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云
2024-10-06 08:04:07
作者: 庹政
狂風呼嘯,從數百丈的冰面上橫盪而過,滿天凜雪,摔打千年雄踞大城,大冀朝順帝七年的冬天,五千里北海郡冰封雪飄,關河阻斷。
傍晚時分,雪下得更猛了,成團成球地在風中飛舞,天地之間,抬眼一片渾渾噩噩,蒼蒼茫茫,當真是天也迷離,山也朦朧,樹也隱約,路也淆亂。
這風雪,仿佛便是這天地間唯一的主宰,可是,就在這狂風亂雪之中,那鎖河關前,天來河岸的一個茶窠里,一位勁裝少女正在焦慮不安地來回踱步,不時走到門口掀起布簾向外張望,喃喃嘆氣搖頭。
由大雷澤奔騰而下的天來河,在中州青原突然掉頭向北,一路奔流到北海郡扶蘇城,象一股鐵騎散開,突然變得溫和,在鎖河關前鋪開數百丈寬的河面,為這座北地大城圍上一道天然護城河,入冬封江以來,數百丈的冰面誰也不敢輕易逾越,來往商旅行人皆繞道在上游數十里狹窄處過江入關,這少女得父親驅獸傳書,從柔然城趕回,困馬坪前遇上接應之人,將她引至此處等候已有一個時辰,眼見天色將暮,稍後便要閒關下鑰,不由焦慮起來,按捺不住地望向茶窠中一位青衣中年文士。
青衣文士自言姓雒,名喚雒十文,不僅姓怪,名也怪,少女見慣了他父親手下三教九流的奇能異士,她這些年遊歷洛州大陸,知多識廣,這時也不詫異,坦然由他引至此處,這時仔細打量這位相貌尋常的中年漢子,這等寒冷天氣,卻是一襲青衣單薄,想來身懷異術,沉沉靜靜地坐在角落從容鎮定,正待開口相詢,雒十文突然起身道:「來了。」
少女一怔,不由自主隨著他凝神一聽,果然風雪之中隱隱透出一絲琴音,猶如冰泉冷凝,幽澀斷絕,然則雖低沉,不知怎的入耳卻是鏗鏗激烈,有金石之音,曲調仿佛熟悉,正自凝神思慮,雒十文這時輕輕一笑,道:「馬頭琴。武烈王破陣樂。好雅興。」
當先掀簾而出。
此時滿天的風雪舞得更緊,兩人俱是耳力眼力出眾,可是在這灰濛濛的暮色中也只能看得十數丈遠,只是那琴音卻漸漸清越激昂起來,那少女凝神聽了片刻,眼中露出疑惑之色:十面埋伏,真是武王破陣這一節!真是馬頭琴嗎?
她實在不相信那種只有兩根弦的琴能夠奏得出如此壯烈的樂曲來,可是雒十文身上那種奇異的沉靜讓她無法開口詢問。
只聽得琴音激昂,越來越近,越來越亢,挾帶著這風雪之聲仿佛竟有金戈鐵馬,踏陣蹈海之勢,這少女情不自禁地閒上眼,想像著當年的武烈王在鎖河關下以五千甲士大破十六國諸侯二十萬聯軍的壯麗場景,正自痴迷,只聽得雒十文沉聲道:「小姐,便借他這雪撬過河入關。恕在下不能奉陪了。」
少女矍然一驚,回過神來只見那風雪之中灰濛濛一團物事沿著那虎溪河疾行而來,片刻之間已隱隱分辯得出正是兩隻獒犬拉著的一隻雪撬,一位長身挺拔的年輕人迎風昂立。
飛揚的長髮遮住,看不清他的面容,一襲白衣與飛雪裹混著幾不可分,那激揚琴音此時已到了這一節最緊處,正是由這雪撬上來,心中一喜一疑,這當口卻無暇問這雒十文雪撬上之人是何來路,雒十文又如何知曉雪撬會在這時過河入關,道一聲:「告辭」,一縱身已躍下河床,往河中急滑而去截那雪撬。
