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坑內不祥的紛爭
2024-10-06 05:07:31
作者: 岳南
當王振江、白榮金兩人將竹書提取出來以後,原想裡邊的文物已經取盡,即使有,也只是一點絲織品之類的文物,不可能有大的收穫了,但事實卻恰恰相反,就在這個漆奩盛裝的竹書下面,卻藏匿著整個二、三號墓最大的秘密——帛書,即在絲織物上書寫文字的書。
縱觀中國文字的歷史,從春秋時代起,除以竹木簡作為主要的書寫材料外,借用絲綢來寫書作畫的風氣也開始流行起來。由於帛書具有寫起來便利、看起來清楚、攜帶方便等優點,所以直到造紙術發明後的很長一段時期,仍被上流社會採用。
當然,帛書較之竹書也有它的缺點或者說短處,那就是價格昂貴。從整個帛書產生、發展、盛行的時代看,似乎只有貴族才能使用,因為一般窮書生是買不起價格昂貴的絲織品的。據說三國時的曹丕,把自己所著的《典論》和幾篇詩賦,用帛抄了一份送給東吳的孫權,同時又用紙抄了一份送給孫權的謀臣張昭。從帛與紙所贈給的不同身份的主人看,說明帛書更為珍貴。但是,帛書的另一個缺點就是難以長期保存。由於絲織品極易霉變腐爛,在考古發掘中很難見到。就長沙地區而言,新中國成立後調查、發掘的幾千座古墓,沒有見到一部帛書,唯一出土的就是新中國成立前被盜墓賊在長沙子彈庫一座楚墓中盜出的一小幅。而這幅世之罕見的珍品,還於20世紀40年代被美國的柯克思席捲而去了(前文已有敘述)。於是,帛書在中國的文物收藏中,成了一項空白。對於帛書內容的研究也就無從談起了。
這次在57號漆奩內竹簡下發現的帛書,大部分疊成長方形,由於年久日深,除發生不同程度的霉變外,幅與幅之間幾乎都粘連在一起,提取更加困難,稍不留神就會發生殘損現象。
對於這帛書如何提取的問題,王振江、白榮金、王?、高至喜、周世榮等人做了一番研究後,決定先在一個漆盤裡放上薄薄的一層水,然後由王振江、周世榮用小鐵鏟一點點地將帛書粘連的部分剔開,再按幅揭起並拿到盛水的漆盤中。這樣便可防止絲織品見到陽光和空氣後,發生變干、變質、變色的不良後果。當王、周兩人將竹簡下的帛書全部提取出來之後,令人意想不到和驚駭的是,在這個漆奩中的另一個空格內,又發現了數量更多的帛書和夾雜在其間的帛畫。
這批帛書與帛畫依然是壓在一堆漆器之下,同樣的是因年久日深而粘連在一起。這批帛書未等王振江、周世榮等人前來提取,早有一名來自北京的以裱畫為職業的裱畫老技工耐不住寂寞了。這位老技工赴長沙時未帶一件自己常用的工具,即使帶來,那裱畫工具跟考古工具也是驢唇很難對上馬嘴。儘管如此,這位老技工在看到王振江等人用自製的考古工具剔除、隔離、提取帛書時,他也急中生智地就地取材,找來一塊竹片,照准漆奩另一空格內那大批的帛書、帛畫剔剜起來。待他感到已剔剜得差不多時,又找來一根鐵絲用兩隻手將其彎成鉤狀,開始蹲下身鉤取空格內的帛書、帛畫。因當時其他的考古人員都在忙著做不同的事情,沒人太注意這位老技工荒唐的舉動。當發現時,已經晚了。
此時,那位老技工在經過一陣剔剜和吊鉤的折騰之後,已弄出了幾幅帛書和一幅帛畫,那帛書已被他剔剜得殘缺不全,帛畫更是支離破碎,慘不忍睹。面對如此令人心痛氣惱的情景,考古組的高至喜、王?、周世榮和王振江等人,立即當頭棒喝,給這位老技工一番嚴厲的教訓後,勒令他立即停止這荒唐莽撞的動作。但這位老技工見眾人對自己同仇敵愾般地訓斥,自是不甘於臣服,遂和眾考古人員爭吵起來。國家文物局文物處處長陳滋德聞聲趕來,弄清事情真相後,採取了一個和稀泥的辦法,讓老技工放棄57號漆奩內帛書、帛畫的提取,而轉入槨室內部提取棺室東西兩壁的帛畫。這兩幅帛畫在打開槨室後即被發現,只是由於四周邊箱的文物尚未清理,這兩幅帛畫也就沒有得以及時提取。現在,邊箱中的文物基本清理完畢,陳滋德始讓這位老技工前來提取。在陳滋德的眼中,似乎能裱畫的人就一定能成功地提取帛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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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陳滋德錯了,裱畫畢竟不是考古發掘,換言之,裱畫的高手不一定是考古發掘的內行。當那位老技工提著一根竹片和一把剪子步履蹣跚地走進槨室時,事實已經向這位國家文物局文物處處長和所有的考古發掘者做出了一個毫不留情的不祥的昭示。
