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皇帝夜逃天津
2024-10-06 05:09:44
作者: 岳南
1924年11月22日,北洋派元老段祺瑞隻身進入北京。23日,張作霖也從天津趕到北京。就在這一天,馮玉祥在政變中搞起的那個以黃郛為首的內閣全體辭職。24日,段祺瑞在陸軍部禮堂,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執政,同時發布新的內閣名單。段祺瑞壓根就不把馮玉祥放在眼裡,他上台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馮玉祥的軍隊從醇王府撤走,由市警察司令部派出護衛接替。而張作霖對這位在直奉大戰中幫了自己大忙的倒戈將軍,不但未表示謝意,反而越發認為他是一個「任何背信棄義的事都能做得出來的卑劣小人。他今天捅向吳佩孚的刀子,不知什麼時候又將捅向我……」更出乎意料的是,在將吳佩孚和馮玉祥做了一番對比後,張作霖對馮玉祥更加鄙視和憤恨,對吳佩孚倒是還保留了幾分敬意。
由於段祺瑞和張作霖都對馮玉祥沒有好感,所以決定將其驅逐出京,並不讓他在有出海口的地方發展。二人經過一番密謀,很快任命馮玉祥為西北邊防督辦,並希望他率部克日到任。
此時的馮玉祥被實實在在地搞了個灰頭土臉,自感無趣。但他絕不會就這樣乖乖地遠走西北,也不會輕易地放棄已經占據的北京。他將部分軍隊勉強撤至南苑、北苑兩地駐紮後,想出了一個慣用的策略,那就是辭去軍事統帥一職,解甲引退,同時宣布到西郊天台山(西山之支脈)一座佛寺里靜養,除他的親信外,聲稱不再與任何人往來。馮玉祥的引退,又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但是,只要稍有頭腦的人都不會相信這位倒戈將軍會履行自己的諾言;相反,倒是在紛紛猜測和議論下一個他要把刀子捅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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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上的種種議論也許是對的。此時的馮玉祥正在北京西山那座佛家寺院裡,召開秘密軍事會議。這個會議的中心議題就是殺人,目標則是段祺瑞、張作霖、曹錕和溥儀。他顯然是想再來一次更加震撼世人的北京政變。而出人意料的是,奉軍將領李景林也參與了這一政變密謀。
1924年12月1日下午,奉軍在京將領李景林,突然不辭而別,秘密乘車向天津駛去。他赴天津的使命就是一旦張作霖在當天晚上被處死,他便指揮在天津、河北一帶的部隊,截斷奉軍的退路,然後和馮玉祥部夾擊殲滅奉軍。李景林突然出走,引起了張作霖、張學良父子的警覺,他們當夜便拋下段祺瑞和其他被弄得暈頭轉向的同夥,逃向天津……後來有人披露這段秘聞時說:「由於張作霖逃走,自知無法與奉軍匹敵的馮玉祥未敢輕舉妄動,段祺瑞、曹錕、溥儀等人才得以從馮玉祥士兵的槍口下解救出來。」
