我們看看你整個的運氣吧。"

  墨七右手輕輕地放在桌上,那整齊排列的十幾張骨牌中的一張突然跳起,翻轉開來。

  「如果,扶倏天神能夠關注這世間的一切,包括我這樣的人,那麼,就是這張牌了。」

  他冷冷地調侃道,冷冷地看著對方,森冷的眼光仿佛在說:我這一手功夫如何?

  年輕人面無表情地看著桌上翻開的那張骨牌——他甚連看都沒看一點墨七的表情,然後用一種非常單調非常刻板的聲音慢吞吞地說:"上造之劍,運氣不錯,你將面臨一場決鬥,或者,一場戰鬥,很危險,但是藉助戰神上造的利劍,你將獲得這一場決鬥的勝利。"

  墨七吃驚得幾乎跳起來,卻還是努力控制住自己,勉強微笑。

  這年輕人真的是從牌中看出來的?他到底還看出了些什麼?他這樣想著已忍不住問了出來:"還有呢?"

  "那麼,現在請你繼續禱告扶倏大神,並把神示展示出來吧。"年輕人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沒有譏誚和調侃,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神秘自信,墨七忽然有了微微不安的感覺。

  他雙手按在桌面,意念到處,又一張骨牌無聲地翻開。

  「阿第卜,這個討人煩的小精靈,它告訴我,你現在正處在一件很麻煩棘手的事情當中,你很為此而苦惱。"年輕人喃喃道。

  墨七搖搖頭,不以為然:這世上誰會沒有麻煩呢!連英武偉烈的玄天,也有殺妻之恨,雁返湖千古之憾。

  翻開第三張骨牌。

  「密里之符。代表財富的祝福,據說每天誦念它的人,能夠財運亨通。你一下就轉運了,祝賀你,它告訴我,一筆巨大的財富,但你必須小心翼翼地抓住機會,並且充滿進取心和精力,否則將一事無成。」

  一筆財富?當年他父親鐵木魚掌握雁落城地下世界,威震北海,聲達十郡,也算是富甲洛洲,難道這一張牌竟是預兆著他能夠順利為父母報仇,重新奪回屬於他的那一份雁北堂的產業?

  第四張骨牌。

  「多羅索。這是西越傳說中的捆心之繩,你真走運,這一張骨牌也是男人夢寐以求的。它告訴我,一位美麗、溫柔而又富有的女子,正悄悄地愛慕著你,但最後的幸福還要靠你自己去爭取。」

  女子?墨七苦笑頭搖了搖頭,他少年家變,這十年只有仇恨,苦練和殺人,從來沒有片刻餘暇顧及其它,一位美麗、溫柔而又富有的女子從何談起?正要開口駁斥,腦中突然閃過小伍清麗無雙的嬌靨。

  一直低著頭注視著骨牌的年輕人,忽然抬起頭,直直地看著他:「如果你覺得我有什麼地方說得不對,請你立即阻止我。」

  他感覺到了墨七因沉思而走神,也許還感覺到了墨七的心思,臉上露出了淡淡的不滿。

  他看起來做事、說話都慢吞吞的,感覺卻很敏銳,反應卻很快。

  墨七抬了抬手:「不,你說的全都對,請繼續說好了。」

  「那好。」年輕人又低下頭,依然是面無表情。「第五張牌是暗黑之魔咒。哦,討厭的魔咒,不吉利的魔咒,朋友,我說你運氣轉了吧。一個人不能老是都盼望著好運氣,否則他就會遇到比他想像更多的不順利的事,因為扶倏大神總是很公平的,它給了你一袋金銖的時候,很可能就會讓你的妻子和兒子受到那麼一點小小的傷害來相抵,他不會讓你早上吃著牛肉,晚上還能吃上它,好了,還是讓我們來看看這張討厭的魔咒告訴了我們一些什麼吧。他告訴我:你一生中會有三次處於死亡的威脅之中,而最有威脅的一次,就是在不久之後,」年輕人停了停補充:「就在接下來這十天。」

  墨七本是略有不耐,這時忍不住雙眉一挑,有些聳然動容的樣子:「你真高明,完全講對了。」

  他想起十年前驚變,若不是陸古淵捨命護他殺出重圍,只怕早就與父母一同葬身在雁北堂中了;三年前入京刺殺武穆王,傷在栗陸雲的劍靈之下;這些都算是死亡威脅吧?至於這次重回雁落城,只怕當真便在十天之內要決生死!

