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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歲月無悔 ——憶馬王堆考古中的良師益友王?

2024-10-06 05:09:08 作者: 岳南

  1997年11月30日,禮拜天。早八點,已退休的我騎車上路,趕往北京安貞醫院,去向一位離休的老戰友告別。三天前,一縷壯烈的英魂,依依不捨地脫離了久病的軀殼,過早地結束了他67個寒暑的人生。路靜人稀,天,昏暗暗,心,沉甸甸。途中,稀疏的雪花輕輕地飄灑,落在臉上、身上,涼涼的,地面漸漸白了起來。告別室外,許多單位的領導、同志、眾親、故交,都肅穆佇立,其中有的是從千里迢迢的外地趕來。簡單的送別儀式開始了,雪也不得大了。他靜靜地安眠在擺滿鮮花的室內,牆上懸掛的大幅彩色遺像栩栩如生。大家懷著依戀的心情一一向他致敬道別。我將凌晨寫在小卡片上的兩句話獻給了他:

  為我國文物考古事業不遺餘力拼搏到底的堅強戰士王?先生業績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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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的獻身精神音容笑貌將留在廣大科技界朋友們的記憶之中永不磨滅

  他的去,勾起了我對往事的許多回憶。

  在我長期從事考古和文物修復、保護生涯中,和老王唯一的一次共同進行田野考古和室內整理,是38年前我倆前往長沙,與湖南省博物館的同志們一道發掘蜚聲中外的馬王堆漢墓。

  1972年4月13日晚,我和王?受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領導的派遣,乘15次特快列車離京趕奔馬王堆發掘現場。14日晚到達長沙,與省革委會文化組、省博物館革委會幾位領導和工地同志見面,了解了前一段發掘進展情況後,又談了下一步的打算。

  4月15日上午,我和王?在侯良等同志的陪同下,到馬王堆工地作了勘查。這時一號墓已經掘到木槨頂面,槨室結構保存得非常完好,同時發現距槨頂東南角外一米多高處有個盜洞,卻停在那裡沒有再往下挖,否則這座完整的墓就會被毀。隨後我們去省革委會會議室,與文化組負責人和工地發掘同志一起研究了下一步工作部署和各項準備。下午,我們這支小小的聯軍開到現場,進入了戰鬥崗位。

  在這座西漢古墓中,埋藏著未朽的墓主屍身和上千件品類繁多的珍貴隨葬品。這批文物深埋地下2100多年,處在一種長期黑暗、溫度濕度相對穩定的條件之下,受自身逐漸老化變質和周圍多種不利因素的影響已變得非常脆弱,一旦厚重的棺槨蓋子揭開,使它們重見天日,周圍環境與氣溫等會驟然發生巨大改變。倘若不能及時採取有效的保護措施進行安置和處理,出土的器物必然遭受嚴重破壞甚至毀滅。故此,這次發掘任務之艱巨是可想而知的。最終能取得圓滿的發掘成果,全在於大家如同打仗時火線上搶救傷員一般,團結一心,一鼓作氣,在十分緊張而又有條不紊、隨機應變的高速運轉中來完成。

  大隊人馬從4月15日開赴工地,一直到4月28日下午吊棺出坑,接著是當晚在博物館內延續到次日清晨五時的開棺夜戰,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裡,大家按照嚴格的操作程序,一絲不苟地對一層層遺物進行清理、照相、記錄、編號,神經處在一種高度興奮狀態而幾乎忘記了疲勞,熬紅了眼、累瘦了臉。其間也只能緩口氣,稍稍休息一下,研究和解決工作中遇到的問題和下一步的安排,同時抓緊做好攝影、繪圖和補充文字記錄。

