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中途生變

2024-10-06 05:10:09 作者: 岳南

  雍正不明不白地暴崩了,但他的兒子弘曆卻光明正大地成了歷史上著名的乾隆皇帝。清朝歷史的河流流淌到這裡,似乎沒有什麼懸案或傳奇性的故事將要發生。但歷史卻偏偏沒有靜謐安詳,它總增添些神奇詭怪之事,以做飯後談資、生活之趣。

  關於乾隆的身世,正史記載為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時生於雍親王府邸,即後來的北京雍和宮[1]。其父當然是雍正,其母為王府格格[2]鈕祜祿氏,即後來雍正的孝聖憲皇后。當弘曆十二歲時,其祖父康熙命養於宮中。雍正登基後,鑑於康熙朝因立太子一事,搞得父子、兄弟之間劍拔弩張,沸沸揚揚,他本人也背上了奪嫡謀位的罵名,在經過一番痛苦的思考後,他終於想出了一個避免兒子們爭權奪位的辦法。這就是密建皇儲,即將太子的名字秘密書就,置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之後,待自己駕崩時,拿出此書一看便知誰繼任皇帝。雍正元年(1723年)八月,雍正御書四子弘曆之名,置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雍正十年(1732年),賜號二十二歲的弘曆為長春居士,十一年(1733年)封為和碩寶親王,十三年(1735年)五月奉命辦理苗疆事務。八月,雍正崩逝,弘曆嗣大統。九月初三日,弘曆在太和殿即皇帝位,時年二十五歲。第二年改元乾隆,從此開始了對清帝國六十餘年的實際統治——這是清宮史書的記載。但按民間傳聞和野史記錄,乾隆一生留下的懸案和謎團,超過了清王朝中的所有帝王。且不說他和皇后、妃子間的風流韻事以及情愛瓜葛,僅是一個身世問題就疑發兩端,謎團迭生。其最流行和最廣泛的說法當首推「龍鳳交換」和「草房之謎」兩大懸案。

  乾隆皇帝像

  「龍鳳交換」說的是雍正帝尚為雍親王時,其王妃鈕祜祿氏備受寵愛。自兩人行就魚水之歡後,這位美人很快身懷有孕,並天天早燒香,晚磕頭,懇求菩薩賜她個兒子。此時,有一年過半百的朝廷內閣大臣陳倌和雍親王很是要好,恰巧也喜得夫人懷孕。這陳夫人與雍王妃平素常在一起,二人都受孕懷胎,細細追思起來,相差不過幾天。十月懷胎,兩人各自分娩。出乎意料的是,陳夫人喜得貴子,而雍王妃卻生了個女娃。事與願違,雍王妃自是愁眉苦臉,唉聲嘆氣。這一切都被精明的僕婦李媽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為博得主子的歡心,這精明的李媽媽在經過一番苦思冥想之後,終於向王妃獻上一個奇計。那就是先封鎖生下女孩的消息,再如此這般……王妃聽了自是歡喜異常,並將此重任交予李媽媽親自操辦,言稱只要成功,自有重賞。這李媽媽在王妃重賞的許諾和誘惑下,懷著一顆不安的心來到陳倌府中。進內室見過陳夫人並恭喜一番後,李媽媽說雍王妃也生了個男孩,並言王妃請陳夫人帶孩子到府里去相見敘喜。陳夫人不知是計,便滿口應承,說到了滿月,定去府上請安。李媽媽見陳夫人已經答應,便打道回府等候消息。但滿月之後,不見陳夫人抱子來見。李媽媽無奈,又來到陳府看個究竟。此時陳倌正在夫人身邊,稱夫人身體不適,待過幾日再進府請安。李媽媽察言觀色,怕事情有變,遂趁機進言道:「雍王妃在府上已將各種見面禮置備妥當,只等夫人攜子前去,若夫人失約不往,王妃定會動怒。」陳倌夫婦一聽李媽媽此言,覺得極其為難。兩人沉默了一陣,只見陳倌說道:「王妃要看的無非是老臣犬子,你先抱去復命好了。」李媽媽聞聽此言,喜出望外,但表面卻故作鎮靜,不露聲色,還特意恭請陳府跟去個奶媽,以便照顧孩子。陳夫人雖不願如此草率,但考慮到丈夫已經說出,又沒別的良策應付這位得罪不起的王妃,只好勉強答應。於是,李媽媽便和陳府的奶媽,抱起小公子向雍王府走去。