其實,就此時溥儀的個人處境來看,也不盡然。早在11月29日,馮玉祥又重新在京城秘密布置軍隊,並準備大動干戈之時,住在醇王府的溥儀和他的臣僚已感到了事態的嚴峻和形勢的緊迫。在溥儀的英文老師莊士敦、清室舊臣陳寶琛等臣僚的密謀、策劃下,溥儀等人乘車悄悄離開了醇王府,向位於東交民巷的使館區衝去。他們先是借著漫天塵土飛沙的掩護,躲進使館區的德國醫院,然後轉往日本使館兵營。這個時候,離馮玉祥要實施軍事行動的具體時間尚隔兩天多。
日本駐中國公使館公使芳澤謙吉得知溥儀一行逃來的消息,急忙前來探望。溥儀趁機提出要在日本使館避難的要求。芳澤謙吉不敢做主,只好說:「皇帝陛下,請先在這裡休整一時,我馬上發電報請示,待我國政府正式指示後,才能接納,以示庇護。」
此後不長時間,芳澤謙吉正式告知溥儀,日本政府已同意提供庇護。接著,芳澤和他的妻子把自己的房間騰出來讓給溥儀居住。再後來,芳澤親自驅車拜訪段祺瑞,婉轉地提出帶溥儀的皇后婉容、淑妃文繡到日本使館同溥儀見面的要求,並得到段祺瑞的同意。溥儀的後、妃始隨芳澤的秘書走出醇王府,來到了日本使館。幾天後,日本使館又將後面的一幢樓房專門騰出來,供溥儀的後、妃、臣僚及隨之而來的太監、僕役、廚師等使用,並特設了溥儀會見王公大臣的場所和后妃的「寢宮」。至此,溥儀的避難暫時取得了成功,但從此也漸漸落入日本人的手中而無力自拔了。
日本方面既然輕而易舉地得到了溥儀,就不會再讓他隨隨便便地從手掌中溜走。儘管溥儀產生價值的時刻遠沒有到來,但日本人懂得這時的投資是多麼及時和必要。隨著時間的推移,先後隨溥儀進居日本使館的羅振玉、鄭孝胥、陳寶琛等人,漸被日本人有預謀地收買和拉攏,而這些舊派臣僚,又跟日本人串通一氣,左右了溥儀的一切。溥儀對此略有覺察,也曾思想過對策,但苦於無路可行,也就只好聽其擺布了。
1925年2月5日,是溥儀的「二旬正壽」,即宮廷中的「萬壽大典」[1]。藉此機會,溥儀的英文老師莊士敦特地邀請駐京的歐美國家的公使、館員以及他們的夫人,前來日本使館為溥儀祝壽。為大擺壽宴,莊士敦竟變賣了自己在京的房產、家具、汽車和部分古玩。當壽宴結束後,莊士敦仍是遲遲不肯離去,臉上布滿了抑鬱的神色。溥儀似乎看出了這位老師的心思,便故意搭訕道:「莊先生,對你的深情厚誼,朕表示感謝。在與你數年的交往中,朕十分欽佩先生的心計和為人。」
莊士敦聽罷,俯下身來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後微微地皺了皺眉頭,若有所思地說道:「謝謝陛下的稱讚。我今天所舉行的宴會有雙重意思,一是為陛下祝壽,再是向陛下辭行。」
對這突如其來的請辭,溥儀感到十分驚訝。他不解地看了看滿面愁容的莊士敦,用安撫的口吻勸慰道:「莊先生,朕與你相識已有數年,彼此相待不薄,以朕目前的處境,還需爾等患難與共,同舟共濟,謀取『還政於清』之大業。如今先生卻要匆匆辭別,不知為何緣故?」
莊士敦苦笑著搖了搖頭,回答道:「陛下不知,敝人此次辭行,是奉敝國政府之命,重返威海衛供職。至於其他方面,請陛下不必多慮,我主要是為陛下的處境擔心,不知陛下今後做何打算?」
「這……」溥儀沒有再說下去,他仿佛領悟了莊士敦的真正用意,遂即改口道:「既然如此,朕也無法挽留你。不知先生臨別有何見教?」
莊士敦沉思片刻,直截了當地說:「陛下如今落於日本人之手,恐難以擺脫。臣以為陛下『還政於清』之舉並不應在中國和日本,而是應在英王陛下的土地上。目前,脫離困境的唯一出路,是走向歐洲。臣此行去威海衛,估計不久即可回國,陛下如果願意去歐洲,我一定在英國歡迎您!」