雪撬與這少女一橫一直,速度皆快,倏突之間便已搶近,少女一晃眼間已將這雪撬看得清楚。
奏琴者乃是一名瞎眼的老人,正是洛洲大陸上隨處可見的那種游詠歌者,這時佝僂著背正在全神貫注地演奏著這一節最精彩激烈的部分,對身遭之事不聞不問。
昂然挺立,冷麵英俊的年輕人,正沉浸在這雄壯華麗的琴音之中,突見一人斜地里殺出衝來,略一怔,隨手輕輕一抖韁繩,那兩隻獒犬突地往旁一竄。
少女早已算好恰恰截住這雪撬,哪料有此一變,雖然身懷武功,可是這光滑之極的冰面之上哪裡收足得住,眨眼之間已與那雪撬擦身而過,驚急之下登時大聲叫了起來:「我要過河!搭我!」
雪撬上的年輕人聽她這一喊,方從那琴音中驚醒地來,轉頭瞥見這少女滿臉惶急之色,眉頭微一皺。
冰面之上最忌滯停,帶緊了韁繩,牽引著兩隻獒犬斜里衝出,跟著繞了一個數十丈的大圈又轉了回來。
少女見這雪撬絲毫不緩地馳走,本是沮喪,這時見它繞了回來,不禁喜笑顏開,待那雪撬駛近,輕輕縱身躍了上去,笑道:「多謝。」
便在這時,那琴音「鏗鏗」兩聲烈響,這一節《武王破陣》剛好奏畢。
少女上了雪撬,放下心來,仔細打量這雪撬上兩人,也不避嫌便挨過去緊靠那年輕人站立,正待說話,便在這時,那瞎眼的歌者身子一緊,右手橫弓一划,琴音又起,卻是幽婉輕細,幾不可聞,正是這《十面埋伏》下一節《荻花秋》。
年輕人臉色一黯,雙眼微閒,又已沉浸在這琴音之中。
少女嘴一歪,冷笑道:「第一次聽見嗎?這麼呆!」
她素來自負美貌,遊歷洛洲之時,所遇男子無不為她驚艷傾倒,這冷麵年輕人除了將身子略略一挪,對她竟是恍若不見,心中自然不快。
更何況這一首《十面埋伏》乃是洛洲大陸久經傳唱的歌謠,講述當年明帝第三子武王玄天的故事。從他少年習武說起,後來跟隨父皇東征西討,立下赫赫戰功,尤其是鎖河關下大破諸侯聯軍一戰最為偉烈,後來為情所困,自刎於雁返湖。明帝蕩平洛洲後,追憶這位剛烈勇武的兒子,追封他為武烈王,又召集天下樂師高手,做《十面埋伏》紀念於他。
數百年流傳下來,那當初的歌詞早已失傳改變,可是曲子傳唱不衰,這洛洲大陸上每一人,一生之中只怕都有數十數百次聆聽那宮廷樂師、游詠歌者,甚至勾欄瓦舍中的琴師演奏這一首慷慨激越的曲子,這年輕人自然也絕不會是第一次聽得,可是卻還這般投入,毫不搭理這美貌少女。
耳聽得那琴音一轉淒婉蒼涼,這一節講述武烈王凱旋歸來,發現冷落的妻子與他最好的朋友狄武子有了私情,勃然大然,千里追殺二人至雁返湖邊,相鬥於一岸如雪的荻花叢中,最後武烈王揮刀將狄武子砍成兩段,揮刀逼向他心愛的女人。
琴聲繁密,婉轉反覆,正顯示這位武烈王情仇糾纏,愛恨難分,心中委實難斷。
少女出身尊貴,自幼養成的高傲,灑脫的男兒性情,哪裡解得這琴中之意,也哪裡耐得這風雪之中沉默冷清,正要說話卻是眼珠一轉,趁著這年輕人入神之際仔細打量起來:
一身素綢長衫既不華貴也不寒磣,飛揚的烏黑長髮下一雙擰皺的濃眉,大而明亮的眼睛,顯得深邃和莫測高深,抿緊的嘴唇露出堅定不可移動的決心,一張英俊非常的臉卻這種表情而帶上了幾分滄桑之感,站在那裡身子挺得筆直,仿佛什麼也不能將他擊倒。
他是做什麼的?