  在這次發掘中,王?拖著有病的身子同大家一樣夜以繼日地干,從十幾米深的墓室到地表,爬上爬下、忙裡忙外,協調工作進度和各方面的關係,還要安排好各項拍照和電影紀錄片的拍攝工作,而重點的照相底片則需要及時在現場沖洗,確認可用之後,才能決定繼續進行下面的清理工作,以防萬一出現質量問題而無法彌補。工地發掘告一段落以後,接著就是緊張的室內資料整理和文物的保護。我和熊傳薪同志每天下到陰冷的防空洞內負責對暫存那裡的文物逐件做進一步的觀察、研究和記錄,並配合攝影和繪出草圖。清理時,在兩個衣笥箱裡盛有19件服飾,而最難取出和分別展示的是那些看似完好,但一觸即破成泥狀的紗衣和素羅綿袍等衣物,在吹涼到適當時機,才能一折一折地打開,頗費了一番周折。隨後,與周世榮同志一起整理出土的竹簡,逐條進行編號,對已散亂的部分,儘可能地恢復其原始排列順序,並全部臨摹了簡文。這一階段工作,仍是日無暇晷,而且不時挑燈夜戰。對於發現的女屍,我和王?、熊傳薪負責清理和保護,在室內工作檯上,把其腳上的絲履,身上的衣服,頭上的假髮,髮髻上所插玳瑁等質料的梳形發笄,前額及兩鬢的花形飾品,面上覆蓋的絲織物,兩手中握著的香囊等,一一記錄後輕輕取下來。五月的長沙天氣已漸漸熱了起來,我們製作了一個框架,四周和頂面堆滿人造冰袋,置屍體於其中,每天還要往她身上多處注射防腐劑(湖南醫學院用酒精、甘油和福馬林配製而成)。王?出於對工作高度負責的精神和鋼鐵般的意志,為了挽救和保護馬王堆漢墓出土的一大批珍貴的古代絲織物標本,捨身忘我地和湖南博物館以及國家文物局等有關同志一道,持續苦戰了三個多月,為保護民族文化遺產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1972年5月,王?在夜晚沖的彩色底片由於天熱、水溫過高,有的都起了泡。一天晚上9點多鐘,老王和幾個同志從外面回來,走在博物館內黢黑的一條小路上時,驚動了趴在路上乘涼的一條半米多長的毒蛇。毒蛇照著老王的腳就是一口,幸虧他穿著一雙較厚的布鞋,一下沒有咬透,才倖免了一場災難。後來,這條毒蛇被一位攝影師用樹枝抽死,拎回來後被我剝了皮,也算解了心頭之恨。

  馬王堆一號墓巨型帛畫的出土,曾震驚了中外文物考古界和藝術界。繼帛畫出世之後,一號墓墓主人、西漢長沙相軑侯利蒼夫人屍體的發現,又成了轟動海內外的一大奇聞。這位老太婆生前絕不會想到,在她死後2000餘年,其尊容竟會被萬人爭睹,又登報紙、又上影視,名聞世界,出盡了風頭。好奇之心人多有之,考古工作常常能引起人們的關注和興趣,因為它能使人看到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有些東西並不都很美,但使人觀後會產生不少遐想,並帶來許多有益的啟示,甚至引發出一股懷古的激情,這次馬王堆大量珍貴文物和古屍的出土就是一個突出的例子。

