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興邦再失良機

2024-10-06 05:07:34 作者: 岳南

  當考古人員發現三號墓槨室中的帛書、帛畫時,已是12月上旬。此時暮秋的季節已經逝去,冬天來臨了。儘管長沙的冬天沒有北方那樣冷酷難耐,但依然令人感覺到陣陣寒意。由於三號墓的發掘是三班輪流、日夜兼程地進行,每當夜幕降臨,曠野的朔風便開始肆虐地竄動起來,越到黎明時分,朔風越勁,寒氣越盛,直把人凍得手腳冰涼,全身打戰。再由於連續作戰,無論是考古人員、後勤服務人員還是領導、指揮者,早已感到疲憊不堪,痛苦難熬。已是64歲的王冶秋,身披一件軍大衣,同夏鼐等人一起冒著冷風寒氣,日夜在發掘現場忙上忙下地具體指揮,更覺苦不堪言。而越是處於這種境況,考古發掘越容易因急躁冒進而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故。

  本來發掘現場已開始出現各路專家相互牴牾的情緒,情況有些不妙,此時不知是誰從北京請來一位老教授,聽說墓中發現了珍品,儘管自己已是齒搖搖、發蒼蒼,兩眼昏花,舉步維艱,但還是要爭搶著進入槨室,欲親手提取幾件文物,過一把癮。當他由行政人員崔志剛等扶著,踉踉蹌蹌地下到墓坑進入槨室的剎那間,老先生竟心臟病突發,一個跟頭栽倒,差點跌入邊箱將文物砸碎搗爛,眾人望之無不驚駭,現場一片慌亂。崔志剛急命人將昏迷不醒的老先生手忙腳亂地抬出墓坑,送醫院進行搶救。頗為有趣的是,直到二、三號墓全部發掘完畢,所有專家都回原地過春節時,這位老先生還躺在解放軍三六六醫院裡呻吟。

  也就在發現帛書的57號漆奩的另一個空格內,考古人員發現了一堆蚌屬之類的海生動物。當考古人員將這些文物一件件向外提取時,突然發現了一個蛤蟆。在墓中出土蛤蟆,也算是一個前所未見的奇聞。在一邊做記錄的王?拿起來看了看,也覺得有些新鮮和稀奇,這個蛤蟆是原來放入的,還是後來自己進入的?為準確考慮,王?將中科院動物研究所前來進行科學研究的四位專家叫到漆奩前辨認。令人大為掃興的是,這四位專家面對一個鼓嘴瞪眼的蛤蟆,在分別觀察端詳一番後,既不敢確認其名,也不做否認。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四位專家向考古人員解釋道:「我們四人中的兩人是研究陸地上動物的,另外兩人則是專門研究海生動物,也就是水中動物的,對這個鼓嘴瞪眼的小傢伙,實在不敢做出結論。如果真是一隻蛤蟆,那就應該屬於水旱混合的兩棲類動物,而研究兩棲類動物的專家正好沒來……」為此,這四位專家向正站在寒風中指揮、調遣人員的王冶秋建議,立即打電話給北京,讓研究兩棲類動物的專家火速趕赴長沙,辨別和研究這隻蛤蟆的種性、產地、來歷等問題。王冶秋聽後哭笑不得,強按住心中的不快,說了句:「快拉倒吧!」便揮揮手示意這四位專家可以回湖南賓館那舒適的房間睡大覺,以後也不要再來了。

  正當一頭栽倒於槨室的老教授被眾人送往醫院,關於蛤蟆的鬧劇剛剛落下帷幕之後,隨之發生了那位裱畫的老技工同王振江、周世榮等人圍繞帛書、帛畫如何提取的爭吵。這件事情尚未平息,又傳來專門負責照相的考古人員,由於過度慌亂和疲憊,拍出來的一卷文物照片沒有一點影像的消息。因為照相是考古程序中不可缺少且極其重要的一環,後來的研究者主要靠照片和記錄來研究,這就不得不進行再一次拍照,但出土文物又是不便多次拍照的,因為照相的燈光和熱量會不同程度地損壞原物。對此,王冶秋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急躁情緒和怒火了,除了對照相的考古人員再度大發一通脾氣外,嚴令禁止二次拍照,並要求全體考古發掘人員今後一定要加強合作,杜絕一切事故和鬧劇的發生——就是在這樣一個特殊境況下,石興邦不合時宜地到來了。