  當二人來到雍王府後,李媽媽讓跟來的那位奶媽在下屋裡等候,自己則抱著孩子直奔王妃的內室。

  

  雍和宮,雍正帝做雍親王時期府邸,雍正即位後改為行宮,稱雍和宮。雍正十三年(1735年),雍正駕崩後曾停靈於此。因乾隆皇帝誕生於此,雍和宮出了兩位皇帝,成了「龍潛福地」,所以殿宇為黃瓦紅牆,與紫禁城一樣規格。乾隆九年(1744年),雍和宮改為喇嘛廟

  至天色至暮時,李媽媽才從王妃內室出來,將一個用布包住的孩子交與跟來的陳府奶媽,並派車將奶媽連同孩子一同送回陳府。那陳夫人正在府中等得焦急不安,見孩子抱了回來,急忙上來欲親熱一番。但當把罩在孩子小臉上的柔綢揭開時,陳夫人不禁大驚失色。只見懷裡抱的不是自己生的男孩,而是一個陌生的女娃。陳夫人心中唰地一涼,立時大哭大喊起來。那陳倌聞聲趕來,見此情景先是目瞪口呆,繼之連連跺腳,隨後一切都明白了。他當即勸夫人:「此事干係重大,利害攸關,千萬不要聲張,若是傳出去,全家人性命難保。我命中有子,上蒼不會讓我絕後。此事只能將錯就錯,就此罷休吧!」陳夫人聽後,雖悲憤不迭,痛苦萬分,但也只好忍泣息聲,獨自哀嘆自己命薄了。

  乾隆皇帝生母孝聖憲皇后像

  陳倌夫婦生的男孩在被換進雍王府一個月後,才由王妃抱出來面見雍親王。雍親王見孩子又白又胖,很是喜歡,按輩分排行為四子,取名弘曆。後來雍親王做了皇帝,那陳倌一來年老體衰,二來怕當年兩家的秘聞傳出去對自己不利,便告老還鄉,回了江南海寧城。這個秘密在雍正朝一直不為局外人所知。

  到了乾隆十五年(1750年),一天晚上,乾隆就寢前獨自一人在宮中信步活動筋骨。當他邁出月華門,正要進隆宗門時,只聽一間偏房裡有竊竊私語之聲。出於好奇,乾隆悄悄接近隔窗偷聽。從聲音分辨,裡邊是一男一女。女的是自己幼年時的保姆李媽媽,男的不知何人,聽口氣好像是宮中的一個老太監。乾隆聽了片刻,見他們說的都是一些自己未曾聽說過的宮中趣聞,甚是稀奇新鮮,便打定主意要在此多聽一會兒。

  屋裡這一男一女看來說得很投機,天南海北、宮裡宮外地嘮個沒完。

  乾隆聽了好長時間,覺得作為天子在此偷聽幾個下人的話有失尊嚴,便想回宮就寢。就在他剛要抬腿時,忽聽裡邊那個男的岔開話題,壓低了聲音問道:「我最近聽宮中張公公說,當今聖上原是陳閣老的骨血,還聽說當年是你用先皇的公主換來的,這事是真是假?」

  「可不敢胡說,要犯殺頭之罪的。」李媽媽顯然有些害怕地回答。

  「我也只是順便問一下,沒當真呢。」老太監說完不再言語。乾隆心裡一驚,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屋裡沉默了好長一陣,看來李媽媽憋不住了,聲音比先前壓得更低,沙啞著嗓子說:「這事就在這裡說了吧,千萬可別再往外傳了。告訴你,這事千真萬確。當年就是俺親手換的,主意還是俺替皇太后想的呢。如今已四十年了,不知公主現下嫁何處……唉,可嘆俺當年算是白辛苦了一場,如今皇太后和皇上,看著俺好像沒事人一樣……」乾隆聽到這裡,如雷轟頂,怔呆了半天才緩過勁來。他不再聽下去,急速返回御書房,令人將李媽媽喚來,當面審問起來。此時李媽媽早嚇得面色發白,癱軟在地,說不出半句話來。經乾隆好言相勸,她才戰戰兢兢地將當年的事情和盤托出。乾隆聽罷,熱淚盈眶,不覺嘆了一口氣,叮囑李媽媽不要聲張,遣她回去安寢。那李媽媽剛回到寢室,一個太監便拿了根繩子跟進來,冷冷地說道:「聖上要我今晚送你上西天。」李媽媽聽後,當場昏倒,太監趁機將其勒死在床上。

