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歲月

2024-10-06 05:13:32 作者: 商成勇、岳南

  1967年5月,一個星月慘澹,悶熱得幾乎令人窒息的茫茫黑夜,扶風縣城一個普通的院內,幾個人影在昏暗的燈光下,正在議論著「舉事」的時間和目標。當一陣又一陣激烈的爭吵過後,人影悄然消失在漆黑的暗夜裡。

  就在這天晚上,法門寺的厄運已成定局。

  第二天黎明,數百名紅衛兵在縣城西郊那塊寬敞的空地上集合完畢,隨之滿懷「革命」豪情壯志,浩浩蕩蕩地向法門寺涌去。

  殺氣騰騰的紅衛兵大隊人馬,裹著翻起的黃土塵煙,很快便殺到法門寺門前。

  面對朱紅色的高牆和輝煌的殿宇,紅衛兵們感到既新鮮又恐怖,在他們不算太長的閱歷和並不寬闊的視野中,從沒有見到如此肅穆、威嚴的建築,尤其那高聳入雲、壯美神奇的釋迦牟尼真身寶塔,更是令他們眼花繚亂,大開眼界。

  紅衛兵們在院外駐足片刻,隨後帶著一種新奇,更帶著一種責任向院內挺進。

  法門寺大雄寶殿內,八十高齡的良卿法師正端坐在蓮花八寶圖案的蒲團上,雙手合十,微閉雙眼,全神貫注地誦念《涅槃經》。見到這古怪的老頭那泰然自若、旁若無人的凜然神態,喧譁、騷動的人群立即變得沉默,一雙雙驚異的眼睛望著良卿法師那與眾不同的面孔和臨危不懼的身姿雄影。

  大殿內一片沉寂,只有良卿法師那輕微的誦經之聲隨著縹緲的香菸在緩緩流動。

  在抗戰初期就從河南偃師故土出家到洛陽白馬寺並漸成為當家的良卿法師,於1953年受佛教協會的派遣,來到法門寺任住持。當時的法門寺由於清末和民國時期的戰亂,已是千瘡百孔、荒草遍地、面目全非,偌大的院內只殘存兩幢佛殿和一個即將傾塌的鐘鼓樓,與真身寶塔形影相弔,而誦經禮佛的僧人則在槍炮的轟鳴和鐵蹄的驅趕下四處潰逃,法門寺成為空無一人的荒廟野寺。

  

  法門寺僧侶暗中保存下來的良卿法師生前像

  良卿法師獨自一人來到法門寺後,不顧年邁體弱,八方呼籲,四方求援,立志重振法門神威。在他的努力下,法門寺的境況日漸好轉,佛殿、圍牆及鼓樓得到了修整,絕跡的香火復燃……正當良卿法師為自己十幾年的心血換來的果實而感到欣慰的時候,大風暴來臨了。

  此時的良卿法師心情並不平靜,他預感到一場劫難將不可避免地降臨到法門寺和佛祖聖靈的頭上,但面對眼前這些不諳世事卻近似瘋狂的「革命軍」,竟一時想不出成熟的退「兵」之策,他不知道這場風暴的中心源自哪裡,他也不知道這幫山呼海叫的「兵」到底要幹什麼,他只知道大難臨頭,並默默地祈禱佛祖保佑。或許,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面前的紅衛兵隊伍在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似乎又想起了自己肩負的歷史重任和神聖不可侵犯的行動,人群又開始騷動起來。一個頭扎小辮的姑娘抖抖身上的塵土,走出人群,昂首挺胸來到良卿法師面前,像背誦課文一樣高聲朗誦毛主席語錄:「什麼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麼人站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麼人只是口頭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動上則另是一樣,他就是一個口頭革命派……」

  小辮子姑娘背誦的毛主席語錄還沒有結束,早就按捺不住心中激情的紅衛兵們便開始了「不砸爛一個舊世界,就不能建立一個新世界」的行動。大雄寶殿內,那僅一隻耳朵就可以承托六人的巨型泥塑臥佛被石頭、棍棒、鐵器擊碎了,正佛殿的一切佛像和設施被搗爛了,銅佛殿內的銅佛被捆上繩索拉倒了……周原腹地,這個以古公亶父創立周王朝基業的水豐土肥、良田萬頃的神賜之地,這段厚重得如青銅器一樣的歷史,隨著法門寺的劫難被轟然推倒了。

