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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一 我說王?先生的幾句話

2024-10-06 05:16:55 作者: 商成勇、岳南

  王?先生真的走了。這對每一位熟知和熱愛他的人,都是永遠揪心的疼痛。一想起法門寺地宮那金光四射的絲綢服飾,就像看到王?先生的身影。每當這時,我不由自主地把這沉重無比的思緒,由身邊的佛教聖地法門寺,放縱到千里之外的長沙馬王堆、隨州曾侯乙墓,期望從他過手的每一件國寶上,尋找一位窮盡一生精力,保護、研究中國古代絲綢和服飾者的身影。他的寫滿滄桑的花白頭髮,他的穿透歷史的深邃目光,他的跋涉太累的蒼老之態,會從他生前居住的兩間平房裡,走進我的視野,好讓我在這個天高雲淡的空間,閱讀一個永遠活著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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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王?先生的熱愛,是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裡,為法門寺唐代地宮重見天日的奔波中逐漸形成的。每當月亮風清之夜,站在古周原上的法門寺前,我一次次自然而然地感到,他生前說過的幾句話,在深夜的星際間無限放大。

  這幾件珍寶像剛出生的孩子,一點經不起這樣的啊,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

  十二年前,法門寺唐代地宮打開了。在十分簡陋的工地上,這位聲震海內外絲綢考古界的著名專家,正踩著塔磚按人步長短一塊塊墊起來的雨地通道來回奔忙著。他拖著十分虛弱的病體,靠一大把一大把的藥片,支撐著蹣跚的步履,但他遊動在歷史和時間的斷層上的目光,始終是光亮的,掩飾不住一位考古學家面對一座大唐皇室稀世珍品寶庫時,爆發在內心深處的驚喜。跨過一道道封閉千年的石門,那一壘一壘金絲金錦包袱包著的,那一行一行檀香木函和白藤箱子盛著的,是唐懿宗、唐僖宗、惠安皇太后、昭儀夫人、晉國夫人等帝王、皇后、皇族以極其虔誠的感謝,用大唐皇族最珍貴的衣物,供奉著佛祖釋迦牟尼真身舍利,使這個唐代物質和宗教的大世界,顯示出亘古未有的輝煌。還有,唐中宗李顯皇帝為第二枚佛指舍利敬造的漢白玉靈帳上的金袈裟,這位皇帝的母親武則天的繡裙「一腰」,更為稀世珍寶。然而,千年地宮,十分潮濕,八百多件絲(金)織物全粘到一起了。而且,寶塔高聳,壓著地宮,碎石落在絲綢上,真是砸在了王?先生的心上,他兩眼直瞪瞪地望著這片金彩斑斕、五光十色的世界發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些稀世珍寶全都粘在一起,又壓在碎石下,它們出現在他的面前,是一個十分偶然的歷史機遇;而絲綢寶庫的真正打開,則是一個時代、一個世紀的問題呀!我們為的是要讓寶庫說話呀!寶庫不說話,王先生是不說的。那段時間,他總是一邊吃藥,一邊沉思,木人似的直蹲在地宮。幾天後,地宮中室的捧真身菩薩座下的檀香木函內,李唐皇室為這尊菩薩做的五件絳紅羅地蹙金繡服飾,經王?先生搶救,完好如新。這五件寶物光彩奪目,景象非常,它上面金絲線的細度,僅是我們頭髮絲的三分之一。消息傳出,人們蜂擁而來,七八十人用行政命令,非看不可。按當時情況,這五件千年國寶,要儘快收藏,避風避光,恆溫恆濕,無奈,只好排隊一人看一次。一個、一個,他們從王?先生的心上走過;一秒、兩秒,王?先生度秒如年,他萬般焦急地數著,合拳抱揖,央求快點、再快點,半小時過去了,王?先生突然聲淚俱下地懇求:「各位領導,這幾件珍寶像剛出生的孩子,一點經不起這樣的啊,我求求你們,我求求你們了!」我身邊的土和地知道,這是王先生在法門寺講的一句話。

  終於修好了,是遼代的,這是我最後的了……

  將士戰死沙場,是一種悲壯,王?先生為中國的考古事業,幾十年餐風飲露,以致病倒,亦是一種悲壯。法門寺發掘以後不久,一個風雨淒涼的下午,我突然聽到他因腎功能衰竭倒下,被搶救過來後,靠醫院做透析過濾血液維持生命的消息。作為法門寺的工作者,我總想看上他一眼。那是一個寒風刺骨的深冬,太陽灰濛濛的,我邊走邊問路,在凜冽的氣流中進了北京東四的吉兆胡同,屋檐上掛著尺把長的冰柱,冷風憋氣,直望心裡鑽,我穿來問去,終於找到他的家。那是一座極其簡陋的平房,兩間屋還包括廚房,擁擠極了,土暖氣不怎麼熱,王?先生蜷縮在床上,臉色鐵青,雙眼輪發黑,手臂上青筋暴起,隆起的血管入針處腫得怕人。他呻吟著,兩眼直瞪瞪地望著手裡的繡鞋。見我進來,他微弱的聲音送出這麼幾個字來:「終於修好了,是遼代的,這是我最後的了,近日情況不好……」這是王?先生在吉兆胡同講的一句話。那一刻,我的心在顫抖!天哪,這是什麼境況,這是一位戰士手執武器臨危還在前沿陣地拼命的境況!他那句話是在遼代繡鞋背後發出的,雖然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但驚天動地。

  地宮那絲織物是千年不遇的珍寶。一出世就像打開了腹腔的病人,十年了,再不動手術就死了;這不是人,要是一個人,我哪怕死千百次也要換回他的啊!

