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突變
2024-10-06 05:12:01
作者: 岳南
早在孫殿英的隨從兵張岐厚在青島被捕,將十二軍盜陵的醜聞和盤抖出後,孫殿英及其幕僚、部下就已感到大事不妙了。此時十二軍已被放在了一個點燃了引線的火藥桶上,只要稍一遲鈍,就有被炸成碎片的可能。情況萬分危急,應付新的突發事變,採取最為有效的補救措施已刻不容緩。於是,孫殿英再度召集梁朗先、馮養田及各師、旅高級軍官,召開緊急會議,商討應付策略,希圖力挽狂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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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殿英鐵青著臉,兩眼迸射著凶光,越發明顯的麻子在不住地亂顫。他先是大罵了一通被捕的隨從兵張岐厚和保釋出獄、仍留在六軍團北平辦事處的譚溫江,然後又急又憤地讓眾人發表應付險局的意見。
這時,各與會將領都已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各種意見、計謀、牢騷傾瀉而出,有的主張不論國民政府得到了什麼樣的證據,也不論政府和輿論的壓力多大,十二軍就是死不承認,看他們怎麼辦;有的主張乾脆脫離南京國民政府,或出關投奉軍張學良,或重新拉杆子進山為匪;有的埋怨當初就不該幹這盜陵之事。尤其在盜案過後,財寶分得較少的軍官,在大吵著「得不償失」的同時,又暗罵孫殿英、梁朗先、譚溫江等得寶最多的將領、幕僚,傷天害理,罪有應得,恨不得將其立即砍頭分屍而後快……會議爭吵了一個上午而無結果。最後,孫殿英不得不讓「軍師」梁朗先出面發表高見。
媒體對馬福田盜陵的報導
其實,在會議召開之前,孫殿英就先向梁朗先求過計,梁朗先當即回復了三條。第一,由於張岐厚的招供,十二軍死不承認已無可能。但可從盜來的珍寶中,挑選出幾十件不起眼的珠寶,列出清單,公開交於六軍團總指揮徐源泉,謊稱是在剿匪過程中,從馬福田部繳獲。東陵被盜完全是馬福田匪部所為,以便混淆是非,轉移視線。這便是在東陵盜掘之前自己曾提出的「借刀殺人」之計。第二,事已至此,非忍痛放血剜肉不足以保頭顱,要從盜來的珍寶中,挑出幾件最為貴重的絕世奇品,送北平衛戍司令部及平津、河北各地方要員,更要想方設法送南京國民政府各要員,並以送蔣介石或宋美齡為第一要事。以便達到以毒攻毒,禮到禍免的奇效。第三,速派人秘密到上海等地,通過地下黑道銷售珍寶,將換來的錢購買軍火,藉機擴充、裝備軍隊。萬一前二條不見效果,可脫離南京國民政府,拉杆子進山,自立門戶,重打天下。此條雖為下策,卻是有備無患的萬全之計。只要有槍、有人、有錢,就不愁不能東山再起。
孫殿英聽罷梁朗先的一番高論,深以為然,並決定就按其計行事。今天的會議,孫殿英本是想聽聽眾將領還有沒有其他的高招,更重要的是,看看大家的表現,以做到對部下心理狀態的進一步了解。
梁朗先的發言,基本按這三條又重複了一遍。不同的是,面對眼前這烏煙瘴氣、軍心有些動盪不安的情形,補充了一些要以大局為重,團結一致,共渡險關,扶大廈之傾斜,救十二軍於危亡,生死與共,力挽狂瀾之類的豪言壯語。
梁朗先不愧號稱「小諸葛」,他的一番高談闊論,再次穩定了各位將領那驚恐、慌亂和憤懣不平之心,各路將領當即表示要不惜拋頭顱,協助鈞座共渡險境。本來沉悶、壓抑又亂鬨鬨的會議,漸漸變得嚴肅、悲壯、熱血沸騰又情緒高昂起來。連日來處於驚恐、苦悶中的孫殿英,被這會議的動人場面感動得熱淚盈眶。「只要有了這樣一群鐵哥們兒撐腰、追隨,還有什麼艱險難關不能跨越?」想到此處,他用那雙模糊的淚眼掃了下眾位將領,極其悲壯又豪情滿懷地大聲說道:「弟兄們,十二軍的生死存亡在此一舉,抓緊議定下一步的行動方案吧!」
