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隆祥請纓上陣
2024-10-06 05:06:35
作者: 岳南
既然解剖方案已被批准,並引起那麼多中央領導和科學界前輩的重視與關注。王冶秋自是不再坐而論道了,他要組織醫務人員進行具體、緊張而又周密的部署,從當時留下的一份解剖備忘錄中可以看到:
12月11日以前,湖南醫學院組織五官、皮膚、婦科等有關人員開會制訂對女屍的檢查方案。放射科等有關人員制訂X光檢查方案,檢查解剖場地。落實運輸工具、用具和保衛工作。解剖工作小組制訂對女屍長期保存方案,對解剖現場進行布置,制訂具體實施解剖程序,攝影器材運至解剖場地進行布置。
解放軍一六三醫院崔錫增醫師正在對女屍進行X光檢查
12月12日上午,將女屍脫水,五官、皮膚、婦科等人員對屍體進行檢查,做詳細記錄,拍攝電影和照片等。
女屍開顱手術現場。左起:王福熙、劉里侯、曾嘉明、彭隆祥、曹美鴻(彭隆祥提供)
下午,屍體秘密運往一六三醫院進行X光檢查,拍攝電影、照片。
12月13日,集體看X光檢查照片,補充修改解剖程序,拍攝電影、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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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4日上午,確定解剖人員,再次到現場做最後準備。
下午,對女屍解剖正式開始,手術在博物館二樓陳列室悄悄實施。
根據事先確定的解剖程序,首先是做開顱手術,主刀者為湖南省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神經科主任曹美鴻,為確保手術後不影響女屍的外觀形象,曹美鴻及其助手根據原定方案,選擇頭頂後半部,在頭髮中先分理出一條馬蹄形弧線,然後操刀,沿弧線熟練地切割了大半圈,再輕輕地揭起帶發的頭皮翻向一邊,如核桃殼一樣的黑色顱骨頓時顯現出來。幾位現場的醫務人員俯身細察頭皮,發現有少許紅褐色塊狀物。從這塊狀物分析,似是腦出血或腦部受外力打擊出血後的殘跡。那黑色的顱骨,有中毒的疑點,因為人體中毒後,骨骼或輕或重地都將顯示出黑色的症狀。但從顱骨尚無絲毫破損這點來看,外力創擊致死的因素不大。這兩種判斷的結果最終是否成立,還要待日後詳細研究才能搞清,目前要做的是儘快實施手術。
曹美鴻放下手術刀,從助手手中接過一柄類似木匠使用的鑽具,在女屍的顱骨上刺刺啦啦地鑽起孔來。當六個孔沿著弧線排列著鑽完之後,他放下鑽具,接過一根布滿鋸齒的細鋼絲,將一端伸入孔中,再探索著從另一個孔伸出來。曹美鴻用雙手分別捏住鋼絲的兩端,開始熟練地拉起據來。可能顱內較空,曹美鴻在拉鋸時,女屍的腦殼隨之左右搖晃擺動。這時有人提醒:「輕點,別將老太婆的脖子扭斷了。」助手聽到提醒,搶步上前用雙手按住女屍的後腦勺,腦殼遂不再晃動。約半個小時後,一塊掌心大小的骨板被鋸了下來,裡邊隨之露出了灰白色、極像平時見到的皮蛋內部那層薄膜一樣的網狀物,細看上去,這層網狀物要比皮蛋的薄膜光滑、亮麗得多。未等曹美鴻開口,周圍就有醫務人員喜形於色地說道:「哎呀,硬腦膜保存得這樣好,看來腦髓也是好的。」誰知話音剛落,曹美鴻伸出指頭向下一按,硬腦膜隨即凹陷下去,已完全失去了彈性。看到這種狀況,眾人預感到不妙,在一旁觀察的劉里侯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女屍浸泡在福馬林液體裡,腦袋總是像葫蘆一樣浮在上面,我用手按下去,它又浮上來,當時我就覺得女屍的腦殼比較空,可能沒有腦髓了。」
劉里侯不幸言中。當曹美鴻用手指將硬腦膜戳破時,裡邊露出了一堆白色絮狀物,整個腦髓如同一盤豆腐渣了。
儘管如此,此次開顱的收穫還是有的。當曹美鴻將腦髓用醫療工具合盤掏出後,經用儀器觀察,腦組織保存基本完好,如呈淡黃色的大腦分葉等尚可分辨。大腦鐮和小腦幕一清二楚,甚至連小血管進入矢狀竇也清晰可見。由於以上的狀況,醫務人員初步排除了腦出血等致死的原因。
由於腦髓還要繼續供醫務人員做詳細的觀察和研究,且以後還要保護和展出,曹美鴻在將腦殼內全部檢查完畢後,把鋸下來的那塊骨板重新放回原位,以鋼絲固定,把開顱時翻到一邊的那塊頭皮放回到骨板之上,細心縫合。當這一切做完之後,再將女屍的頭髮抹回原處,遮住那個馬蹄形縫口。開顱手術到此結束。接下來要做的,便是剖腹手術。