溥儀聽了深受感動,當即答道:「莊先生所言極是,你坦誠的話語,朕終生難以忘懷。其實,朕早已有所準備,只是時機尚未成熟。朕也盼望有朝一日能在貴國的土地上與先生共商『恢復祖業』之大計。」
「陛下有此雄心大略,實是令人欽佩。敝人作為大英帝國的公民,也同樣真誠地希望,有那麼一天,大清帝國的『龍旗』重新在紫禁城上空飄揚!」莊士敦詩一般的語言,說得師徒二人都熱血沸騰,神采飛揚,剛才的憂悒寡歡消失殆盡。
早在小朝廷在紫禁城苟延殘喘之時,溥儀就有「藉助外力,還政於清」的打算,並產生了去歐洲留學的夢想。於今在莊士敦的鼓動下,出洋留學的願望更加熾烈。也許就在這一刻,他下定了最後的決心,要「跳出自己家庭的圈子,遠走高飛」,去尋求復辟大清王朝的新途徑。
莊士敦走後,溥儀靜下心細細想了自己的處境,越發感到有離開日本大使館的必要。他立即召集羅振玉、朱汝珍等人,密商逃離日本使館,到天津英租界籌備出國留洋一事,並吩咐他們在十天之內做好一切準備。除此之外,溥儀還私自決定在赴天津前,要向北京、向紫禁城、向父親和祖母一一告別。
2月21日,溥儀喚來了侍童祁繼忠、李體育和李國雄,吩咐他們備好四輛腳踏車和所用的衣物,待晚間隨他秘密出遊。深夜零點過後,使館一樓負責監護的日本警察都已睡熟。溥儀的房間亮起了微弱的燈光。侍童李國雄為他換上運動裝,戴好獵帽,悄悄走下樓梯,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共同溜出了使館後門。早春的夜色中,李國雄騎著腳踏車在前開路,李體育、祁繼忠兩人殿後,將溥儀夾在中間,一行四人向紫禁城方向疾駛而去。轉眼位於城北的神武門已在眼前,四個人先後下了車。溥儀望著連綿起伏的城堞,不禁感慨萬千,紫禁城內十六年的帝王生活一幕幕浮現在眼前:那雕龍的寶座,群臣的叩拜,明黃色的一切……他禁不住熱淚盈眶,用蚊子般的聲音自語道:「總有一天,我會像世祖章皇帝那樣,重新回到這裡來。再見了,我的紫禁城!」
正當溥儀沉浸在往昔的幻景中時,站在一旁的李國雄突然低聲說道:「皇上,那邊有汽車燈光!」溥儀即刻從幻景中回過神來,連忙吩咐道:「快走!」四個人賊樣地跳上腳踏車,迅速離開了神武門,沿景山大街北行,穿過地安門,經鼓樓西側,向什剎後海[2]的北府(即醇王府,因位於什剎後海北岸,故名)駛去。
來到北府的大門前,已是次日凌晨一點多鐘。府第四周萬籟俱寂,沒有車馬喧譁,沒有人聲鼎沸,只有更夫的打梆聲隱約傳來。溥儀望著緊閉的兩扇大門和高高的圍牆,真想幾步跨進去看看父親和老祖母,但他最終還是未上前。他怕遇上馮玉祥的部隊,一旦被馮的部下抓住,後果將不堪設想。「等我回來再會吧。」溥儀暗自長嘆一聲,心一橫,掉轉車把,帶著三個隨侍,又匆忙地離開了北府。
當他們一行返回日本使館時,發現後門已被關死。李國雄上前叩門,無人作答。無奈之中,溥儀只好吩咐祁繼忠去敲正門。一會兒工夫,大門打開了,裡面走出一個中國人說:「萬歲爺,池田書記官早有安排,特命小人在此恭候,請進來吧!」溥儀剛剛邁進門檻,那個開門的中國人又貼在他的耳邊低語道:「你們每次深夜出館,日本人都派汽車尾隨,以後千萬別再出去了。」聽了這番話,溥儀先是一驚,繼之猛然醒悟:原來日本人竟這樣暗中監視自己!