  承德普陀宗乘之廟

  李媽媽死後,乾隆直奔慈寧宮,見了太后劈頭問道:「皇兒的面貌何以與先皇及母后的相貌截然不同?」太后聽了,陡然變色,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乾隆目睹此狀,心中越發清楚,不再追問,扭頭返回宮中。

  第二天,乾隆降旨,要南巡海塘。一些老臣聽罷出班諫止,但乾隆全然不顧,一意孤行。乾隆十六年(1751年)正月,乾隆帝果真乘龍船沿運河南下,巡視江南。其後又五次南下,為的是藉機尋父認母,後來竟真的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自此,乾隆明白自己不是滿人而是漢人,便在宮中經常穿起漢裝。一次,他穿了一身古裝冕旒[3]補褂[4],問一位漢大臣:「看朕像不像漢人?」那位漢人老臣聽罷,先是驚慌失措,接著激動得熱淚滾滾,遂顫巍巍地伏在地上回奏道:「皇上的確不像滿人,太像漢人了!」

  這就是民間盛傳的「鳳換龍」以及乾隆下江南的真正原因。

  和這個故事齊名的,還有一個「草房之謎」。

  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五月,康熙帝按照慣例率眾皇子及文武百官,乘車騎馬,浩浩蕩蕩地到承德以北的圍場進行「木蘭秋獮[5]」。這方圓四百里的圍場,又分為四十七個小圍場,康熙率眾在此展開了一次具有多重意義的圍獵活動。直至九月初,眾人轉到了離承德不遠的阿格鳩圍場,這是最後一個場次的行圍。就在這個初秋的黃昏,年輕氣勇的皇四子胤禛同幾個隨從,在一片山野密林中發現一頭梅花鹿正在引頸狂奔。胤禛立即引弓搭箭,對準鹿的頭部「嗖」的一聲射了過去,眨眼工夫,那梅花鹿便倒地翻滾,哀號不止。當胤禛等人騎馬奔過去時,鹿已斷氣身亡。他令隨從恩普砍下鹿角回營帳,並將溫熱新鮮的鹿血用隨身攜帶的野餐用具盛住,「咚咚」地喝了兩口,然後打馬回奔。

  胤禛剛翻過一個山頭,便覺胸間一團慾火燃燒起來。這團欲望之火越燒越旺,越燒越烈,直燒得胤禛面紅耳赤,氣喘不息,全身戰慄,焦渴難耐。隨從恩普見主子憋漲得欲喊不能、欲罷不休,難以忍受,知道這是剛才那碗鹿血在作怪,這可如何是好?

  恩普想著,放眼望去,只見避暑山莊[6]忽隱忽現的大殿之外,有幾間低矮的草棚,這個草棚離自己最近,處在僻靜的山林一隅,是專供山莊宮中生活的一個御用菜園子。借著暮色的霞光,隱約可見一個穿紅色服裝的人在草棚前走動。恩普看到這裡,心中頓時有了主意。他騎在馬上,大聲對胤禛說:「我看王爺是口渴了,請速跟我來,到前邊草棚去飲茶!」此時的胤禛已被慾火燒得頭昏腦漲,眼冒火星,幾次痛苦得都要從馬上栽下,聽到這話,顧不得許多,打馬跟恩普箭一樣向草棚衝去。

  胤禛和恩普來到草棚前下了馬,果見菜園的地里有一個女僕在收拾菜畦。恩普讓胤禛先躲到草棚里,他獨自快步跑到女僕跟前,大聲呼道:「王爺正在棚中焦渴,等你侍茶,快去。」那女僕聽罷,不敢怠慢,起身向草棚走去。

  這時,天色已近遲暮,晚霞開始消退,外面尚有些明亮,但草棚內卻黑乎乎的,難辨東西。那女僕進得草棚,剛要點燈,卻不想胤禛像一頭髮情的獅子一樣撲了上來……

  胤禛走後,此段情事很快被忘卻。但當第二年夏初他隨康熙再度巡幸塞外,駐於承德山莊時,這件醜聞便在宮中沸沸揚揚起來。原來,被胤禛強行交歡的那個女人叫李金桂,時年二十七歲,是個種菜乾粗活的女僕,因娘家早已無人,自己又相貌不佳,一直未能找到稱心如意的婆家,想不到胤禛的一次洩慾,使她身懷有孕,這事自然就在坊間傳開,並很快傳入宮中。

