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王」的興滅
2024-10-06 05:16:00
作者: 商成勇、岳南
唐中和三年(883年),曾經一度攻占長安並建立政權的黃巢農民軍,在各路軍閥的打擊下,被迫撤離。臨行前,一把火將長安城的宮殿、省寺、居第幾乎燒了個精光。光啟元年(885年)十二月,割據的軍閥王重榮聯合李克用打擊宦官田令孜。田令孜先退守長安,繼而又劫持僖宗出幸鳳翔,走前再次焚燒坊市、宮城。至昭宗朝,長安更成為各路軍閥拉鋸式征伐的戰場。先後有鳳翔軍、岐軍相互焚燒,致使「宮室廛閭鞠為灰燼」,再是宦官韓全誨勾結神策軍李繼筠「挾天子以令諸侯」,第四次火燒長安城。天祐元年(904年),朱溫勾結宰相崔胤脅迫昭宗遷都洛陽,同時令長安居人按籍遷居,行前「殿長安宮室百司民間廬舍,取其材,浮渭沿河而下」,「長安城自此遂丘墟矣」。朱溫毀城既是最後一次,也是毀滅性的一次,因長安的佛寺與宮室、民居錯落而成,宮室、民居被毀,佛寺怎能獨免?當前幾次的戰火過後,雖有修復,但無疑是宮室、民居先就,佛寺的修葺自是列在其次的地位。朱溫毀城不久,即有留守官匡國節度使韓建改建長安城之舉。這次改建,去掉了原來的宮城及外郭城,僅修建了子城(即皇城),其面積也僅為原城的十六分之一。這時的長安,即使還有佛寺殘存,也應是殘垣斷壁、荒草萋萋了。
正當這戰火連綿、舉國慌亂、人民流徙之日,法門寺不僅未遭毀壞,反而大興土木,擴大規模。算其功德,全在李茂貞一人身上。
李茂貞,深州博野(今河北)人,本姓宋,名文通,原為李克用部將,鎮壓黃巢起義後附唐,以功自隊長升為軍校。光啟元年(885年),藩將朱玫反,唐僖宗被迫逃至興元(今陝西南鄭),宋文通又因護駕有功,由扈蹕都頭拜武定軍節度使、檢校尚書左僕射、洋州刺史等,並被唐僖宗李儇賜姓名李茂貞。扈蹕東歸,途中再受命攻殺叛將李昌符,又以功拜檢校司空、同平章事,兼鳳翔尹、鳳翔隴右節度使。成為節度使的李茂貞,詭詐狡猾,能軟善硬,恃強凌弱,放任官兵迫害百姓,致使軍無紀律,官無德行。如此一幫弱肉強食的烏合之眾,之所以能夠以鳳翔為大本營,以寶雞地區為中心,橫行西部37年之久,就在於李茂貞本人是個善變投機的老手。
唐秦王夫人墓的磚雕端門。唐秦王李茂貞是唐末重臣,卒於924年,其陵墓位於寶雞市北塬飛機場西端的陵原鄉陵原村,死後與夫人葬在一起,為「同塋異穴」陵墓。2001年4月,寶雞市考古隊正式對秦王陵進行保護性發掘
光啟四年(888年)二月,李儇回到長安,三月病死。其弟李曄即位,即昭宗,四月加封李茂貞為檢校侍中,李茂貞羽翼變得更加豐滿起來。此時的宦官楊復恭專制朝政,蓄養私黨,昭宗為削弱他的勢力,便任命其為鳳翔監軍。楊復恭看出了這位新皇帝的用意,心中頗為憤恨,在家裝病兩個月不肯上任,至大順二年(891年)十月攜家族跑到興元(今漢中)發動了叛亂。
景福元年(892年)正月,昭宗李曄調遣李茂貞等討伐楊復恭。李茂貞依仗自己的勢力,趁機要挾李曄,討價還價,昭宗只得任命他為山南西道招討使,李茂貞才答應起兵南征,並於三月二十五日攻克鳳州(今陝西鳳縣),八月連占興州、洋州、興元,楊復恭兵敗退閬州,後為西川兵所擊殺。自此,李茂貞除割據整個寶雞地區外,還擁有漢中、隴西地方,共達四鎮十五郡,甲兵雄盛,凌弱王室,頗有問鼎之志。