第二天下午,梁朗先、馮養田帶著四名親兵,乘坐兩輛裝滿奇珍異寶的汽車趕赴北平,傍晚時先到了徐源泉的私宅,密見總指揮。想不到這次主賓一見面,徐源泉便一臉怒氣,第一句話就劈頭蓋臉地怒斥道:「想不到你們膽大包天,竟干出這等好事來!這個孫大麻子也太混帳了,他怎麼自己不來見我?」
對徐源泉的態度,梁朗先早有預料。這位老頭子從一開始就被稀里糊塗地裝進了自己的口袋,並不知不覺地充當了十二軍的擋箭牌。如今東窗事發,東陵盜案水落石出,這位總指揮難免要產生被部下矇騙的感覺,並對保釋譚溫江一事悔恨不已。所以,當梁朗先這次再度登門,自然會使他異常惱怒,並藉機發泄心中之憤。
對付徐源泉的策略,梁朗先早已想好。今日這位總指揮追問盜案底細並不住責罵時,梁朗先、馮養田一副任打任罵的可憐樣子,既不承認盜掘,也不否認與此事有牽涉,只說是馬福田等匪部正在盜掘乾隆、慈禧兩陵,十二軍的弟兄們在圍剿時,發現了被掘開的地宮,沒有進去,只是從匪軍手中繳獲了一些珍寶,同時有的弟兄也在陵區撿拾了一些陵中之物,是否有弟兄趁長官不注意,私自溜進地宮撿寶,現軍部已下令調查……梁朗先故意顛來倒去,含含糊糊地對東陵事件和了一番稀泥,使徐源泉心中明白,但嘴上又得不到證實。這樣一番似明似暗的捭闔之後,梁朗先拿出了孫殿英給徐源泉的報告副本,只見上面寫道:
一、職前循薊縣紳董之請求,當派第五師於七月二日剿辦盤踞馬蘭峪之悍匪,所有剿匪詳細經過,均已轉報在案。至截獲物品須查追,未即呈報。
二、據第五師譚師長報告如下:
職師於七月二日奉令出剿馬蘭峪股匪,所有一切情形已均於七月二日報告在案,是役奪獲戰利品,除銀圓當時即由各部官兵分取無餘外,其屬於裝械者已飭各部分配應用,惟珠寶等項關係重大,當擄獲之際各該初級長官及無知士兵於倉促之間,無不乘機攫取,以故嚴密搜查,需時較久,又因遷徙行動迄無定止,調查搜詢甚費周折。今奉查詢,謹述詳情呈請鑒核,所有物品亦僅開單呈繳,伏候睿奪等語。
三、據此謹將各項原委轉呈鑒核,所有物品亦並呈繳。
四、附繳呈物品單一紙,右四項謹呈
總指揮徐
十二軍軍長孫魁元
附,物品清單 計開
鼻煙壺大小式共五個,赤金全珠鐲一副,珠十顆,八寶鐲一副,大小雜珠二十顆,雙珠鐲一副,大小珠花四支,翡翠紅碧璽雙玉連環穗一串,赤金鐲三副,珠翠藍紅寶石十八個,赤金八寶鐲一副,大小寶石十五件,珊瑚十八件,翡翠各種寶石十五件,又寶石兩個,玉鐲三隻,玉牌兩塊,玉環兩個,鑽石一包二十九件,小珠一包共三百一十七顆,長樂永康珠鐲一副,小珠一包,玉石牌一個,殘破珊瑚一副,斷玉簪一根,共二十七件。八月十日交。
梁朗先見徐源泉閱畢,說道:「這是呈總指揮的副本,正式報告我們明天上午連同物品清單和珠寶,一同交給第六軍團北平辦事處有關人員,不知總指揮以為如何?」
「那你們就交去好了。」徐源泉明白梁朗先的意思是將此事做公開的呈報,以便自己在適當時候同有關方面搪塞和周旋。但他仍然氣憤未平,還在嘟嘟囔囔地罵著孫殿英。
梁朗先故作尷尬地胡編了一通孫軍長如何想念、問候總指揮的話,然後使了個眼色,馮養田心領神會地打開了隨身攜帶的一個黑色手提包,拿出了從慈禧地宮盜出的一件翡翠荷葉、兩尊金佛、兩尊紅寶石佛和一包花花綠綠、五顏六色的珍珠。
「這是俺倆臨行前,孫軍長特意讓帶來孝敬您老的。」馮養田說著,小心地將珠寶一件件放到徐源泉面前的茶桌上。
「這是哪兒來的東西?」徐源泉眼睛明顯亮了起來,盯著桌上的珠寶明知故問。
「是手下弟兄在剿匪時撿的,可能是陵中的寶物。」梁朗先接口說。