  面對瞬間成為灰土碎渣的巨佛和東倒西歪的銅像,一生篤信教戒、信誓精誠的良卿法師,依然端坐在蓮花蒲團上,手捻佛珠,口誦經卷,在紅衛兵的叫喊聲中默默祈禱。他在渴望佛祖顯靈,以那無量的法輪扼住劫難的持續。然而,萬世不滅的佛祖遲遲不肯施展它的神威,它仍在一個神秘的暗處窺視著凡夫俗子們在這聖潔的殿堂施暴,它在等待那善惡報應的最終結局。

  潮水般兇猛的紅衛兵們,在把大殿內外的「牛鬼蛇神」頃刻蕩平之後,心中的狂熱依然沒有減退,與此相反的是,潛藏在心靈深處那六根未淨的破壞欲望越來越烈,越來越濃,直至怒火中燒,難以自控。他們在寺院中尋找著一切可以碾碎砸爛的珍貴物件。終於,有人在寺院上殿檐口處發現了一塊刻著字並有七個圓孔的石碑。石碑本身已搖搖欲墜,經此人用力一掀,摔落於地,發出了錚錚的近似鐵質銅器的聲響。

  正在這時,鎮裡的一個造反門派——「真理戰鬥隊」的幾十名隊員,也帶著工具加入紅衛兵們中間,並共同實施起「革命行動」。

  幾個正在亂竄的人聽到聲響,急忙趕過來圍住石碑看了幾眼,由於碑面的文字多半被塵土所掩,無法看清,加上紅衛兵們和造反派隊員們壓根就沒有察看文字的興趣。在他們心中,這個古剎的一磚一石、一草一木都是有罪的東西,都是要搗毀砸爛的對象。他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砸。

  於是,鎬頭、钁頭、石頭……一切可以用來撞擊的東西,都拿來向石碑砸去。令紅衛兵們和造反派倍感新奇和興趣的是,這塊石碑每砸一下,都發出音樂般的鳴響,像一把堅硬的古琴在彈奏鳴響著各種樂曲,動人心弦,又令人哀婉悽愴。

  這時的紅衛兵和造反派們當然不知道,他們要砸毀的正是一塊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記述古代音樂發展史且自身可發出七節音符的神奇絕妙的「七音碑」。

  關於這塊七音碑造就的年代無從查考,據後來的考古學家推斷,至少不會晚於隋唐時代。當然,也有人推斷誕生在北魏時期。關於這塊七音碑的誕生,留下了這樣一個神奇的故事——

  在古周原腹地的一個鄉村,住著一位姓師名曠的書生。此人父母早亡,孤苦無依,家境貧寒,酷愛讀書、繪畫,同時也非常喜愛音樂。他有極高的音樂天賦和高超的技藝,能用一片樹葉吹出十幾種鳥叫之聲。他每次吹奏時,都有不少人前來圍觀聆聽,有時竟聽得如痴如醉,樂而忘返。師曠看到那麼多人喜歡聽自己吹的樂曲,便想著用什麼辦法把那些最動聽的聲音記錄下來,然後傳給四方百姓,讓他們也像自己一樣隨意吹奏,在這或歡快或哀婉、或低沉或高亢的聲音中得到人生的滿足。

  自從有了這個想法,他便開始日夜琢磨起來。

  一天晚上,師曠思索到半夜,覺得疲憊,便側身睡去。這時,他忽聞一陣從未聽過的樂聲,如鶯歌燕語,又如泉水叮咚,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徘徊婉轉,纏綿動聽。他一下驚醒過來,卻無任何聲響,再合眼入睡,樂聲又起。如此三番五次地折騰,使他再無睡意了。

  第二天晚上,師曠剛剛入睡,忽見一位身穿藍衣、頭戴小帽的少年推門而入,並微笑著說:「久聞先生能吹會唱,小生也酷愛此道,今日特來拜會。」師曠坐起來,沖少年苦笑道:「先生過獎,我至今連個記錄曲子的辦法都沒有找到,何談其他。」