乾寧二年(895年),李茂貞聯合邠州王行瑜、華州韓建等節度使各率精甲數千人入覲,欲廢昭宗而立吉王,後聞李克用起兵於太原勤王,才留兵宿衛而各返原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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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夫人墓壁上的磚雕「八抬大轎」
乾寧三年(896年)六月,李茂貞絕朝貢,謀犯京闕,鳳翔軍、岐軍焚掠京師,宮室廛閭焚為灰燼。昭宗忍無可忍,決定派兵征討。李茂貞自知力量不敵,忙上表稱罪改悔,並獻錢十五萬,助修京闕。
天復元年(901年)十一月,李茂貞在宦官韓全誨、李繼誨的幫助下,劫昭宗車駕至鳳翔。此時的李茂貞已給昭宗配備了以宰相韋貽範為首的一套百官班子,將李曄變成了一個身不由己的傀儡皇帝。
李茂貞雖挾了天子,但卻不能號令諸侯。東平王朱溫(賜名朱全忠)率兵來奪昭宗,將鳳翔圍困了二年多,李茂貞每戰皆敗,萬般無奈中,遂於天復三年(903年)正月與朱溫約和,交出昭宗,斬宦官韓全誨等二十餘人。
昭宗離開鳳翔還京不久,即被朱全忠劫持至洛陽。天祐四年(907年),朱全忠篡唐,廢哀帝李柷,建立後梁,改元開平,立都汴州城。大唐王朝遂宣告滅亡,中國歷史進入了五代十國時代。
對於朱全忠的篡奪活動,李茂貞雖極言討伐,實際上自知力不能敵,按兵不動,目的是為了保存實力,等待時機。
在挾昭宗遷都洛陽至同光二年(924年)對後唐上表稱臣的二十年間,李茂貞雖未被列入五代十國國君之中,但他盤踞關中,在鳳翔設府署官,出入用皇帝儀仗,稱妻為皇后,儼然一個小朝廷。他以秦王自居,以唐王朝的正統為號令,仍沿用昭宗的天復年號不改,以示與後梁政權勢不兩立。關中的險要地勢,使他能夠在亂中保靜,肥沃的田地,又可使他沒有用度之愁。在這期間,他曾多次企圖乘亂並取,一統天下,但因力量終不及朱溫的後梁和李克用的後晉,屢屢不能施展。要想在亂中求存,除了需要政治、經濟、軍事上的力量作保障,還要一根維繫人心的精神支柱,而建立起這根支柱的最好的方法當然是事佛。李茂貞走上事佛的道路由此開始了。
在這事佛的決定性過程中,還有兩個因素不可疏忽不計,其一就是在此之前鳳翔府僧寧師關於李茂貞當為王者的傳言。據《宋高僧傳》卷二十一《寧師傳》載:寧師,岐陽人,天復初年暴卒於山寺。三日而蘇,遂向官府報告入冥司事,稱其為冥司追懾,並令使者引其巡遊署之李茂貞、李克用、朱全忠、王建和楊行密等上殿,使者聲稱諸人將為王。此後不久,李茂貞果然被封秦王,李克用為晉王,朱全忠改唐為後梁,王建創立前蜀,楊行密建吳,「諸皆符合」。儘管明眼人深知此傳言為無稽之談,這位僧人卻由此聲名大振,「秦、隴之人往往請(師)入冥,預言吉凶,更無蹉跌」。李茂貞對此傳言亦深信不疑,以為是佛祖在暗中保佑自己,遂定事佛之心。而自天復元年之後,列強中最大的兩股勢力李克用和朱全忠逐鹿中原,爭奪天下,李茂貞偏處西北一隅,沒有捲入戰爭的旋渦,因而物資豐厚,民眾安居樂業。在這樣一種環境和經濟實力下,李茂貞才可將事佛落實到具體行動之中,並將修復在唐末戰亂中毀壞的法門寺視為最為重要的一環。《大唐秦王重修法門寺塔廟記》碑曾這樣記敘道:
唐秦王李茂貞墓中出土的樂俑
今則王天潢稟,異帝裔承榮。立鴻勛於多難之秋,彰盛烈於阽危之際。遍數歷代,曾無兩人。增美儲闈[1],傳芳玉諜[2]。將中興於十九葉[3],纂大業於三百年。竭力邦家,推誠君父。身先萬旅,屢掃攙搶[4]。血戰中原,兩收宮闕,故得諸侯景仰,八表風隨。當虎踞於山河,即龍騰於區宇。朝萬國而無慚伯禹,葉五星而不讓高皇。惡殺好生,泣辜罪已,然而早欽大教,風尚空門……