溥儀回到臥室躺在床上,大腦仍處在極度興奮、不安和沮喪中。北京城翻雲覆雨的政治氣氛和日本人的狡猾用心,使他感到不寒而慄,也堅定了他出逃的決心。但此時的溥儀已知陷入日本人的圈套而無力自拔,他不想掩耳盜鈴式地偷偷溜走,他決定索性將自己的計劃向日本人挑明,再做行動。
2月23日夜九時,日本使館的後門被輕輕地打開,接著從裡邊悄悄溜出六個人來。他們神色匆匆地由西轉南奔走,隨著稀疏的人群進入了北京火車站,並朝一列東行的客車走去。這六個人中,打頭的是日本公使館書記官池田,緊跟在後面的是換了毛料西裝、戴著禮帽的溥儀,身後是兩名日本便衣警察和侍童李體育、祁繼忠。他們擠過人群,從列車的末端,登上了裝滿日本兵的特掛三等車廂。池田率先用手分開坐在車廂過道上的士兵,來到車廂中央,讓溥儀坐在事先安排好的座位上。溥儀和隨侍剛剛坐定,列車便開動起來。
當列車到達廊坊(今河北廊坊)車站時,有十幾名穿著黑衣黑褲的男人一擁而上,分別站在溥儀的前後。隨後每到一站,就有十幾名同樣打扮的人擁上車來,聚攏在溥儀的身前或身後,未等到達天津車站,這樣打扮的人幾乎站滿了整個車廂。溥儀對這些來歷不明、喬裝打扮的黑衣人很感驚愕,但又不好上前詢問,只有心懷悸意地坐在位子上,聽候命運的安排。
凌晨三點多鐘,列車到達了終點站天津。黑衣人簇擁在溥儀的身前身後,伴他走出了車站。此時,日本駐天津總領事吉田茂等人,早就備車等候在那裡。雙方見面後,沒經任何寒暄,溥儀就被塞進了一輛黑色轎車,朝天津日本租界疾駛而去。拐過幾道彎,轎車進入日本租界區的大和旅館的大門。幾名黑衣人又護送溥儀到了預先安排好的房間裡,然後迅速離去。有生以來未曾離開過北京城的溥儀,經過一番旅途的折騰,早已疲憊不堪,他看到黑衣人走後,一頭扎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溥儀一覺醒來,已是這一天的下午了。他起身坐在床上,想著昨夜發生的一切,不免仍心懷驚悸,特別是那些半路「殺」上車來的黑衣人,其不明的身份和神秘莫測的行動,更使他疑慮重重。這幫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如不弄個水落石出,誰知會滋生出什麼事情。於是,他吩咐人傳來羅振玉詢問。因為羅振玉、羅福葆父子昨晚已先於溥儀進入二等車廂,暗中同他一路趕來天津。
「皇上,昨夜隨車來的黑衣者,均屬日本便衣警察。他們是為防範馮玉祥的國民軍,一路保護皇上安全抵達天津而來。」
「那這兒究竟是哪兒?」溥儀仍不解地問。
「皇上,這裡是日本租界的大和旅館。聖駕行至於此,實乃日方有意安排。」羅振玉答。
「什麼?!」溥儀聽完差點從床上蹦起來,聲音尖厲地叫嚷道,「怎麼不去英租界?當初不是商量好去英租界戈登路,怎麼又進了日租界?」
羅振玉見溥儀大怒,忙跪倒在地,叩拜不止,囁嚅著說道:「皇上息怒。日方的意思是,皇上出洋留學可行,但去英租界戈登路籌備欠妥,應在日租界內找地方籌備更好,也更安全。」
溥儀居住的天津張園
溥儀正欲繼續追問,侍童李體育急忙進來稟報說:「皇后、皇妃和池田書記官的夫人已到旅館。」聽了報告,溥儀狠狠地瞪了一眼羅振玉,氣憤難平地說了聲「你退下吧!」,隨即下床同李體育出了房門。
羅振玉在溥儀的責問下,由於不慎泄露了日本人準備長期控制溥儀的企圖,使得溥儀越發惶恐不安。但此時的溥儀知道要擺脫日本人的控制幾乎是不可能的了。他在驚恐憤怒之餘,也只有暫憑日本人擺布了。