「這……這我怎麼能收,東陵盜案已是紛紛揚揚,滿城風雨,萬一傳出去,我如何向上峰交代?」徐源泉嘴裡說著,眼睛卻死死地盯住桌上的珠寶不動,並伸手拿起了那件綠光閃動、艷麗鮮活的翡翠荷葉,在燈下反覆端詳,臉上露出一副驚訝和愛不釋手的樣子。
「弟兄們還撿到了一些零碎東西,孫軍長已托人送給平津衛戍司令部和南京國民政府的大員了,據說蔣夫人和孔夫人都分別得到了一份。」馮養田插話示意說。
「這個孫大麻子,真是手眼通天。那好吧,只要這些東西來路分明,我暫且收下,若發現來路不明,尤其是與東陵盜案有瓜葛,我將立即送交閻總司令,並對孫大麻子嚴懲不貸。」徐源泉聽了馮養田的暗示,明白孫殿英要為東陵盜案下大賭注了。既然其他大員都有份,自己理應收下,即使事情最後被抖了出來,有那些大員在前邊頂著,料也不會有多大麻煩。徐源泉想到這裡,喊過夫人,示意將桌上的珠寶收起來。
梁朗先、馮養田見狀,又說了幾句請總指揮多關照、多栽培之類的話,接著提出將譚師長帶回軍部的請求。徐源泉面有難色地答道:「此案關係重大,外邊輿論和清皇室又不依不饒,還是從長計議吧。先讓他待在北平,我會照顧他的。」
梁朗先見總指揮如此說,也不便強求,又說了幾句閒話,隨之提出明天要秘密見一見譚師長的請求。徐源泉照准,二人便告辭而去。
正當梁朗先等人秘訪譚溫江並準備向平津等地要員展開全面行賄攻勢時,徐源泉不負部下所託,再次致函北平衛戍司令部。
敬啟者 查敝部第十二軍譚溫江師長於本月三日來平公幹,在清華池洗澡,忽被貴部員役帶去。當派敝部駐平辦事處長羅榮袞前往保出,聽候隨傳隨到在案。惟譚師長帶去,事前莫明真相,嗣後閱報始知為盜掘東陵一案,受有牽扯。如果如報所云,系屬刑事問題,法律自有解決。究竟此案系何人舉發,如何告訴,敝部極願聞其真相,祈將全案飭抄賜給,或准由敝部派員往抄,統希裁奪,為荷。此致北平衛戍司令部。
顯然,徐源泉的函件是想起到投石問路的作用。一是為自己保釋譚溫江開脫和解釋,二是想弄清事情的真相以及北平衛戍司令部對此案的態度。
此時的徐源泉沒有想到,閻錫山已見風使舵,決定對東陵盜案徹底查辦了。幾乎在徐源泉致函的同時,他也向南京發出了一份密電:
南京國民政府中央執行委員會軍事委員會鈞鑒:
竊本月十二日北平警備司令部拿獲盜犯譚溫江、黃伯川兩名。當據第六軍團總指揮徐源泉函稱:譚溫江系第六軍團第五師師長,願負隨傳隨到全責。當以徐部點驗甫畢,深虞前線發生誤會,姑准轉押該總指揮部隨時聽傳。僅將黃伯川解部審訊,據供有譚榮九即譚溫江之弟賣珍珠與廊坊頭條義文齋,由伊與王振波介紹,前後三次得價約六千元等語。查此案系文物臨時維持會告發,乾隆陵及慈禧菩陀峪陵皆被發掘,當發掘時附近戒嚴半月,事後由譚溫江將一部分珠玉寶器等物運來北平,價值在十萬元左右。並據各報紙登載,陵墓建築堅固,系用猛烈炸藥轟毀。又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行營及全國商會聯合會並清室載澤、載瀛、溥侗、溥伒、寶熙、遺老陳寶琛等文電交馳,同請嚴究前來。除飭將人證、贓證嚴密查拿,並派員前往東陵勘查情況據實陳報外(按:該句下疑有脫落文字),查譚溫江現任高級軍官於所轄軍隊經過地方擔任剿匪區域內發生盜墓情事,嫌疑重大,中外矚目,擬請選派大員,組織高等軍法會審或特別法庭依法審判,庶足以昭示天下。是否有當伏乞示遵。
特別法庭成立後的報導
平津衛戍司令閻錫山(寒)
朱綬光代