  「阿第斯拉雪山之烏雲。痛苦的烏雲籠罩,運氣繼續變壞。」年輕人說:「它告訴我,你有一個潛在的敵人,這個敵人強大如阿第斯拉雪山頂上的烏雲,籠罩著你整個人生,難以反抗,這幾年來一直導致你的痛苦,但是這個人對你的傷害必將反過來在他自己身上產生報應。簡單的說:那些侵害你的人,終將惡有惡報。」

  年輕人加重語氣:「而且報應就在不久之後。也是十天。」

  「等等」

  墨七揮手阻止對方繼續說下去,眉頭微微皺起,瞳孔微微收縮,緊緊地盯著這個面無表情、莫測高深的年輕人,他搞不清楚對方到底知道他些什麼情況,到底對他有什麼意圖。

  年輕人慢慢抬起頭,冷冷地看著他:「有什麼不對的嗎?」

  墨七沉吟半響,奇怪地笑了笑,慢慢地搖了搖頭,說:「沒什麼,請繼續說吧。」

  年輕人淡淡地看著他,淡淡地說:「看來你被嚇壞了,那麼下面,也許我們可以翻出一些比較輕鬆的牌來。」

  他低下頭繼續他的工作:「第七張牌是聖桌的方巾,果然是一張很輕鬆的牌,除了在天神們用餐的時候顯示它唯一的用處外,沒有人會在其它時候注意它的存在,可是,若是聖桌上沒有鋪墊上它,會讓天神們也感到不快的!它告訴我,你曾經下過苦功夫為你將來做過認真的準備,雖然這種努力就象冰面下的暗流,不會讓人看見,可是它一旦顯露出來的時候,就會象天神們坐在聖桌旁時,那聖桌的方巾就象綻出它的異采。」

  墨七心中一凜:這是在指自己這十年苦練成的墨門武功吧?

  又一張骨牌翻起。

  「西西弗的護身之壺。這也是一張關鍵的骨牌,看來你的運氣總的來說是不錯的。這護身這壺不僅在西西弗遭到敵人暗算時擋住了偷襲之箭,而且在他一個人跋涉空寂之山,向聖域前進的途中為他提供賴以存活之水。它告訴我,你在對抗強敵的戰鬥中,會得到意想不到的朋友幫助,這些朋友就象西西弗的護身之壺,不僅會給你無私的支持,而且在最緊要的時候,甚至可以犧牲他們的生命來為你抵擋暗算之箭。」

  但願如此!

  但會是誰呢?

  雁落之中沒有一人會是他的朋友。當年的雁北堂早已灰飛煙滅,十年的時間雖不太長,但已足以讓絕大多數的人象淡忘失貞一樣忘記很多人和事,當年在雁北堂面對叛徒們的森森長刀時,他就明白了一件事,這世上沒有絕對的朋友,你唯一可以永遠信賴的人,只有你自己!

  小伍呢?

  不知為什麼,他心中突然掠過這個念頭,翻開另一張骨牌。

  年輕人的眼光瞥了一眼墨七按在桌面的雙手,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陰影,----他雖然裝作不在意墨七這一手武功,心中卻早已佩服萬分。

  這樣舉重若輕,渾若無痕的控器術,就算在武者眾多,臥虎藏龍的雁落城中,在這位見多識廣的年輕人眼中,也是非常罕見。

  年輕人的聲音還是很鎮定平淡:「布布神,泥土之神。這是所有天神中地位最低的神,在雁落城中你會很難發現它的牌匾,更不用說單獨敬奉它的廟庵,但是,它卻是我們西越人供奉的主神,西越人苦難而卑賤的生命就象這泥土一樣,謝謝你選擇了這一張對我們西越人特別重要的一張牌,你會得到回報的。它告訴我,你是一個傳統而固執守舊的人,你的原則與這世俗格格不入,但請保持你的尊嚴的獨立,你,也許會成為洛洲大地上很難讓人忘記的人之一!」

  年輕人在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神情顯得說不出的莊重和尊敬。

  墨七臉色木數,也不知該如何接受這年輕人的恭維。

  恐嚇和逢迎,向來是算命師秘藏的兩大法寶,墨七以為年輕人翻第一張牌時就要施展,能夠憋到現在才把這個法寶祭出,就算是個唬人的騙子,也至少比其他騙子高明得多。更何況這西越年輕人以他們主神的名義說出這一張骨牌的諭義,無論如何,他都不能不尊重,不嚴肅。

  年輕人仿佛沒有再注意墨七,自顧自地說:「再看這一張牌吧。諾狄斯娜,美艷的風流女神,你真是令人羨慕的幸運兒!它告訴我,你這一生,會多次捲入桃色新聞,享盡人間艷福,雖然會傷別人的心,但你的行為始終無可指責。」