  自從1951年石興邦跟隨夏鼐大師率領的考古調查發掘團來長沙,痛失發掘馬王堆漢墓的良機之後,他離開了中科院考古研究所,隻身調往陝西西安老家,進入陝西省考古研究所,專門從事關中地區的文物調查和發掘工作。說起來蒼天對他不薄,剛回陝西不久,他就意外地在西安郊區半坡村發現了第一個原始社會部落生活、居住遺址,並主持考古發掘。半坡遺址的發現和發掘在很快轟動了世界的同時,也使石興邦一舉成名。稍後,他又主持編寫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部關於半坡遺址發掘的大型考古發掘報告,並以高超的質量和獨到的見解,在受到考古學界推崇和青睞的同時,也奠定了他作為一個優秀考古學家的地位。一時,石興邦作為一顆年輕的考古希望之星高懸於中國西部的上空。

  1956年秋,王冶秋和當時的國家文物局局長鄭振鐸到陝西視察工作,正好時任國務院副總理並主管文化口的陳毅副總理,因主持西藏自治區籌委會成立大會,路過西安做短暫停留並有參觀文物古蹟的念頭。整個五六十年代,半坡遺址是陝西最引人注目的考古發現,凡國內外專家、學者、外賓、領導去西安參觀,半坡是首要目標,陳毅自然也不願放棄。於是,在鄭振鐸、王冶秋以及陝西各級領導的陪同下,陳毅等人進入半坡遺址,並由遺址發掘的主持者石興邦做專門講解。也就是這次具有非凡意義的參觀,使王冶秋對石興邦又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並建立了私人感情。與此同時,陳毅副總理還專門做出批示,由國務院撥款30萬元建立了半坡博物館。之後的十幾年裡,石興邦作為一名越來越成熟的考古學家,來回奔波於西安與北京之間,除不斷向他的老師夏鼐匯報、請教外,還不斷地向王冶秋匯報工作,兩人感情隨著時間的延續而進一步加深。但自半坡發掘之後,由於種種原因,石興邦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沒有再弄出令考古界為之震驚的響聲,他似乎沉寂了。

  石興邦在半坡遺址工作室內

  楊家灣漢墓出土的彩繪騎兵俑

  

  到了1970年春,陝西省考古所決定派石興邦去咸陽楊家灣主持發掘考古界當時估計的周亞夫父子的墓葬。這個墓葬距咸陽市東北22公里,位於高祖劉邦的長陵和景帝劉啟的陽陵之間,其墓葬區有墳冢73座,估計是長陵的陪葬墓。1965年8月,當地社員在平整土地時發現了大批彩繪俑,後經有關部門清理,在11個陪葬坑內發掘出土了號稱「三千人馬」的十分精美的漢代彩繪兵馬俑。正當陝西方面準備對其他幾個陪葬坑進行發掘,並想將墓主也一鼓作氣地揭示出來時,「文革」開始,發掘工作被迫停止。幾年過後,石興邦受命出山,他懷著極大的興奮與希望,率領考古隊在楊家灣幾個陪葬坑中發掘起來,但兩年過去了,收穫卻沒有事先預想的那樣豐厚。鑑於此,陝西省考古所便決定中止考察,不再進一步發掘。此時的石興邦仍覺得意猶未盡,希望尚存,便堅持繼續發掘下去。因考古所的經費來源已斷,石興邦只好打報告向王冶秋求助。王冶秋看到報告後,產生了成全石興邦之意,在當時經費極為緊張的情況下,指示國務院圖博口,調撥2萬元給陝西方面,作為繼續發掘楊家灣漢墓的經費。石興邦接到經費,自是非常感激王冶秋的雪中送炭,又重整旗鼓繼續發掘起來。此時,正是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的考古發現即將震驚世界的前夜。

  如果說馬王堆一號漢墓的考古發現令世人皆驚,那麼,最為感到震驚的莫過於石興邦本人。據當年跟隨石興邦一起發掘楊家灣漢墓的一位考古工作者回憶,當他從北京出差回到楊家灣發掘工地時,首次向正在吃飯的眾人披露了在北京聽到的關於馬王堆發現漢墓和出土珍貴文物及女屍的消息。石興邦聽後,手中的筷子滑落到地下,抬著頭,呆了似的半天沒有緩過勁來。這位考古工作者當時尚不知道石興邦與馬王堆漢墓曾有過一段失之交臂的因緣,只是聽了石興邦後來的敘說,才感到他內心受到的震撼是多麼地強烈。