  藍衣少年說:「先生如若不嫌,弟願為您薦個去處,定能學到此法。」師曠想了一會兒,點頭答應,並跟著少年走出門來。

  師曠跟著少年,只覺身輕如燕,腳下生風,眨眼工夫便到了一個陌生之地。只見這裡殿宇重疊,珠光寶氣,奇花異卉,爭放馨香。在微風的輕拂下,陣陣令人如痴如醉的仙樂,從殿宇中四散飄出。師曠正在疑惑,少年指著一幢披紅掛彩的大殿道:「這是天宮的樂仙在排練天樂。」說完拉著師曠來到殿前,隔著窗子駐足向里觀望。只見殿內五彩燈下,有數十名仙女圍成一團,人人手執一件樂器,有的吹、有的彈、有的拉、有的打。中間一位紅衣少女,正安然地彈奏著一架七弦寶琴,琴聲在大殿中迴蕩不絕。

  師曠聽著聽著,忽覺這眼前的彈奏之曲和自己夢中聽到的一模一樣,驚喜之中不禁喊了一聲:「太奇妙了!」

  殿裡的仙女們聽到喊聲,紛紛放下手中樂器趕了出來,見到師曠便圍將上來。師曠窘迫不已,眾仙女上前指責道:「哪裡來的野人,來此何意?!」

  師曠聽到指責,更加窘迫,遂辯解道:「剛才有藍衣少年將我引到此處。我只是酷愛樂理,聽到剛才音樂的奇妙,便禁不住喊了一聲……」

  正在這時,那紅衣少女走上前來,溫柔慈祥地說道:「若先生喜歡,我就把這樂道之法告訴你吧。」

  師曠剛要作謝,忽聞一聲雞鳴,猛然驚醒,見天色漸白,才知剛才是南柯一夢。

  次日夢中,師曠又見那紅衣少女翩然來到了自己的房中,他急忙起身相迎。只見紅衣少女說道:「我特意來給你送奉天宮樂譜,有了它,你可將樂理傳給後世子孫了。」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塊紅色的綢緞遞了過來:「天宮樂譜全記在上面,你要潛心鑽研方能領悟……」說著沖師曠莞爾一笑,正欲迴轉,卻被師曠一把拉住,只聽少女大叫一聲:「不要碰我……」話未說完,就砰然倒地,而後漸漸地變成了一塊石碑。碑為紅褐色,有孔七處,恰似仙女的七竅。

  為此,師曠後悔不已,悲傷至極,整日泣哭,夜夜落淚,不久便成了瞎子。

  瞎了眼的師曠,每日撫摸小石碑,用以表達他對紅衣少女的思戀懺悔之情。忽然有一天,他的手觸摸到石碑的小孔處,竟然有「錚錚」之聲發出。他大為驚訝,再逐孔摸去,響聲似有節律,細聽竟有「哆、來、咪、發、唆、啦、唏」的音節。他欣喜若狂,趕忙記下了這七個音節。之後,他又用這七個音節,譜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把美妙的音樂傳遍人間。

  後來,官府知道了此碑的妙處,便派人將此碑抬到周原的中心集會地——教稼台[1],每到豐收之時就請師曠親自擊碑領唱樂律。

  自此,天下樂師、百姓才懂得了作歌和譜曲,歌曲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不難看出,七音碑的誕生自是一段美麗的神話,既是神話,現實生活中就很難出現。但透過這個美艷奇麗的神話,足以看到百姓們對中國古代偉大的音樂之聖師曠的敬佩和感念之情。他是音樂之源、音樂之山,不管人類再經歷千年萬代,只要有音樂存在,他的名字就不會朽亡。假如有一天世界上的樂律全部消失了,人們也會以他的精神、他的意志重新創造出樂律。

  據傳,師曠去世後,七音碑在戰亂中隨著教稼台的荒蕪而被遺棄荒野,法門寺建成後,一位有心的和尚找到此碑,並將它移至法門寺。

  太古遺音琴·師曠式·唐代

  當然,現存的這塊七音碑是不是和師曠同一個時代誕生,由於考古資料缺乏,現在人們還無法確切地知道。人們知道的是,這塊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本身能發出鐘磬般的音節、上面鐫刻著中國古典音樂發展歷史和技巧的七音碑,被一幫造反派和紅衛兵砸爛了,然後又拋到一個石灰窯給徹底地火葬了。這是中國音樂史上的一個悲哀,也是世界音樂史上的一個重大遺憾和損失。

  就在同時,法門寺又有幾處珍貴文物遭到大劫。

  注釋:

  [1]教稼台:位於今陝西扶風縣,距離法門寺僅十餘里地。相傳為古公亶父的子孫所造,是古代周原居民歡聚慶賀莊稼豐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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