1925年2月27日,溥儀離開了大和旅館,同隨後趕來的後、妃、僕婦、太監、廚子、隨侍、司機、護軍、御醫等三十多人,搬進了日租界宮島街的張園。這張園原是前清名將、湖北提督、武昌第八鎮統制張彪在天津私自蓋起的一所出租遊藝場。整個庭園占地約二十畝,環境幽雅,設置別致。庭園中央築有一幢八角八底的洋房,在二樓平台的左右側,都築有相對稱的角樓。八角樓前有片開闊地,兩端修有八角飛檐的亭榭。亭前置有圓形的石桌石凳,是供遊人稍息閒坐的地方。園主人張彪得知溥儀到了天津,就主動讓出這所遊藝場給溥儀居住。張彪不但不收房租,為了表示對清室的忠心,年過七旬的張彪還堅持每天清晨起來打掃院子。溥儀為感激這位前清老將,特將這個地方取名為張園。
溥儀、婉容(前)與莊士敦(後排右一)等合影於天津張園
就在溥儀住進張園不久,他的父親帶領著載濤、載洵、溥傑、溥佳以及溥儀的四個妹妹也從北京遷居於天津。在父親載灃的勸說、阻攔下,溥儀放棄了出洋留學的計劃,開始過起了聲色犬馬、揮霍無度的寓公生活。
由於溥儀的生活相對穩定,並有散布於全國各地的清朝舊臣相繼來投,溥儀在一幫王公舊臣的勸說下,決定在張園重新組建小朝廷,以繼續實現「還政於清」的夢想。於是,改紫禁城時的內務府為「清室駐天津辦事處」。辦事處內設軍機處,軍機處下設總務處、庶務處、收支處、交涉處等四個處。同時任命鄭孝胥、胡嗣瑗、楊鍾羲、溫肅、景方昶、蕭丙炎、陳曾壽、萬繩栻、劉驤業為駐天津顧問。羅振玉因失去溥儀信任,悻然告退,離開張園,隱居於旅順。
由於羅振玉的出走,鄭孝胥一躍成為溥儀的寵臣。成了寵臣的鄭孝胥為了進一步取得溥儀的信任,借為「皇上」進講《御批通鑑輯覽》之機,緊緊抓住溥儀復辟清王朝的心理,竭力主張藉助帝國主義列強的力量,以達到恢復祖業的目的。鄭孝胥每次進講都慷慨陳詞,神采飛揚,大有吞吐日月、天馬行空之勢。他為溥儀所設計的未來的帝國版圖,要遠遠地超過康熙、乾隆所開創的基業。每到高潮時,鄭孝胥便操著濃重的福建口音,聲淚俱下地描繪道:「在未來大清帝國的疆域中,皇上的寶座除北京外,還要建立在南京和帕米爾高原之上。」而此時的溥儀,完全被這位「同治、光緒朝的後起之秀」那充滿激情的講演所陶醉,他仿佛看到大清帝國的宏偉藍圖已出現在眼前。同時,溥儀聽著鄭孝胥頗有政治見地的說教,看著他那流滿淚痕的面頰,心中油然生起了異乎尋常的敬佩之情,這種敬佩之情幾乎超過了他對老師陳寶琛和莊士敦的感情。溥儀就在這種似夢非夢、亦真亦幻的氛圍中,一天天地打發著時光,渴盼著他的寶座早日出現在帕米爾高原之上。
1925年6月28日,夜幕再次降臨了,張園內寂靜無聲。溥儀獨自坐在八角樓前場小亭子旁的石凳上,仰望著夜空中時隱時現的星斗,不禁喟然長嘆。鄭孝胥描繪的帝國藍圖固然可愛非凡,但做起來卻總是充滿了艱難險阻。就目前的局勢,不但恢復祖業無望,要保住張園這個小天地恐怕也相當困難。顯然,要恢復祖業就得有足夠的軍事力量。前些日子已派榮源去奉軍那裡磋商,榮源至今仍未歸還,莫不是又節外生枝,遇到不測之事?溥儀想到這裡,站起身在樓前徘徊起來。約一刻鐘後,只見榮源帶著奉軍的一名軍官匆匆而來:「皇上,去奉軍要辦的事已辦妥,上將軍張作霖請皇上……」溥儀用手指在唇邊指了指,榮源不再講下去,一行三人匆匆進了八角樓……
當天晚上,溥儀來到了張作霖在天津的行館曹家花園。他正要步入客廳,只見一個身穿綢子長袍,留著八撇胡的小個子迎了出來。溥儀立即猜出,這個人就是「鬍子」(即胡匪,橫行於東北地區,以盜馬為生)出身的奉系軍閥首領張作霖。只見張作霖剛一邁出門檻,就雙膝跪地給溥儀叩了個響頭,同時粗聲粗氣地說了聲:「皇上好!」
溥儀看到這位東北王不失大體,叩頭問安,心中頗有些感動,趕忙向前攙起說:「上將軍好!」