從碑文中可以看出,李茂貞擺出一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姿態,在近二十年中,幾經修復法門寺這座古剎「靈境」,見諸碑文記載的有:
天復元年(901年),施相輪塔心堂柱方一條。
天復十二年(後梁乾化二年,912年),澆塔修復階舍二十八間;至十三年(913年)工訖,主修人為舊寺住持寶真大師和賜紫沙門筠等。
天復十四年(後梁乾化四年,914年),又修復寺宇至少十八間、兩天王像兩鋪,塑四十二尊賢聖菩薩,畫西天二十八祖兼題傳法記及諸功德,並皆彩繪畢。
天復十七年(後梁貞明三年,917年),造八所銅爐等,並於塔內外塑功德八龍王。
法門寺唐代風格的建築
天復十九年至二十年(後梁貞明五年至貞明六年,919~920年),蓋造護藍牆舍四百餘間,又甃塔庭兩廊講所等。
天復二十年開始,修塔上層綠璃?瓦,歷三年而完成,達到了「窮華極麗,妙盡罄能,斤斧不綴於斯須,繩墨無虧於分寸」的佳境。
在修復法門寺期間,李茂貞「晝夜精勤,躬親繕葺,不墜祗園之教,普傳貝葉[5]之文」。他分別於天復十九、二十年四月八日佛誕日,遣功德使李繼潛和僧錄明□大師、賜紫沙門彥文、首座普勝大師、賜紫沙門寡辭分兩次施梵筴[6]《金剛經》一萬卷,十方僧眾受持於塔前。
從李茂貞對法門寺曠日持久的修復來看,「會昌法難」和唐末戰亂,確是給法門寺以重大破壞,儘管早在懿宗迎佛骨時,於咸通十五年(874年)「詔鳳翔節度使令狐綯、監軍使王景珣充修塔寺」,但遠未能恢復寺宇的本來面貌,以致在相距三十年後,李茂貞又不得不大興土木進行修復。當然,這次修復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修殘補舊,而是幾近重建。從碑文僅存可辨的數字來看,修復面之廣、工程量之大、時間之長不能不令人震驚。諸如蓋造護藍牆舍四百餘間,以邊長各百間、每間四米計,該寺院的面積已達十六萬平方米。即使如此,也未能恢復到唐代的原有規模。這次對寺宇的修復,重點是放在真身院內,僅就這一小區域而言,基本上再現了盛唐的風貌。而從記載的施梵筴《金剛經》一萬卷及十萬僧眾於塔前受持的情況看,李茂貞已把法門寺當成他所控制政權的「國寺」,加之這個政權的政治中心又設在鳳翔,法門寺的佛事之盛又顯出了往日的繁華,其弘法的重點可能轉移到密宗金剛界法一面,目的似在以弘揚密宗佛教,為李茂貞本人及其政權祈福消災,以便在亂世中延生長命並立於不敗之地。佛教與政治的密切關係再次清晰地反映出來,可惜的是,這個獨立的政權僅存活了二十年便夭亡了。
元至元六年(1340年)《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註解》卷首插圖
當占據北方的後梁被後唐滅掉之後,在幾十年的時間裡,又連續更替了後晉、後漢、後周三個朝代。這一時期,各統治者相繼併吞、攻戰、廝殺,百姓無力安心生產、耕種,佛教勉強維持。到周世宗時,佛教的厄運再度來臨。這位皇帝對佛教推行大力整頓的政策,向各地僧尼發出一連串的禁令,對佛事採取了種種限制,並於顯德二年(955年)頒布了禁佛詔令:
自今不許私度僧尼,及親無侍養者不許出家,無敕寺舍並須停廢。