  身為皇子,和這樣身份的下人有了瓜葛,自是違犯宮中禁令,有失皇家尊嚴。向來多謀慎重的胤禛聽到風聲,後悔不已又無可奈何,只得向舅舅,時任內務府總管大臣的隆科多求計。隆科多在驚訝之後,親將李金桂提來密審。李金桂自是咬定實情死不改口:「肚裡懷的就是四阿哥的種。」隆科多聽後,先是欲將李金桂秘密處死,以殺人滅口。但考慮到此事已為許多人所知,倘李金桂被謀殺,不但不能滅口,反而更會成為一大新聞在宮中沸騰起來,於皇四子胤禛和自己都無益處。無奈之中,他決定將此事密報胤禛的生母德妃烏雅氏,並經過周密的考慮和掂量,決定先將這個皇種生下來再做打算。這樣,女僕李金桂在保住了性命的同時,於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在菜園的草棚里秘密生下了懷胎十一個月的男孩。這個男孩一出生,隆科多和德妃便採取了移花接木的方法,將其密送胤禛府讓鈕祜祿氏撫養,對外言稱己出。這就是後來清宮史典關於「雍親王胤禛第四子弘曆,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時生於王府,母格格鈕祜祿氏」記載的背後隱秘。

  乾隆即位後,為替其父「補過」,釋放了嫡親十四叔、被雍正囚禁的允,並對此叔尊禮備至。在一次乾隆的生日御宴上,胤禵酒後失言道:「皇帝的壽辰,本也就該在熱河過。」乾隆知道皇叔話中有話,遂起了疑心,經再三追問,始知「另有生母」之真情。乾隆二年(1737年),乾隆帝巡幸山莊認母,封李金桂為太妃,並在草房對面修亭懸匾,手書「護雲」二字,意涵長護慈雲,以示孝思。此後,又有了乾隆十二年(1747年)奉太妃東巡之事。

  這就是「草房之謎」的秘聞。

  直至今日,乾隆出生之謎的草房遺址,尚在承德避暑山莊內西北部獅子嶺下獅子園內。只是乾隆是否在此出生,有待歷史學家進一步考證了。

  這裡要繼續說的,是乾隆登基之後要做的第一件關於清王朝,也是關於自己的大事——選擇萬年吉地。

  自從雍正打破了「子隨父葬,祖輩衍繼」的喪葬制度而埋骨於京西易縣境內後,登基不久的乾隆也跟隨其父,派臣僚在西陵區域選擇萬年吉地。當吉地選好後,乾隆卻突然改變主意,又派臣僚到東陵選擇。

  乾隆七年(1742年),大學士三泰、果毅公訥親、戶部尚書海望,會同欽天監監正進愛等進入東陵區域勘察地形。數日後相得勝水峪「龍盤虎踞,星拱雲聯,允協萬年之吉」。乾隆覽過繪圖後,甚是滿意,並詔旨於第二年二月初十日動工興建。至此,清王朝喪葬規制的長河,在雍正朝拐彎之後,又在這裡改道分岔。長河的主流從此一分為二,一條支脈流向東陵,另一條流向西陵,從而形成了中國歷代王朝葬喪史上的獨特規制和景觀。如此做法的思想脈絡和內在干係,主要是乾隆考慮到,若從自己之後起,歷代皇帝都葬於西陵,那麼東陵必然有香火漸衰、冷清無助之感,日久定會荒廢不堪。為兼顧東西兩陵的盛衰,他才做出了這一抉擇。關於這一點,乾隆在六十年(1795年)將皇位讓於其子嘉慶時,在十二月二十日的諭旨中說得很是明了:「向例,皇帝登基後即應選擇萬年吉地。乾隆元年,朕詔登大寶,本欲於泰陵附近地方相建萬年吉地,因思皇考陵寢在西,朕萬年吉地設又近依皇考,萬萬年後,我子孫亦思近依祖父,俱選吉京西,則與東路孝陵、景陵日遠日疏,不足以展孝思而申愛慕。是以朕萬年吉地建在東陵界內之聖(編者按:「勝」之別字)水峪,若嗣皇帝及孫曾輩,因朕吉地在東擇建,則又與泰陵疏隔,亦非相續相繼之義。嗣皇帝萬年吉地自應於西陵界內卜擇,著各該衙門即遵照此旨,在泰陵附近地方敬謹選建。至朕孫纘承統緒時,其吉地又當建在東陵界內。我朝景運龐鴻,慶延瓜瓞,承承繼繼,各依昭穆次序,迭分東西,一脈相連,不致遞推遞遠。且遵化、易州兩處,山川深邃,靈秀所鍾,其中吉地甚多,亦可不必於他處另為選擇,有妨小民田產,實為萬世良法,我子孫惟當恪遵朕旨,溯源篤本,衍慶延禧,億萬斯年,相承勿替。此則我大清無疆之福也,此諭。」