  馬王堆一號墓發掘中另外一項十分重要的收穫,即是出土了品種紛繁的絲織物。國內外許多學者將此墓譽為一座漢代的絲織品寶庫,這是一點也不過分的。墓中出土的絲織品種有絹、紗、綺、羅、綿等多種。在西邊箱329號的一個衣笥中,即盛放有完整的綿袍、單衣及裙、襪等14件(雙)隨葬品。眾多器物的出土,大大地豐富了考古學、文物學、科技史、工藝美術史等學科的研究內容,充分顯示了漢代歷史文化的高度發展水平。然而,這些絲織物歷經2000多年的時空變遷,出土時的保存狀況很不理想。它們的強度極差,幾乎一觸即破,絕不是能夠輕易拿到手的,出土文物的保護任務非常艱巨。對於出土的大量絲織物,當時主要採用了三種方法進行後期處理:一是利用傳統的裝裱技術,從背面將一些小塊的標本加以托裱;二是利用1971年我們考古所為阿爾巴尼亞修復古羊皮書時研製的一種蠶絲網膜材料,在一些絲織物的表面實行加固;三是吸取了明定陵一些織物用有機玻璃液處理的失敗教訓,不用任何附加材料,而是用特製的大盒子將一些整件的衣服進行了妥善的封存。這些艱巨複雜的工作主要由王?承接下來。他拖著羸弱的身軀,以其崇高的敬業精神、鐵人般頑強的意志,孜孜不倦地帶領大家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可是,長時間的繁重勞動,使他的健康狀況日益惡化,他又沒有聽從同志們的一再勸說,加上不能按時診療服藥,腎炎病情日重一日,直至醫生要他全休,工作才不得不有所調整。當年馬王堆漢墓發掘,假如沒有像王?這樣的同志參與,出土絲織品的保護工作有可能出現另外的結局。回想70年代後期,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北京繁華的王府井大街北口考古所大門內以南靠院牆的一排陳舊小庫房中,看到過一些50年代初長沙發掘運回的漢代繡花絲織物標本,放在已然散裂的木盒中,上面蓋著紙,積滿了灰塵,並未做任何有效的保護性處理和及時的整理研究,實在令人遺憾。

  1972年秋後的一天,我同王?一起去乾麵胡同拜訪夏鼐先生,匯報了馬王堆一號墓的發掘工作。夏先生詳細地詢問了發掘過程的許多細節,以及各類出土文物的處置方法,我們一一做了回答,最後夏先生對這次發掘表示很滿意。他認為馬王堆的發掘,取得的科研資料是相當齊全的,就清理和保護文物而言,比以往的考古發掘提高了許多,一些棘手的問題都解決得比較好。夏先生的這番評價,並非說馬王堆考古在各方面都做得盡善盡美了,隨著時代的前進、經驗的積累、科技的飛速發展,我們時常會想到以往工作上不盡如人意之處,甚至存在著今是昨非的現象。

  馬王堆漢墓,是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成立後第二年,即1951年秋天,由夏鼐先生親自率領湖南長沙調查發掘團,在發掘一批戰國及西漢墓時確定下來的,當時發掘團里的成員有王仲殊、安志敏、石興邦、王伯洪、陳公柔、鍾少林等先生,可謂陣容強大、人才濟濟、實力雄厚。在1972年馬王堆一號墓發掘之初,我聽到湖南省博物館一位老技工漆師傅講,1951年夏所長率隊在長沙考古時,他曾經參加了那次發掘,當時石興邦先生曾有過發掘馬王堆漢墓的打算,後來大約是因為此墓規模過大、時間不太寬裕、猶豫了好一陣才放棄了發掘。現在想來,這件事也很值得慶幸,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們的人力、物力、財力有限,當時科技水平的發揮也受到許多的限制,而且對於文物保護方面的經驗也還不足。虧了石先生手下留情,才能夠把馬王堆漢墓的考古推遲了20個年頭,後來才給了王?和他的同伴們以大顯身手的機會,使得這個地下寶庫通過發掘和整理,能夠取得更為豐厚的收穫。

  我以為,從利於古代文化遺產的更為妥善保護和更加有效的開發利用考慮,對於內涵異常豐富的歷史上保存下來的古遺址、古墓葬,挖一個就會少一個,因而,早發現比晚發現要好,晚發掘比早發掘會更好些,一切急功近利,從單純「挖寶」目的出發的發掘,都應該堅決地受到嚴厲制止。這樣,才會給後代人的考古研究留有更廣闊的空間和發揮餘地。