  過了一段時間,王?先生病情時好時壞,像大風裡一盞燈,又在一時的平靜中閃現了光亮。聽說他在續寫中國古代服飾,其中法門寺一段,電視台要到他家裡做專題。但當我趕到北京時,他家裡的門緊鎖著,順著鄰居的指點,我摸進了安貞醫院透析室。推開門,我一下子驚呆了,王?先生被綁在一個座椅式的病床上,半躺著,臉部縮在衣領內,只有花白的頭髮覆蓋著,隨著頂架上穿來穿去的管子跟著心臟跳動的頻率在顫抖。他十分虛弱,半晌才睜開眼睛,一看是我,又是那麼像當年在法門寺地宮一樣,直瞪瞪地望著。過了一會兒,他終於說話了:「地宮那絲織物是千年不遇的珍寶,一出世就像打開了腹腔的病人,十年了,再不動手術就死了;這不是人,要是一個人,我哪怕死千百次也要換回他的啊!」這是王?先生在北京安貞醫院裡講的一句話。他沒有說自己的病,一句都沒有;他說的是國家和民族的珍寶,是我們在世界民族之林引為自豪的中國古代絲綢服飾啊!

  這些是整理好的,那些正加緊整理,一旦我死,都交給法門寺,他們要用!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去王?先生終於搬進的新居看他。我又是一驚:他居然在院子裡栽花務草,忙得滿頭大汗,但臉灰青灰青。我們一起進屋,他就急著說:「我這是迴光返照,時間沒有多少,法門寺的資料讓你看看。」他叫來夫人胡曜雲,指著書櫃裡一排排整齊的盒子,眼睛裡放射出奇異的亮光,十分有力地叮嚀:「這些是整理好的,那些正加緊整理,一旦我死,都交給法門寺,他們要用!」在北京望京中路的新居里,王?先生取出一張卡片,莊嚴地寫道:「曜雲,這些資料交法門寺博物館。王?。」他雙手捧著卡片,我雙手接著,夫人胡曜雲雙手托著。天哪,這是一個什麼場景啊,這分明是王?先生在向法門寺交代遺囑!

  噩耗終於傳來了,王?先生在整理法門寺地宮唐代絲綢資料到半夜倒下,再沒有說一句話。我趕到北京,正是他走的第七天。門間裡放著他最後栽培的花,全是潔白一色,像是自己早就做好的挽花。靈堂上王?先生的遺像,是在整理法門寺資料時拍的,那雙眼睛還是那樣直瞪瞪的,帶著歷史的深沉、病痛長期折磨的疲憊,又充滿著無限期望之光,他期望什麼呢——他的對面是法門寺考古發掘的資料,千里之外就是法門寺地宮那光彩照人、一疊一疊的唐皇室絲綢。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分明看到、聽到王?先生在呼喚:打開了腹腔的病人要趕快動手術啊,……要是一個人,我哪怕死千百次也要換回他的啊!

  又是一個夜深人靜。像當年王?先生走進法門寺地宮一樣,我們抱著一盒盒資料,走過他的靈堂,在淅淅瀝瀝的雨中緩步行進,一次次回頭,胡曜雲先生還在雨中向我們揮手不停。淚水和著雨水,一路灑回法門寺。如今,法門寺已因擁有佛指舍利和唐密曼荼羅而成為佛教世界的朝拜中心,由泰國、日本、印度、尼泊爾而感發東南亞,由此而揭開世界佛教新的一頁。而法門寺地宮大唐王朝系列珍寶,加上這大唐茶文化、唐密曼荼羅文化等等,正在生發著大唐文化的輝煌。今日開放奮進之中國,正「再使文物生輝」。七次國際學術討論會開啟的「法門學」已為法門寺文化奠定了基礎,開闢著新的發展道路,法門寺文化正走向世界。祖國大西北這顆璀璨的歷史文化明珠,以在國家和民族跨世紀輝煌中發揮重要作用的地位,面對世界,展望未來,大放異彩!而法門寺的背後,永遠安放著一個揮不去的王?先生的靈堂,他遺像上那雙深切期待的眼睛,直瞪瞪的,永遠注視著法門寺大唐地宮和那近千件大唐王朝的絲綢珍寶。

  十多年間,他說的這幾句話,深深地烙在我的心裡。我們也像王?先生一樣期待著,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如果這個歷史的話題有了答案,我們敬愛的王先生的那些話就有了回音。

  不要問王?先生的靈魂,今天在哪一抔黃土停歇。我知道,他在法門寺這塊蘊藏著中華民族千年文化的大地上空,將日夜盤桓著,要不,怎麼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只要走出房門,站在法門寺的夜空下,王?先生說的那些話,就會在我的耳邊響起。因此,我要說,今天法門寺的輝煌,法門寺人的驕傲,有幾份是王?先生給的。

  (原載《中國文物報》2000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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