  乾隆的詔諭除說明了他將壽宮選在東陵的原委外,還做了「兆葬之制」的硬性規定,即若父在東陵,則子在西陵;父在西陵,則子在東陵。也就是說雍正在西陵,乾隆應在東陵,而乾隆在東陵,他的兒子則在西陵,他的孫子應選東陵,以此類推,不可違旨。當這個東、西二陵兼顧的設想出台後,乾隆唯恐哪個不肖子孫別出心裁,東、西二陵都不選,另立門戶,再選出個南陵或北陵,這樣他設想的「兆葬之制」勢必被打破,造成無法依附、無章典可循的混亂局面。為此,他又專門做出規定,非東即西,不能再隨便另選陵址,這樣就斷了後世不肖子孫別出心裁的念頭。所有這些,在體現了乾隆顧全大局的同時,也完全可窺到他當時在處理這類事務上的良苦用心。只是令乾隆本人以及隨他入葬東陵的後世子孫想不到的是,他的中途易轍和這道諭旨的下達,使他們在一百多年後,共同迎來了陵寢被盜、屍骨被拋的厄運。而當這場厄運到來之後,世人不免做出種種假想,假如乾隆當年葬入西陵,他的子孫也效仿而做,是否還會有一百多年後東陵被盜的悽慘景觀?乾隆是否會同他的子孫如今天人們看到的清西陵的主人一樣,安然無恙地就寢於地下玄宮之中?回答也許是肯定的。但是,這時的乾隆怎麼會想到一百多年後的悲慘情景,怎麼會想到這幕慘劇發生後的一切?有哲學家說:「假如一個人不是從八歲活到八十歲,而是從八十歲活到八歲,那麼至少有一半的人會成為上帝。」即使這個假如成立,作為大清天子的乾隆,也不會想到在一百年後,他會被人拖出棺槨,屍首分離。歷史在這裡表現得如此無情,不但未給他透露半點信息,而且連個悔恨的機會都未給他。他現在所想的,只能是將自己的壽宮修建得儘可能地牢固、美觀、氣派、輝煌一些罷了。

  為了達到意想中的效果,乾隆在看了臣僚們呈上的陵地繪圖後,親自帶領幾名術士和親信幕僚,來到東陵區的勝水峪點穴。所謂點穴,就是要確定金井的位置,這個位置的確定非同尋常,它預示著皇帝未來的歸宿。也正因如此,歷代帝王都對點穴十分敬畏和重視。

  乾隆一行來到勝水峪後,只見此處蒿草叢生,香花怒放,紫氣升騰,一派天賜地設的美麗風景。乾隆在這裡逗留了很久。最後,他從懷中取出一枚扳指,擇最吉處,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下,這個穴位便是後來地宮內金井的位置,他葬後的棺槨就要放在這個金井之上。有了金井,便標誌著他與大地相連,與大地相通,與大地一起生生不息。

  清東陵布局平面示意圖

  從高空鳥瞰的清東陵陵區孝陵主神道氣勢恢宏,石牌坊、大紅門、大碑樓、石像生、龍鳳門沿神道從南向北依次排列,皇家氣派盡顯無遺

  佳穴選定,工程開始。乾隆朝繼承了康熙、雍正朝的盛世,建陵時正值國家鼎盛,國庫豐盈之際,故此整個陵園、地宮的建築,均是遍選天下精工美料,僅其木材就分別來自四川、廣東、廣西、雲南、貴州及東北興安嶺地區的原始森林,而這些木材中又以珍貴的楠木居多。其石料則取自當時北京房山和薊州盤山的石場,磚料由山東臨清、江蘇專工製造[7],瓦料由京西琉璃廠運送,即使土料也是由數十里外精選的含沙量適當的「客土」[8]。整個陵寢由聖德神功碑、五孔橋、石像生、牌樓門、神道碑亭、隆恩門、配殿、隆恩殿、方城、明樓、寶頂以及地下玄宮等主體建築組成,其神道南端與孝陵相連。整個建築群規模宏大,布局嚴整,材料精緻,工藝精湛。尤其是地下玄宮的建築風格和藝術水準,是中國歷代帝王陵寢中所罕見的。陵寢工程從乾隆八年(1743年)開始興建,至乾隆十七年(1752年)主體工程基本告竣,先後經歷九年的時光,共耗銀二百零三萬兩。