  這一條當然沒什麼可說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反對。

  就算一個以沒見過女人的男人也會憑著自己的想像把他渲染成一個浪漫風流、左右逢源的情種。每個算命師都會用這一條來麻醉男人,算無不准。

  這一張牌也和上一張牌一樣,是算命師手中的秘藏法寶之一。

  墨七又想起了小伍,想著那位美麗大方,氣質非凡的女孩,心中忍不住一盪。

  年輕人這時抬起頭,看著墨七面無表情地說:「公子認為不對的話,敬請指出,我會很感激的。」

  「全都很正確,很正確。簡直可以說是算無遺策、算無不准。」墨七微笑著說。

  「那好。」年輕人面無表情地接受。

  「就這麼多?」墨七忍不住問。

  「當然。」年輕人慢慢地將一張張翻開的骨牌重新翻回。他沒有顯示他的武功,也許,他畢竟不能象墨七一樣隨心所欲地控制每一張骨牌。

  「公子你過於貪婪了。我們西越人占筮的神奇並不在於說得多而在最直接明白地解說神的昭諭。神靈雖然慷慨,但卻從沒有給出第十二個暗諭,我已經竭盡所能,儘可能多地為你解說了你人生最重要的十個秘密。人生就是一副牌,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玩法,也有他不同的對手和輸贏標準,但無論如何,你現在已經知道了其中最重要的十張牌的秘密,你已經比別人、你的對手多了很多選擇的餘地,你難道還不滿足嗎?」

  墨七怔了怔,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年輕人忽然奇怪地笑了笑,悠然道:「你如果真的還不滿足,我倒可以例外再奉送一張不按牌理打出的牌。這張牌就是,你將受到一個小小的吃驚,有人將在你的肩上……」

  ——可惜他的說話實在太慢了,也許他故意這樣的,而且他也說錯了,不是「肩上」而是「頭上」。

  他的話還沒說完,墨七的頭上已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嗨!」

  他轉過頭就看見小伍美麗的笑臉。

  不再是昨日的勁裝,而是一身北海女兒的普通妝扮:一襲寬大的白衣白裙遮住了曼妙身材,與昨日的颯爽俏麗相比,另有一種溫柔可人,配上一條雜色的狐狸圍脖,朗朗陽光映射下,清麗得不敢直視,饒是墨七鎮定功夫過人,這時也是一窒,半晌才回過神來,不自然地笑道:「原來是你。」

  小伍看著他們笑著問:「噢,你們認識了,在幹什麼?」

  「你和他認識?」墨七有些吃驚地指著那年輕人問小伍。

  「當然認識。」

  「喔,正在為我占卜。」墨七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卜得非常之准。」

  「占卜?」小伍鼻子好看地皺了皺,在他們旁邊坐了下來:「居然還有人相信你那一套騙人的鬼把戲?」

  她轉頭看著墨七:「當然,也許只有你這種傻瓜才會相信。」

  「的確……好像很有道理。」墨七分辨說。

  小伍看著他,拼命忍住笑,說:「那你說,哪一條算得最准。」

  墨七想了想:「他說我有一個最大的敵人,這幾年我一直為它而痛苦,伍小姐,昨晚我也曾給你提過,我這次……」

  「很好理解。」小伍不屑地打斷了他:「每個人,即便是十歲的孩子,都會相信自己是了不起的,而且因為自己的傑出,就必須找一個強大的敵人來假想為敵,這是永遠不會戳破的諾言。」

  墨七張了張口,仿佛想反駁,卻終於忍住。

  他明白小伍的話很有道理,而這年輕人的每一張骨牌仔細推敲起來,的確都是些模糊多義、普遍適用的話語。

  「看來你還沒心服,那麼,就讓我來為你卜上幾卦吧。」小伍露出愉快的微笑:「西西弗的水壺,你會得到朋友的幫助;普魯古國的王冦,預兆著你將獲得成功;暗黑之魔咒,你將遭遇危險……」

  墨七吃驚地張大了嘴,舉起雙手表示認輸:「你不用再說下去了。」

  小伍快樂地笑道:「這套把戲,我可是聽他騙過無數個同你一樣的傻瓜了。」

  墨七苦笑著搖了搖頭,轉頭責備地看著那面無表情、默然端坐的年輕人。

  年輕人居然還是鎮定自鞋跟,接著墨七的目光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過了很久才看著小伍,慢慢地一板一眼地說:「小姐,你不該侮辱一個部族的智慧。」

  小伍伸了伸舌頭:「可以道歉。」

  她指著那年輕人對墨七介紹:「拿多。來自商州西越的武士,我父親最好的保鏢。當然,也是一個卓有成就的占卜者。」

  她調皮地笑笑,向墨七解釋:「父親不放心我一個人外出,所以特地派了他來陪伴我們。」

  然後她又指著墨七對拿多說:「墨漆。我剛剛認識的新朋友,也是好朋友。」

  墨七站起來,雙手交錯,身子微微前躬,行了一個正式的武士之禮,微笑著說:「很榮幸認識您,西越偉大的拿多武士。」

  拿多慢慢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慢慢而生硬地笑了笑,慢吞吞地還禮。

  他沒有墨七高,卻比墨七敦實,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象兩座大山對峙。

  他看著墨七慢吞吞地說道:「很榮幸認識能夠得到小姐賞識的墨公子。」

  說完這句話又飛快地加了一句:「一張骨牌一個金銖,你應該付給我十個金銖,白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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