周世宗在詔令中規定,若要出家,男子年齡在十五歲以上,須背誦佛經一百張或讀五百張,女子年齡十三歲以上,須背誦佛經七十張或讀三百張。在出家時,要陳狀呈上,由本郡考試,成績上報,最後由祠部發給牒文方得剃度。同時詔令,除官府允許存留的寺院之外,民間的銅鑄佛像全部沒收入官,用以鑄錢,等等。
從史料記載看來,當時周世宗禁毀佛教的原因,主要是當時僧尼功令漸弛,以致寺僧泛濫,直接影響到國家賦稅、兵役。另外,漢地崇佛,大量金銅用於鑄造佛像,致使銅錢出現短缺,這也是促使禁佛的一個原因。
與「三武滅佛」不同的是,在較理智的思想支配下,增加了新的禁毀內容。前幾次滅佛的出發點大都因為經濟和政治的原因,但這次除了這些以外,還特別申明禁止當時流行的燒身、煉指等迷信色彩濃厚的過激行為。需要指出的是,自從佛教傳入中土以來,排佛禁佛的呼聲就沒有停止過,而其主要根據便是以儒家為正統的傳統文化思想,批判僧尼坐食不勞和迷信鬼神、殘害肢體的做法。周世宗的這次禁佛,史書中很少提到他與儒教有什麼關係,但是,就反對迷信、注重實用的文化心理傳統這一點,其脈絡是清晰可循的。因此,周世宗明令禁止燒身、煉指等迷惑世俗、殘害肢體的行為,這是以往禁佛帝王所沒有注意和實施的。
在後周世宗的禁令下,寺院建造要經國家批准,僧尼出家要經過嚴格的讀經測試,私度僧尼絕對禁止,這一系列的規定,阻斷了相當一部分人的出家之路。這些措施實施後的結果,使國內寺院幾乎減少一半以上,僧尼自然也大量遞減。在周世宗禁佛的當年,全國共廢佛寺3336所[7],存者僅有2600多所,僧尼減去大半。此次滅佛,距「會昌法難」一百餘年。佛教經過幾次打擊,致使歷代名僧章疏文論幾乎散失殆盡,各種佛學經論也多遭湮滅——這便是中國歷史上第四次,也是最後一次帝王廢佛事件的結局。
在可查的史料中,沒有提及周世宗禁佛對法門寺究竟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可以想像的是,在這樣一次全國性禁佛運動中,已失去「國寺」地位的法門寺即使倖免,也難逃漸趨衰落的命運。
注釋:
[1]儲闈:太子居住的宮闈,即東宮,故又可用以稱太子。
[2]玉諜:應作「玉牒」,古代帝王宗屬世系的譜牒,採用編年體形式,凡政令賞罰、封域戶口、豐凶祥瑞等一代大事,都加以記載。
[3]十九葉:唐自高祖建國,歷太宗、高宗、中宗、睿宗、玄宗、肅宗、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至昭宗時已有十九世,故名。
[4]攙搶:亦作攙槍,彗星的別名。隱喻有除舊更新之義。
[5]貝葉:貝多羅樹(一種闊葉棕櫚樹)之葉片的簡稱,後泛指一切佛教經典。古印度人不諳造紙之法,其流通佛經的方式,系將經文刻寫在貝葉上。
[6]梵筴:又稱梵夾、梵篋、經夾,即貝葉經。其製作步驟可分為采葉(當貝葉呈淺棕色時,從葉柄割取,並去掉粗梗)、蒸煮曬乾(使質地柔韌,不易斷裂)、磨光、裁割(按一定規格裁成條狀)、燙孔(在葉側燙一至二孔,以備裝訂之用)、刻寫(以鐵筆為工具)、上色(以燈煙調肉桂油,或說以木炭調松香油,塗在葉片上,使凹刻的字跡顯出黑色,油漬並可防潮防蛀)、裝訂(封面、封底常用優質木板或象牙板,兩邊打孔,然後以繩貫穿綑紮)。以上過程執行完畢,即可歸類及收藏。
[7]此數字系根據歐陽修《新五代史·周世宗本紀》,但薛居正《舊五代史·周世宗本紀》作30336所,兩者記載有異且差距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