  值得特別指出的是,乾隆和此前的順治、康熙、雍正等朝的幾代帝王陵寢,其中所用的相當一部分木料和石料,是拆毀明代建築物和明十三陵而得來的。清朝在入關後,就曾下令劫掠、搗毀過明十三陵,並焚燒過明定陵、德陵等陵寢。有實證可考的是,順治的孝陵木材多用舊料,而舊料來源就是大肆拆毀明代建築。其隆恩殿及神道碑亭天花板,就被後人證實是來自北京西苑明世宗朱厚熜嘉靖年間所建的清馥殿、錦芳亭和翠芳亭。這一殿二亭所在位置,正是明世宗做道場的地方,大殿前原建有丹馨門和錦芳、翠芳二亭。清初在興建順治孝陵時,將清馥殿及二亭拆除,不但將其楠木材料用來興建孝陵,就連天花板也拿到孝陵使用了。此後,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陵寢,都相繼拆毀了大量明代建築。乾隆還以修復明十三陵的名義,將定陵等大殿改大為小,偷梁換柱,把上等的木料和石料拿來建造了裕陵。儘管直到今天還有清東陵研究者否認這個事實,但事實本身卻是毋庸置疑的。如果還有誰否認這一說法,那就請他到北京昌平明十三陵中的定陵園寢幾個大殿的遺址實際看過之後再做結論吧。

  不管怎麼說,乾隆的裕陵還是極其輝煌、極其豪華地建成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他的死期。

  乾隆六十年(1795年),乾隆鑑於祖父康熙在位六十一年駕崩,以不超越祖宗和功高蓋祖為名,毅然決定將皇帝位讓給皇十五子顒琰,本人則升為太上皇,但實際上仍牢牢掌握著朝中大權。不管實際上怎樣玩弄權術,畢竟乾隆在名義上做了六十年的皇帝後將皇位讓給了兒子。十五子顒琰即位後,改年號為嘉慶,大清歷史上一個新的時代誕生了。

  嘉慶四年(1799年)正月初三,乾隆駕崩於養心殿,卒年八十九歲。由於他早早地把皇位讓給了兒子,他的死因,沒有像其祖宗們那樣,給後人留下撲朔迷離的懸案。他沒有遭到謀殺,也沒有遭到中毒暴亡等一系列不測之事,他的駕崩當屬一個八十九歲老人精氣血脈耗干後的正常死亡。這是繼清太祖努爾哈赤在關外建國,世祖順治入關以來,六代帝王在奔赴黃泉路上的第一次平常事,也是整個大清王朝近三百年歷史進程中,少數幾個沒有在死亡情節上留下懸案的帝王之一。

  嘉慶四年九月十五日,乾隆梓宮入葬東陵勝水峪被稱為裕陵的地下玄宮。隨其祔葬的有后妃五人,分別是孝賢、孝儀兩位皇后,慧賢、哲憫、淑嘉三位皇貴妃。就祔葬人數而言,與康熙陵相同,是為數不多的。

  早在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三月十一日,乾隆就降旨:待自己入葬之後,在為其建造功德碑時,要仿照新修的明代長陵碑亭式樣,發券成造[9],其規模大小,不可超過景陵制度。但是乾隆崩後,嘉慶六年(1801年)破土動工的裕陵大碑樓,違背他的遺願而完全仿照康熙帝景陵大碑樓的規制建造了。這一點是乾隆生前沒有想到的。

  儘管嘉慶在碑樓的建造上違背了乾隆的意願,但他在親手為其父御製,乾隆第十一子、清代著名書法家成親王永瑆書寫的洋洋灑灑四千三百餘字的碑文中,卻對乾隆大加頌揚,稱他「兼堯舜禹湯文武孔子之勛德,帝王以來,未有若斯之盛者也」,同時還稱他「四德無違,十全有奭,文謨武烈,丕顯丕承」。此時的乾隆已被吹捧成一個十全十美的歷史完人。

  把乾隆說成是歷史完人,當然是嘉慶等人的一廂情願和不切實際的粉飾。不過,就歷史發展的眼光來看,大清王朝在乾隆實際統治的六十三年(乾隆元年至嘉慶三年)中,不論是文治還是武功,均取得了非凡成就。就乾隆本人而言,他為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進一步鞏固和發展,確也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從乾隆十二年(1747年)對大小金川用兵開始,至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第二次對入侵西藏的廓爾喀用兵為止的四十餘年間,他曾大規模用兵十次。當廓爾喀之亂被平定後,乾隆志得意滿,親書《御製十全記》,大肆吹噓其蓋世武功,並將《十全記》的石刻置於西藏拉薩的布達拉宮前,與康熙平定西藏的碑文並立,企圖與康熙大帝並駕齊驅。在後世看來,乾隆無論怎樣自喻為「十全老人」和「古稀天子」,但就他一生創立的基業而言,無論是擴疆拓土,平定內亂,還是發展生產,增強國力,仍然無法與康熙大帝相匹敵。