閻錫山一面電請國民政府,一面電令衛戍司令部參謀長朱綬光從速組織軍事法庭。朱綬光當即籌備組織軍事法庭工作,按照1928年2月17日公布的《陸軍審判條例》第九條建立法庭組織。設審判長一人,審判員四人、法官二人,因案情重大,審判長必須具備上將身份,審判官必須具備中將身份,法官也須具備少將身份。當時內定審判長為商震,審判官為楊傑、冷遹、汪澤民。並由朱綬光電呈國民政府核奪。不久接到復電,令各集團軍推選審判官。閻錫山接電後立即飭令參謀長朱綬光、軍事處長尹扶一、軍法科長周仲曾等會同辦理。各集團軍推選法官三人:第一集團軍為阮肇昌,第二集團軍為邱山寧,第四集團軍為吳中柱。商震受任審判長後,立即電召各法官赴北平召開會議。待人員到齊後,先由商震宣布東陵盜案特別法庭成立,然後報告東陵案情及在各地捕獲的涉嫌犯,再由北平衛戍司令部軍法科長周仲曾報告東陵案贓物保管情形及調查預審經過,並決定電催天津、山東等處,將破獲的盜陵案犯從速押解北平候審,已被保釋的譚溫江重新收押陸軍監獄。會後,商震分別向平津衛戍司令部、國民政府、軍政部發出了內容相同的三則通電,其中致南京國民政府的通電稱:
南京國民政府各院部政治會議、各政治分會、各集團總司令鈞鑒,各級政府、各級師旅長鈞鑒:
竊查盜竊清陵一案,奉前軍事委員會電令組織高等軍法會審,先後派商震為審判長,第一集團阮肇昌、第二集團邱山寧、第三集團李競容、第四集團吳中柱為審判官。嗣准第四集團電開,吳中桂因公赴湘,改派周學海代理,茲已到平。遵於十一月二十九日成立陸軍高等軍法會審,並委北平衛戍司令部軍法科長周仲曾、河北剿匪司令部軍法處長張桂為軍法官,均於即日就職。謹電奉聞。商震叩。
通電發出後,社會各界人士、清皇室都對東陵案的審理結果拭目以待。北京總商會和全國新聞界紛紛電請特別法庭,要求從速秉公處理,並准予列席旁聽。審判長商震即向新聞界公開做了答覆:
……陵案關係重要,震才微任重,深虞弗勝,謬荷藻飾,益當奮勉。本會審對於陵案約分三步進行:第一步調查人證;第二步審問;第三步公判。在一、二步時期案未偵實,依法應守秘密,惟進行至相當程度,亦應酌情披露。俟屆公判時期當邀諸君子惠然辱臨,藉資鴻播。先此奉復,順候箸祺。
商震啟
就在東陵盜案特別法庭宣布成立,商震發表通電和對新聞界發表談話時,第六軍團總指揮徐源泉突然感覺事態嚴重起來,尤其是譚溫江重新被押往陸軍監獄,更使他惶恐不安。為避免引火燒身,他一改過去的態度,向新聞界發表談話,首先為保釋譚溫江一事辯詞,聲稱「盜陵為一事,交替為一事,敝部前請轉押譚溫江係為交替便利,絕非庇護。如果譚溫江有盜陵行為,當然移交法庭辦理。假使調查明確後,譚溫江盜墓有據,不待地方法辦,余為整飭軍紀計,亦難姑容」。
與此同時,徐源泉又將梁朗先、馮養田代表孫殿英公開向第六軍團北平辦事處送交的號稱在東陵剿匪所得珠寶,全部加封移送北平衛戍司令部,以表自己的清白。北平衛戍司令部在接到這宗珠寶後,決定移存大陸銀行,並由總參謀長朱綬光親自監視將提包加上火漆封存,另派軍事處長尹扶一、軍法科長周孝魯,將加封提包持往大陸銀行面交該行經理譚荔孫查收。
另附公函一件。
津京衛戍司令部致大陸銀行公函
逕啟者,第六軍團總指揮徐源泉,前送該部譚溫江師在東陵馬蘭峪剿匪擄獲物品十號。茲經函請北平總商會會長及古玩行人員眼同點驗,置於手提箱內,用火漆嚴密加封,擬請貴行代為保存,俾昭鄭重。此致大陸銀行。
計開
(第一號)金鑲鐲三隻,嵌紅寶石兩塊,藍寶石兩塊,碧璽六塊,珠子六顆,翡翠兩塊,計重三兩三錢。
(第二號)……
徐源泉將這宗珠寶交出後,就暗中觀風視水,反覆考慮是否將梁朗先、馮養田送予自己的那翡翠荷葉等奇珍異寶一併交出。令他感到驚奇的是,東陵盜案除於1928年12月中旬由特別法庭宣布調查後,一連幾個月過去,卻不見預審的動靜。等詳細探聽內幕,才知道是孫殿英的行賄策略產生了奇效。作為堂堂的軍團總指揮,徐源泉不禁為自己幾個月來的擔驚受怕哭笑不得,禁不住長嘆一聲:「看來廉頗真的老矣,這天下該是年輕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