  當然,幾乎所有的人都清楚,石興邦在受到強烈震撼的同時,內心一定摻雜著無盡的懊悔與遺憾,假如當初他能堅定信心,對馬王堆實施發掘,無疑會使他這顆考古希望之星的升起,要比半坡的發掘還要早上幾年。他的聲名將傳播得更為廣大和久遠。而這一切也僅僅是一個假如而已了。

  但是,滿懷人生追求,正在事業征途上蜿蜒前行欲建功立業的石興邦,沒有因為1951年的那次失之交臂而放棄捲土重來的機會。他在中國西部黃土高原的楊家灣發掘工地,密切注視著來自長沙馬王堆漢墓發掘、科研的消息。當他得知在那個當年親自踏勘過的土堆下,尚有兩個足以和一號漢墓匹敵並肩的大墓將要發掘時,他渴望有一個由自己來主持發掘的機會。儘管自己的導師夏鼐曾教導過:「判斷一個考古學家的成就大小,不是看他發掘出了什麼東西,而應看他如何發掘。」可現實情況跟理論頗有不同的是,假如一個考古學家的名字跟一個重大的考古發現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無疑會使這個考古學家產生更快、更大、更具深遠和永久性的影響。中國的考古學家如此,國外亦是如此。假如當年的謝里曼沒有發現遁跡湮沒的特洛伊城,假如商博良沒有解開古老的羅塞塔碑象形文字的奧秘,假如斯文·赫定沒有發現古樓蘭王國的城郭和解開羅布泊之謎,假如……諸如此類的考古學家,他們就不會贏得偉大的不朽的聲名。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石興邦在密切關注馬王堆這個已光芒四射的焦點的同時,也開始加緊了和北京方面的聯繫。當然,促使石興邦做出這個抉擇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則是他感到自己已陷於楊家灣漢墓發掘的泥潭,憑他當時的考古經驗,已預感到楊家灣漢墓的發掘,已經是日薄西山、前途渺茫了。而後來的事實證明了石興邦的預見,幾十年後,楊家灣漢墓的發掘依然未能出現人們期望的曙光。

  機會在一步步向他逼近。1973年初,石興邦接到指令,離開了楊家灣發掘工地,隻身來到北京,協助中科院歷史所負責人之一尹達修訂《中國史稿》的原始社會部分。半年之後,又受中科院考古所的委派,赴湖北主辦長江流域第二期考古訓練班。就在石興邦即將動身之時,長沙馬王堆二、三號漢墓的發掘籌備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國家文物局文物處處長陳滋德早已知道石興邦與馬王堆的情結,便借石興邦前來辭行之機,有意成全此事,表示只要石興邦的訓練班一結束,即轉赴長沙參加並主持馬王堆三號墓的田野考古發掘工作。在陳滋德的印象中,就石興邦當時的名聲和實力,主持這個墓的發掘是合適的人選。按照陳滋德對馬王堆三號漢墓發掘開工的時日估計,以及訓練班的結束時間看,石興邦了卻心中的夙願是極有可能的。但令陳、石兩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馬王堆三號墓發掘進展迅速,只十幾天的時間就進入槨室,而此時的石興邦正率領陝西的一幫學員在長江下游參觀學習。當他得知長沙方面的消息匆忙趕來時,考古人員已經快將槨室邊箱裡的器物提取完畢了。石興邦再次痛失良機,只好帶著惋惜和感傷的心情,擠進戒備森嚴的發掘現場,於心不甘又無可奈何地看著其他的考古人員做發掘的收尾工作。

  如果石興邦的長沙之行到此為止,也許不足以讓他本人以及其他的發掘、研究者留下難以抹掉的記憶。可惜他來不逢時,剛擠進墓坑,就見到王冶秋因北京來的那位老教授栽倒事件,蛤蟆鑑別事件,爭相提取帛書、帛畫事件,照相失誤事件等一系列失誤而大為光火,心情不快。就在這一刻,心亂如麻又怒氣難消的王冶秋,在見到石興邦後,先是略微吃驚了片刻,接下來便嚴厲地訓斥道:「你不在陝西挖楊家灣漢墓,到處轉悠什麼?跑到這裡湊什麼熱鬧?我看你怎麼向人民交代這事!」