「皇上,臣下早已得知御駕臨津,本應前往參拜,可臣下目前的處境,不便進入外國租界,萬望皇上恕罪。」張作霖看上去很真誠地說。
「免了,免了。如果朕記得不錯,將軍與張勳是兒女親家,難得你耿懷忠誠,不肯忘舊。朕應該嘉許。」
「謝皇上誇獎,請裡面坐。」
兩人來到客廳剛一落座,張作霖便開口說道:「皇上,臣下有一事相問,不知……」
「上將軍何必如此顧慮,請講吧。」
「馮玉祥逼宮,實乃天理難容。政變之後,臣下曾帶兵到了北京,原打算去保護聖駕,可誰能想到,皇上會進入日本使館。」
溥儀想不到張作霖會如此詢問,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一時語塞:「這……這……」片刻之後才稍回過神來,「上將軍的忠心可嘉,可嘉。」
張作霖見溥儀在鼓勵自己,心勁馬上飽滿了幾分,不無誇耀地說:「臣下有足夠的力量保護皇上的安全。皇上如果願意去奉天,臣下可親自護駕,保您平平安安地住進奉天故宮[3]。」
溥儀聽到奉天故宮四個字,馬上想到了愛新覺羅氏的發源地,想起了清王朝的故鄉,心中頓添了幾分激動和感慨。張作霖見狀,也開始慷慨激昂,漫無邊際地談了起來。當談到溥儀的生活時,張作霖立刻讓副官拿十萬元,作為溥儀私人生活的費用。但款子未拿來,副官卻進來報告東北軍參謀長楊宇霆有要事求見。溥儀本來想跟這位「胡帥」傾吐一下心中的悶氣,但一想到自己身後跟蹤的日本便衣警察,怕節外生枝,聽到副官的報告,便藉故起身告辭。張作霖似乎悟到了這一點,便借相送的機會,顯然是有些不滿地說:「皇上,往後日本人要和您過不去,只管到曹家花園來,臣下有法子對付他們。」說完,又命令副官親自帶衛隊一直把溥儀送到日租界的交界處方才返回。
溥儀回到張園已是深夜。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追憶著在曹家花園和張作霖相見的每一個場景,深深地為這位東北王的忠義所打動。從張作霖的身上,他仿佛真正看到了復辟清王朝的希望之光。這希望使他興奮異常,通宵未眠。天一亮,他便迅速召集軍機處的各位主事,商量如何依靠和拉攏「武人」問題,並制定了將著重點放在奉軍身上的策略。從此,溥儀與奉系的大小軍閥開始頻繁接觸,張園裡經常可見戴有奉軍徽章的人出出進進,大有門庭興旺,清廷復辟已成之徵兆。
一天清晨,奉系軍閥、直隸督辦李景林來到張園。這位曾和馮玉祥預謀殺害張作霖父子的「牛皮將軍」,因醜事未發而幸運地保存了實力並搶到了直隸督辦的肥差。他一見到溥儀就手拍胸脯自吹自擂地嚷道:「皇上只要到了我的一畝三分地,您就儘管放寬心,臣下可盡到保護的全責,不會出半點差錯。」溥儀聽了,連連誇獎李景林的精誠之心,並說出了自己對奉系「武人」所寄予的厚望。李景林聽後,更是大言不慚地表白一番,然後起身告辭。這時的溥儀尚不知道,李景林前來表白忠心是假,探詢張園的反應是真。因為他的軍隊已經進駐清東、西二陵,不但將張宗昌部沒來得及搶掠的地面珍品劫掠一空,還將陵區幾十萬棵松柏幾乎砍伐殆盡,殿宇樓舍的門窗、房梁全部拆下變賣。整個陵區已是滿目瘡痍,慘不忍睹了。李景林怕張園有什麼反對的表示,所以特來探聽消息。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和不可思議的是,包括溥儀在內的張園王公臣僚,竟未有關於清東、西陵的隻言片語。從此,李景林不再顧忌,明令他的部下在清東、西二陵陵區,開始了更加猖獗的盜伐活動。