  十全老人之寶

  尤其讓後人耿耿於懷和頗有微詞的是,這位風流天子的追蜂引蝶,遊玩取樂,滋長了大小臣僚的好大喜功、奢侈浪費、貪污腐敗的風氣,為貪官污吏創造了藉口和培植了繁衍生存的土壤。乾隆早期的南巡,每次都「動用數十萬正帑」,中期以後的南巡以及隨之而來的不斷征伐、園林宮殿廟宇的修建、河工海塘的建築等等,更是耗資巨大,靡費驚人。每次南巡都動用一千多艘船,隨員二千五百多人,沿途三十里以內的大小文武官員前來迎駕。就是在這樣一種歌舞昇平的氣氛的籠罩下,大小官僚無不趁機想方設法中飽私囊,禍害國家和四方百姓。在這些貪污斂財的臣僚中,最典型也最著名的當首推大學士和珅,其幾十年暴斂的財富,連皇室親貴甚至乾隆本人,都無法與之相提並論。和珅府宅的「園寓點綴,意與圓明園蓬島、瑤台無異」,令人驚愕不已的是,他竟在與東陵不遠的薊州境內私設官窯,為自己預造陵寢,並立享殿,置隧道,美其名曰「和陵」,一派與皇家帝王相抗衡的氣勢。後來和珅被嘉慶皇帝賜死,查抄其家財,家產可折合白銀達幾億兩之多,相當於和珅在乾隆朝當權的二十多年間,清政府財政總收入的一半。若拿這批銀兩建造陵寢,可建成四百座乾隆皇帝的裕陵。

  乾隆皇帝的裕陵

  整個乾隆朝,從皇帝到臣僚再到大小官吏,就是在這樣一種吹吹打打、熱熱鬧鬧的放縱、貪慾和一次次的折騰中,使大清的元氣受到極大的消耗,帝國航船受到重創,使好不容易出現的「康乾盛世」,迅速衰落下去。儘管嘉慶掌權之後,剪除了和珅及其黨羽,但吏治並未出現新的轉機,相反更加腐敗不堪,大清帝國由盛轉衰的厄運已無法挽救。帝國的古船在歷史進程的污流濁水中,悄然告別如日中天的「康乾盛世」,無可奈何地向著暗流險灘密布的黃昏暮色滑行而去了。

  注釋:

  [1]雍和宮:位於北京東北隅,始建於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原為雍親王胤禛的府邸,雍正三年(1725年)改作行宮,始稱「雍和宮」。乾隆初年將其綠色琉璃瓦頂全部換作黃瓦,並加以增修,成為北京最大的喇嘛廟。現建築完好,已對外開放,成為遊覽勝地。

  [2]格格:漢譯為姊姊,或作小姐,即滿人早期對國君女、酋長女或一般婦女的稱呼,無定製。皇太極即位後,於崇德元年(1636年)仿明制,凡皇后所生女稱固倫(或作固龍、古倫,滿語,漢譯為國家)公主,妃嬪所生女及中宮撫養者稱和碩公主,格格遂成為皇家貴族小姐婚前的統稱。清制,親王、郡王、貝勒、貝子、鎮國公、輔國公之女,未予封號者均稱格格,若加封,秩分五等,即親王女為和碩格格,封郡主:郡王女為多羅格格,封縣主;貝勒女為多羅格格,封郡君;貝子女為固山格格,封縣君;鎮國公、輔國公女為格格,封鄉君。以上五等或為側室所生,均依次降二等。格格於許婚後報宗人府,查明合例奏請授封,已授封者不隨父升降。另外,在清初后妃制度不健全時期,後宮中沒有其他的位號,也曾稱皇帝、皇子的侍妾為格格,一直到康熙朝晚期才不再混用此一名稱。弘曆之生母鈕祜祿氏,十三歲賜侍胤禛,號格格,即是一例。

  [3]冕旒:古代禮冠中最尊貴的一種。外玄里朱,冠頂有板,稱為「延」,後高前低,略向前傾。延的前端垂有組纓,穿掛著玉珠,叫作「旒」。天子的冕十二旒,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歷代之制大略相同,南北朝後只有皇帝用冕,故「冕旒」也成為皇帝的代稱。