棺室西壁的帛畫為長方形,長2.12米,寬0.94米,由於埋藏時間過久,絲織纖維已發生變化,整體看起來有些模糊,但仔細辨認,尚能分辨出上面畫的是車馬儀仗的場面,上有車數十乘,馬數百匹,人數百個。場面壯觀、龐大,無論是人和馬都神采飛揚,栩栩如生。數十乘車排成不同的陣勢,靜中有動,整齊肅嚴,車與馬的配合形成了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這幅帛畫後來被稱為「車馬儀仗圖」。
棺室東壁的帛畫形狀、尺寸與西壁帛畫基本相同,但內容卻有極大的差異。從模糊不清的整體看上去,似有房屋建築、車騎和奔馬以及婦人乘船的多個場面。就是這樣美妙絕倫、價值連城的兩幅帛畫,這位老技工竟大出所有人預料地,聲言要用剪子將有圖的部分剪絞下來,沒有圖的部分索性扔掉。這個完全違背考古程序甚至有悖常理的荒唐舉動,立即遭到所有考古人員的強烈反對與抵制。老技工見眾怒難犯,未敢輕舉妄動,只好答應將帛畫整體揭取下來。於是,在這位老技工的一陣剔刮剜拽中,兩幅帛畫很快被扯了下來。
此時,槨室西邊箱第57號漆奩中的所有帛書和一幅帛畫被王振江、周世榮等提取了出來。由於現場無法將帛書全面展開,所以書中的內容尚不明了,但據初步判斷,這些帛書將是記載中華民族進程和人類智慧與成果的極為罕見的史料。它的出現,將在中華文明的寶庫中大放異彩,並在中國乃至世界考古史上寫下光輝的一頁,而後來的事實完全證明了這個預見。事實上,這批帛書隨著後來的整理和研究,以無與倫比的史料價值和地位,震撼了整個世界。此時,儘管帛書一時還辨不出記載內容,但一同出土的那幅被老技工鉤成碎片的帛畫,可大體看出個眉目。只見畫面上分布著單個排列的人物,人物男女老少不同,其服飾有的著長衣,有的著短褲,姿態有的靜坐,有的兩臂前後伸展,有的吸氣收腹下蹲,有的屈膝抱腿,個別人物的旁邊還有題榜,似是一幅強身健體圖。後來這幅帛畫被正式命名為「導引圖」。
當國家文物局文物處處長陳滋德看到槨室內的帛書、帛畫全部提取出來,便對考古組組長高至喜說:「我看將這些帛書、帛畫一同交給×師傅(指那位老技工)帶回北京故宮文物修復廠裝裱吧。」
高至喜聽罷,面露難色,但考慮到中央跟地方的關係,沒有吭聲。在一旁的白榮金、王?見此情景,心懷憤懣之情地勸阻道:「×師傅裱畫沒的說,但裱帛書不行。這些帛書還沒有揭開,他不會揭取。如果讓他強行揭取,其結果同這幅健身圖一樣慘,我們堅決反對這種安排。如果非要讓他裝裱,也應該由湖南省博物館有關業務同志將帛書揭開後再讓他拿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陳滋德聽罷沒有說話,那位老技工卻說道:「有什麼不可設想的,再破碎的書畫,凡到了我的手裡,殘的能裱全、壞的能裱好,好的會更好。我從事裱畫幾十年,還沒有遇到過不能裱或裱不起來的書畫。」說著,有些生氣地將身上捆著的一塊白布解下在地下展開,隨後動手拿起帛書、帛畫來。
白榮金、王?、周世榮等人在對老技工的這種做法提出了強烈抗議而無效的情況下,又將王冶秋、夏鼐等人請過來解決和裁定。王冶秋見書畫被弄得亂七八糟、慘不忍睹,頓時勃然大怒,當場對那位老技工以及陳滋德給予了嚴厲的訓斥。最後,老技工終於捨棄了帛書,而只把出土的三幅帛畫拿起來塞入包袱中,氣呼呼地提著連夜乘坐火車返回北京。令所有的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隨著老技工的出走,三幅在世界考古史和美術史上都極為罕見的帛畫,再也沒有恢復原狀的可能了,從而造成了馬王堆漢墓發掘中一個無法挽救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