  石興邦站在槨室旁,頓覺冷水澆頭,面部發燒,腳底發涼。他知道王冶秋對自己沒有在楊家灣發掘出個結果而深為不滿,想到當年王冶秋在楊家灣發掘中的慷慨相助,不覺汗顏。因為楊家灣的發掘從1965年起,先後歷時十幾年,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至今還沒有弄出個眉目,實在有些愧對那些支持者、關注者以及人民大眾的期待。面紅耳赤的石興邦想到這裡,只好搪塞道:「我是來向您匯報訓練班情況的。」

  「你沒看這裡亂鬨鬨的?我都快被累死、凍死了,現在沒時間空談,等閒下來再說。」王冶秋說完,又轉身對墓室里的發掘事項指揮起來。

  石興邦儘管挨了一頓無故的訓斥,大栽臉面,但仍神情振奮又有些心情複雜地站在墓坑不願離去。他已完全被墓中那一件件光彩燦爛、輝煌奪目的珍品傾倒了。若干年後,他在自己的回憶錄中記述道:「眼看一批批文物不斷出土,使人心情異常激動和興奮。那確實是中國乃至世界考古史上規格最高、最激動人心的一次科學發掘,值得大書特書。在我半個多世紀的考古生涯中,只有當法門寺地宮打開後,從裡邊捧出珍寶時的境況具有同感。」正是出於一個考古學家對馬王堆漢墓出土珍品特有的摯愛之情,石興邦才不顧誤解和羞辱,痴迷地站在墓室百般觀賞,不肯離去。也正是由於這種過於痴迷的摯愛之情,才使他再次遭到了訓斥。

  當三號墓的文物全部清理完畢後,石興邦又跟隨導師夏鼐來到湖南省博物館修復室觀看出土的文物。當他看到一幅從內棺上取出的帛畫時,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一下。這個動作正好被剛進門的王冶秋發現,王冶秋正為前幾天取出的幾幅帛畫的損壞之事痛心不已,見此情景,當即板起面孔嚴厲地訓斥道:「你怎麼能隨便用手摸它?別人到你們那裡去,要是也像你一樣隨便摸,能行嗎?」石興邦尷尬萬分,一時語塞,不知用什麼話來應付。他深知考古文物工作者內部有一個不成文的「禁行」,這就是只能看不能摸,自己剛才的動作,無疑是犯禁了。於是,在怔愣了片刻後,急忙認錯地說:「不對,是我不對。」說完跟著夏鼐趕緊走出了修復室。出了門後,夏鼐看到自己的弟子因為受到了訓斥而情緒低落,頗為愛憫地說:「別看王局長的脾氣大,其實是個好人,你不要放在心上。」面對夏鼐導師的勸解,石興邦備受感動也很感委屈。自己本是要來主持發掘的,想不到發掘未果,反而被弄了個灰頭土臉,想到此處,他強忍住幾乎要流出眼眶的淚水說:「實際我也覺得他說得對,萬一摸壞了怎麼辦?」夏鼐和藹地點了點頭,說道:「找個機會向他匯報一次你們辦班的成果吧。」石興邦聽罷,知道這是導師有意讓自己和王冶秋緩解相互的不快,便答應著,師徒兩人向居處走去。

  後來,石興邦按夏鼐的示意,找了個機會專門向王冶秋匯報了訓練班的情況,並敘說了在辦班期間發現了紅花套遺址的成果,以及辦這樣大的訓練班(學員180人),對恢復的文博考古工作和開展長江流域考古工作所具有的重要意義等等。王冶秋聽罷很是高興,當場指出此項工作應該繼續搞下去,楊家灣的發掘之事不再怪罪於石興邦,兩人心中的不快之感緩解了。

  石興邦儘管此次再失良機,但在他以複雜的情感離開馬王堆發掘工地的14年後,歷史又慷慨地賜予他一個彌補的機會。這便是1987年由他主持的陝西扶風法門寺地宮的考古發掘。這次足以和馬王堆漢墓齊名的偉大發現,使沉寂多年的石興邦再度名聲大噪。作為中國傑出的考古學家,他的名字及事跡當之無愧地進入了《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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