他到京師做什麼?
雖然略顯削瘦,可是因為擠站得緊,少女能夠感覺到他手臂上凸起結實的肌肉,他只怕也是身懷武功,而且必定不錯!
那他是不是象那成百上千的江湖武者,少年武士一樣,來到這座北海大城闖蕩,企求揚名立萬,出人頭地?
少女搖了搖頭。不知道為什麼她否定了這想法。
驀然之間,她盯著他的眼睛,不是因為它幽深碧藍的眸子,而是覺得這一雙眼似乎有什麼不對,仿佛不該屬於他那種略顯蒼白的臉上,可是她認真的凝注時,又沒有發現什麼不妥。
她在心裡深深嘆氣,年輕人身上一種說不出的東西讓她感到迷惑,這一種神秘的氣質仿佛竟是遊歷洛洲、閱人無數的她從未感受,她眯起眼,想到那雒十文如何知曉這年輕人會在這時乘這雪撬過天拓河,好奇心更是大起,輕輕擠了擠對方肩頭,問:「你說這武烈王為什麼最後要自刎?我父親曾對說,他若不死,就是皇帝。」
《荻花秋》一節最後,剛烈高傲的武烈王揮刀殺死了他最心愛的女人,然後自刎於雁返湖釁,茫茫飛絮,荻花如燒,一代英雄從此長眠在這潔白如雪的秋荻叢中。他若不死,大冀朝尚武崇勇,再加上他不世武功,只怕明帝真地越過他的兩位哥哥,將大位傳他,推他成為洛洲共主。
年輕人雙眉一挑,默然半晌,轉過身彎下腰輕輕伸手撫住那瞎眼琴師引弓的手,也撫斷了那淒婉的琴音,淡淡道:「這最後半節便留著日後再聽吧。」
他仿佛也不忍將這一出悽厲的悲歌聽至曲終,不忍想像那英雄之死的蒼涼蕭瑟。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腰,抬頭望向茫茫雪原,一雙銳眼閃著幽幽的光,臉上露出一種奇特的深思表情:「他為什麼不死!他蕩平了洛洲,手刃了朋友和妻子,這茫茫洛洲,沒有了對手,也沒有了愛人和朋友,活著也真沒味道啊!」
少女一怔:這樣的回答她還是第一次聽到!
每一個人都嘆惜這位武烈王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居然為了一個女人而輕舍了至尊的權位與生命,愚不可及,可是這年輕人卻……
她凝注著他的劍眉星目,一時竟呆住了。
「有什麼不對嗎?」
年輕人覺得到了她的異樣,轉過頭看她。
少女的臉立刻紅了,羞澀地別過了頭。
這對她來說是一種很少見的情況,她父親權高位重,自幼便養成她高高在上的從容,這些年遊歷洛洲,更是見多識廣,可是此時在這年輕人面前……
年輕人也是一怔。他看見了這少女的羞澀,畢竟象這樣的美貌少女也不是可以輕易遇見的,畢竟象這樣美麗少女的羞澀表情也不是可以輕易看見的,他的心也忍不住輕輕一跳。
兩人之間是一陣難耐的沉默。
仿佛為了打破這種尷尬微妙的氣氛,也仿佛為了掩飾什麼,少女輕輕一笑,問道:「我好象聽人說過,武烈王是那一個時代星帷武士的首領,為了星帷武士的聲譽,他只有自刎謝罪。我不明白,他所愛的人背叛了他,他已經殺了她,已經洗清了他的恥辱了,為什麼還要自刎呢?這星帷武士是怎麼一回事?怎麼會有如此怪異的信條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其實是知道的。
年輕人身子輕輕一顫,卻已馬上回答了她的問題:「星帷武士也許對現在的武士來說,已是一種非常遙遠的傳說和神話,可是在很多年前,成為一名星帷武士是每一名武士偉大的光榮和夢想。從當年炫乘組建星帷武士團開始,他們就確立了星帷武士的宗旨,鋤強扶弱,匡護正義,以一已之身對抗強權和秩序,追求求自由,公平和正義。星帷武士跟其它武士最明顯的區別在於,他們徹底地忠誠於星武者的大義,絕不容許自己的行為給整個星帷武士團帶來一絲污點,玄天是星武者的領袖,所以他殺了同樣是星帷武士的狄武子,他必須用自己的血來洗清。也許你可說狄武子首先違背了星帷武士的原則,他已經不配再是一位星帷武士了,武烈王殺了他,用不著自刎謝罪。是的,道理是這樣的,也沒人要求他那樣去做,可是星武者的道義不是什麼幫規和律令,而是一種操守,一種非常高尚的自律和自覺,這就是星帷武士數百年來能夠受到洛洲大陸所有武士尊敬的原因。」