  [4]補褂:明清時期在胸前和背後綴有補子的官服,又稱補服。樣式如袍而略短,比褂長,其袖端平,對襟,所以或稱為外褂、外套,是清代官服中主要的一種,穿用場合與時間也多。

  [5]木蘭秋獮:「木蘭」為滿語,漢譯為哨鹿用的哨子,狀如象牙,以木製成。秋獮一詞出自《左傳》,指秋天打獵,清王朝引以為典,皇帝每年赴塞外行圍,以訓武習勤,治內安外。秋彌的主要活動有行圍和哨鹿之分。所謂「哨鹿」,即是當圍獵時,清晨命一侍衛戴假鹿頭,吹木質鹿哨作公鹿鳴聲,引母鹿群至,然後哨鹿人潛退,眾人急發箭以獵取之,並飲鹿血為大補。此俗沿行日久,木蘭竟演化為地名。實際秋獮地在今承德市迤北的圍場縣,原屬內蒙古科爾沁、敖罕、翁牛特諸部,康熙年間獻為圍場,周圍一千三百餘里,並設有柳條邊及哨卡,現尚存行宮遺址。木蘭秋獮之典,盛於康熙、乾隆兩朝,雍正朝未行,至嘉慶朝則漸衰,以後隨國內多事,財力不足,終清之世未再舉行。

  [6]避暑山莊:清代大型皇家園林,原名「熱河行宮」。始建於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初有三十六景,乾隆年間又增三十六景。康熙五十年(1711年),玄燁在行宮的大門上題額「避暑山莊」,遂得名。又因位於承德之北,別稱「承德離宮」,是清代皇帝避暑及政事活動的重要場所,占地五百六十餘萬平方米,建築一百二十處,環以宮牆長達二十里,內分宮殿區、苑景區兩大部分,苑景區又包括湖泊、平原、山巒等三個景區。其宮殿布局嚴謹,風格樸素淡雅,苑景則融合中國南北造園藝術的精華,盡現山光水色之美。山莊外東北建有寺廟十一座,俗稱「外八廟」,景觀壯麗。全境現已對外開放。

  [7]江蘇專工製造:山東臨清與江蘇蘇州同具優良水土、便利交通,前者所產的稱為「澄漿城磚」(又名「細泥灌漿新樣城磚」),後者所產的稱為「金磚」,均是當時磚中極品,其用料以「黏而不散,粉而不沙」為上,經過選土、練泥、澄漿、摔打、制坯、陰乾等複雜工序後,入窯慢火燒成,質地細膩密實,抗壓度強,敲之鏗然。為便於檢查,每塊磚上都打上窯戶、匠人、日期等標記。澄漿城磚多用於宮殿之砌牆,明代北京城垣即以它包砌夯土而成,其外觀色澤一致,呈灰白色,故又稱白城磚,可分大新樣與小新樣兩種不同尺寸。金磚多用於宮殿之墁地,其規格在一尺七寸以上,一般為二尺、二尺二寸,製成後送至工地,還需工匠細工砍磨,浸以生桐油,歷時數月才能取出鋪墁,據說其光潤似墨玉,平整如砥,踏上去不滑不澀,香味濃郁芬芳。金磚名稱之由來,或謂因燒造之難如河中淘金,或謂因敲擊如金石之聲,或謂因「京磚」(此磚只能運到北京的京倉,供皇宮使用)而逐步演化,尚無定論。

  [8]客土:未被人畜踩過,質地潔淨,顏色純正,細膩無砂,而且必須采自陵區之外的土壤,用於建造皇家陵寢,以示尊敬。每年清明節行敷土禮(上墳添土的儀式),亦是用工部精選的客土,祭陵時皇帝與隨行官員都得套上事先準備的黃緞襪套,以免穢污了寶頂原有之客土。如果一時疏忽,忘記穿好黃緞襪套就踏上寶頂,將被視為大不敬之罪,招致殺身之禍。

  [9]乾隆五十年(1785年),清廷對明十三陵進行了大規模的全面修繕。皇帝弘曆看見新修的長陵大碑樓頂棚是用條石發券成造,既堅固耐用,又防失火,比清陵大碑樓的木質格井天花(或作隔井天花、方井天方,用縱橫交錯的天花支條和方形天花板組成)要好得多,所以特別下此諭旨,要求依樣建造自己的大碑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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