  我與王?從相識到永訣歷時40個春秋,情誼不可謂不深,他為事業的獻身精神堪稱楷模,從馬王堆考古可見一斑。王?去世的前些天,曾對我講過,他的腎功能衰竭還是1966—1967年我們去山西大同清理「萬人坑」時,由於配製沖洗膠片藥液中毒而起。最後幾年他的病情加重,渾身痛楚,四肢乏力,靠了一條帶子才能勉強從床上坐起。在這種情況下,王?堅持完成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增訂版的撰寫工作,並指導了許多省市文博單位的文物保護工作。「生是勞作,死是休息」的信念,支配他把創造性的勞動當作了生活的第一要素。同時,王?在學術上所取得的成就,實在還與他的賢內助胡曜雲女士無怨無悔的支持分不開,胡女士把幾乎全部家務勞動和教養一雙兒女的重任擔負下來。直至王?去世前一年的1996年,這位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才解決了困擾多年的住房困難,一家人終於可以團聚在一套單元樓內,從一個側面表現出他的只知奉獻不圖索取的高尚品質。60年代初的三年困難時期,大家都餓肚子堅持工作,他把從嘴裡省下來的口糧送給其他的年輕同志;有的同事母親生病臥床不起,生了褥瘡,他去幫助清洗,悉心照料,如同侍奉自己的親人一般。他由於經常看病,服藥,經濟上頗為拮据,生活非常清苦,卻同我商量把1995年香港出版的《山西煤礦萬人坑發掘紀事》一書的一萬元港幣稿費,捐贈給了大同煤礦展覽館。從這些事情上也反映出他克勤於邦、克儉於家的可貴人品。他小時候只讀過幾年書,在長期的社會實踐中堅持自學,掌握了廣博的知識和多項技能,成全了他的拳拳報國之心。

  王?是我國著名的文物保護技術和古代服飾史研究專家。他1946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1952年以中國人民志願軍身份入朝,在某部文工團工作,1958年轉業到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工作,曾任技術室副主任,在夏鼐先生指導下從事考古技術與古代絲織品的保護與研究。在諸如馬王堆漢墓大量絲織衣物的保護和彩繪帛畫的成功提取,以及後來對江陵馬山楚墓和扶風唐代法門寺塔基地宮出土珍貴絲織衣物的妥善保護,廣州南越王墓中高度炭化絲織物難度極大的加固展開等多項工作中,做出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成績。此外,他還主持考察過雲南少數民族的原始制陶工藝,並拍成七部《制陶技術演進》紀錄短片,為研究我國古代傳統工藝保留下十分寶貴的資料。1984年,王?調至歷史研究所任古代服飾研究室主任,1991年被推選為中國博物館學會古代服飾研究會名譽會長。

  王?曾發表多篇有創見的學術論文,如《八角星文與史前織機》一文,通過考證,把我國古代織機的歷史上溯至距今7000年前。結合廣州南越王墓西耳室出土的印花銅板及相關文物,通過科學的模擬實驗,發表了《馬王堆絲織物印花》《中國古代絞纈工藝》《朱染》等文,深入探討了中國古代傳統的印染工藝,在學術界引起廣泛的關注。1988—1989年,王?奉命去英國倫敦,夜以繼日地拍攝早年被劫掠的數千件敦煌發現的漢文文獻,為編輯出版的十巨冊《英藏敦煌文獻》提供了大量膠片。

  王?晚年最大的遺憾是體質虛弱、病魔纏身、力不從心,極大地限制了自己才智的發揮,他常深表遺憾地對人說:「我現在(條件)都有了,面對豐盛的宴席,只是沒有牙了。」對一切矢志報國的人來說,這話是一面鏡子。

  1997年冬於北京東大橋

  2010年11月再次修訂

  【簡介】白榮金,蒙古族,1935年生於北京,1956年入中科院考古研究所工作,同時接受夏鼐、裴文中、蘇秉琦等學術大家的考古學系統基礎培訓,先後任技術員、副研究員等職。參加馬王堆漢墓、南越王墓、秦始皇陵鎧甲坑等多處大型墓葬、遺址的發掘和研究,特別對出土玉衣、鎧甲、鎦金、錯金銀等傳統工藝的修復有較深的研究與成功實驗。曾受聘北京大學文博學院主講文物修復與複製課程,應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之邀對館藏早年長沙出土的帛書進行考察和修復技術研討。有大型學術著作《甲冑復原》(合著)出版,發表學術論文六十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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