「可是,這對星帷武士們來說也許太殘酷和奇怪了一點吧?」少女喃喃地問。
年輕人淡淡笑了笑:「星帷大義,可以為了拯救弱小而摩踵放頂,赴湯蹈火,可是當成功之後,他們卻絕對默然而退,當年炫乘從來沒有向昊帝炎照要求什麼,這也正是武烈王從來沒對皇位產生野心。最重要的,一個星帷武士,是絕不害怕死的。人族與風厴大戰後一百四十年,冀朝文治第一的天行帝時代,皇家頒布了《洛書.括地誌》。第七卷《扶風郡志.雲中》記載說:泰古時,大冀昊帝滅風厴於出雲岫,損星帷武士九十七員,上將銳士無算,不勝傷悼,葬之於此,勒碑以紀其功。那一戰星帷武士團幾乎全部犧牲。所以,做為一位星武者,他們是不怕死的,相反,他們把死當成光榮神聖的時刻來臨,當成回家一樣,這就是:視死如歸。」
他輕輕地吐出最後幾個字,臉上閃著一種奇特的光采。
少女的嘴唇好看地抿緊,眼睛眯了起來。她的美貌,加上她父親的權勢,身邊不乏賣弄口才的追求者,可是這個年輕人說話時的那種語氣、神情和態度,很明顯不是為了討好她,甚至就算他在看著她的時候,他所有的話只不過是在自己對自己說而已。
她的問題仿佛只不過是偶然觸動了他藏在心中藏了很久的一些話。
她凝注著他英俊而陰冷的面孔,有一種異於一般年輕人的成熟和滄桑,這真是個謎一樣的年輕人,他一定經歷坎坷,內心世界豐富,令人一眼不能洞察,她忍不住挨近了他,沉呤著輕輕問道:「先生剛才說星帷武士生命的目的就是死亡,要死得其時,死得其所,這倒使我想起了武烈王好象說過的一句話。」
「什麼話?」
年輕人的身體微微傾向少女。
剛才的談話,消除了彼此的陌生和拘謹。年輕人間容易交結朋友,何況少女美麗可愛,年輕人英俊不凡,彼此感覺不錯。
「我聽說這位武烈王說過這麼一句話:男兒立世,也不用看他多麼勇武,立下了多少赫赫功績,只看他所愛的女人,看他如何去死。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所愛的女人背叛了他,他只有象一個男兒那樣死去。」她突然轉了話頭:「公子看來身懷武功,也是一位武士吧?公子如此年輕,前程遠大,自然不用去想如何坦然赴死,那麼公子所愛的,又是一位什麼樣的女人呢?」
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盯在年輕人臉上,一眨不眨。
年輕人迎著她的眼光,遲疑一下,反問:「你怎知我不去考慮去死這?」
他臉上露出一種莫測高深、意味深長的表情,凝注著她詢問的眼睛,那雙幽深碧藍的眼睛微微眯起,臉上生硬的條線慢慢變得柔和,露出悠然神往之色,緩緩說道:「所愛之人,總希望她不是世間的庸脂俗粉,總希望與她相遇之時,琴歌為引,風雪為媒,山河為證,不可卷移,譬若天行年間歌者風滿庭所唱:思念中的愛人,驀然間從天而降,不勝驚喜。」
少女略一怔,臉上慢慢堆滿羞紅,若嗔若怒,卻又似喜似悅,不知該如何動作。
便在這時,雪撬輕輕一抖,緩緩停了下來,盲眼的琴師輕輕道:「少爺,你錯過入關的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