就在李景林走後不久,奉系下台的舊軍閥許蘭洲又來到張園,並向溥儀推薦了一位失業的小部下劉鳳池。這劉鳳池曾讀過不少書,略曉文史地理,加之天生一張靈巧如簧的嘴巴,自是鼓唇弄舌,能言善辯。他一見到溥儀,就憑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滔滔不絕地鼓吹起來。從大清開國講到康乾盛世,從康乾盛世講到康梁變法,又從康梁變法講到馮玉祥逼宮。每講到清朝的列祖列宗,總是感情熾烈,聲淚俱下;而一提到馮玉祥,又咬牙切齒,深惡痛絕。最後他表示願為溥儀的復辟大業效犬馬之勞。劉鳳池花言巧辯,且不時地痛哭流涕、激昂陳詞,使溥儀大受感動,兩人越談越投機,越嘮越親近。當溥儀的情緒轉入興奮激昂之時,劉鳳池趁機提出要些金銀玉器、寶石、古玩等名貴珍物,以作為復辟大清,聯絡軍界要員的活動經費。溥儀當即慷慨解囊,大肆獎賞。這位失業小軍閥得了珍寶後,從此「泥牛入海」,再無消息了。
繼李、許、劉之後,駐在直隸的各系軍閥政客接踵而至。後來榮升直隸督辦的褚玉璞、徐源泉,直魯系軍閥張宗昌、畢庶澄等等,都成為張園的常客,連被蘇軍趕出國境的白匪[4]首領謝米諾夫也成為張園的座上賓。這些人無不是以幫助溥儀復辟大清基業為名而騙取金銀財寶,而一旦財寶到手,便溜之大吉。縱然溥儀望穿秋水,也不見大清復辟的半點舉措。
時間一天天、一年年地過去,整個張園在內部無休止地爭論、講演,外部不斷地欺騙、榨取中打發著時光。而作為張園主角的溥儀整日沉浸在一連串的熱鬧、煩躁、激動、夢想、失望、希望、滑稽之中時,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件發生了。
這天上午,清朝遺老陳寶琛突然來到張園,向溥儀報告:「東陵高宗純皇帝(乾隆)和孝欽顯皇后(慈禧)的陵寢,被直魯系軍閥盜竊一空。兩位先祖的『龍體』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其景象之悲慘,目不忍睹……」溥儀未等聽完,驀地從椅子上蹦起來,用幾乎呆滯的目光望著陳寶琛,結結巴巴地問道:「這,這是真的?!」
「是真的。」陳寶琛帶著哭腔回答。
「我的列祖……列宗!」隨著一聲叫喊,溥儀「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昏死過去。
這一天是1928年8月2日。
注釋:
[1]萬壽大典:清代皇帝壽辰的尊稱,特別是逢旬大壽,要舉國稱慶,與元旦、冬至祭天並列為清宮三大節。皇太后、皇后的壽辰則分別稱聖壽節、千秋節。
[2]什剎後海:在北京城內西北隅有一片水域,是由古高梁河故道和窪地的積水、地下水匯聚而成的,金代稱白蓮潭,元代稱積水潭或海子。至清代,德勝橋以西仍稱積水潭,或因淨業寺在其北岸而稱淨業湖;德勝橋和銀錠橋之間,因什剎海寺在其北岸而稱什剎海;銀錠橋以東,因蓮花甚多而稱蓮花泡子。清末民初時,統稱這整個水域為什剎海,若各自別稱則為什剎西海、什剎後海、什剎前海。
[3]奉天故宮:即瀋陽故宮。位於今遼寧瀋陽市內,為清王朝入關前之皇宮。始建於後金天命十年(明天啟五年,1625年),清崇德元年(明崇禎九年,1636年)基本建成,歷時十一年。全部建築九十餘處,三百餘間,占地4.6萬餘平方米。
[4]白匪:「十月革命」(公元1917年11月7日,俄歷10月25日)後,俄國境內擁護帝制的軍官和舊時的上、中層階級人士(其中有保守派、自由派和社會革命黨人)聯合起來組成的「反共」軍隊,因與紅軍敵對,相互內戰,故名。曾建立幾個政權,但因各自目標不同,無法團結一致,後被擊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