由於當初湖南醫學院用老式X光機拍出的照片模糊不清,大多數專家認為女屍的內臟已自溶如泥,很可能取不出一件完整的器官了。其態勢和道理應該像捕獲的魚一樣,倘若變質腐爛,總是先從內臟開始。但當12月12日下午,將女屍運往解放軍一六三醫院,用先進的X光機檢查之後,所拍出的光片與先前大不相同,內臟器官大部分尚可辨認,只是形體大為縮小、變薄。由此判斷內臟保存完好,所有的專家和醫務人員都喜出望外。可這次當專家們觀看了開顱的結果後,對女屍內臟究竟是好還是壞的問題,又在心中打起鼓來。解剖工作不得不暫時停止,專家們開始現場討論,並提出了三種假設:一是內臟完整;二是變薄變脆;三是像腦髓一樣,溶化如同豆腐渣。根據以上三種不同的情況,專家們在討論後提出了不同的對策。不管出現何種情況,專家們都能有所準備地予以應付。
躊躇滿志的彭隆祥在醫學院辦公樓前(彭隆祥提供)
應付方案制訂之後,由誰主刀的問題又成為討論的焦點。出於多方面的顧慮,現場的幾位老專家相互提名又相互推諉,誰也不願甘當先鋒。湖南醫學院病理教研組的青年助教彭隆祥見此情形,自告奮勇地說道:「各位前輩、老師、兄長不要再謙讓了,讓我來主刀吧。」眾人一看有這樣一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愣頭小伙子願意效勞,自是喜出望外,經李振軍、馬琦、王冶秋等人同意後,彭隆祥大步走上了手術台。
若干年後,已成為國內外著名醫學教授的彭隆祥,對不斷前去採訪他的記者回憶當初這個舉動時說:「有人認為我自告奮勇地做解剖女屍的主刀,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有的人認為我一時頭腦發熱,犯了青年人好衝動的通病,還有極少數不友好者,把我的做法私下裡議論是『胡鬧台』。其實,各種說法都不準確。我1951年入湘雅醫學院也就是現在的湖南醫學院就讀。過去湘雅醫學院是美國人出資辦的,相當有名氣,國內醫學界曾有『北協和南湘雅』之說。1956年畢業後,我被留校擔任人體組織解剖學的教學工作,後來轉教病理解剖學。1960年到中國軍事醫學科學院進修電子顯微鏡學。1964—1965年,在中山醫科大學進修病理解剖學,到馬王堆女屍解剖時,我已40歲,任湖南醫學院病理學教研組主任,其間已做了200多例的屍體解剖手術,並有了相當厚實的基礎。至於職稱是個低級的助教問題,『文革』中大多數知識分子都是如此,凡在院校教學的統稱為老師。也正是馬王堆女屍的解剖和研究之後,在拍攝電影《古屍研究》的解說詞中,才有了在『文革』中遁寂了幾年的教授這一提法。為了這個提法,製片廠專門請示郭老,郭老又請示總理,周總理明確表態『可以稱教授,適應國外的叫法』,從此教授一詞才在死亡中得以復活,國外在報導中也以教授相稱。如日本的《朝日新聞》就稱我院的王鵬程老師為王氏教授。……儘管主刀是我,但對馬王堆女屍整個解剖和研究,是眾多的領導、專家、學者共同努力的結果,可以說是集體智慧的結晶。」
夏鼐與彭隆祥在女屍解剖研討會上交談(何其烈攝)
1972年12月,在馬王堆古屍解剖前,夏鼐專門找彭隆祥談話,指點彭進行古病理學研究,並當場寫出一串參考文獻目錄,供彭查找、學習,彭隆祥一直把這個目錄珍藏至今。古病理學(paleopathology)系病理學的一個分支,此前彭隆祥沒有做過古屍科研,對古病理學知之甚少,經此次夏鼐鼓勵和指點,才開始接觸這門學問。夏、彭長沙之晤,決定了彭隆祥日後在醫學領域的研究方向和主攻目標。1985年,彭隆祥赴美參加古病理學年會,在會上報告了馬王堆西漢古屍解剖、研究成果,引起廣泛矚目,之後彭被吸收為美國古病理學學會會員。此後又經過數年學習和臨床實驗,彭隆祥終成國內外著名的古病理學家
從彭隆祥簡短的經歷中可以看出,他的自告奮勇,並非頭腦發熱和不自量力地「胡鬧台」,而是有將這齣戲演好的足夠的力量才得以自信登台獻藝的,接下來的事實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當助手劉里侯用蘸酒精的棉球擦洗女屍的腹部時,發現腹壁較之一般的屍體要厚,且有一定的硬變和韌性,這說明老太婆死前是十分肥胖的。厚厚的腹壁呈現出黃色或黃褐色,皮膚、皮下脂肪、肌肉、腹膜層次清楚。腹壁有蜂窩孔,似是天長日久脂肪漸漸消融的結果。
夏鼐提供的古病理學參考文獻
酒精擦過,早已操刀在手的彭隆祥憑著多年積累的解剖經驗與嫻熟的技術,手起刀落,很快將腹部切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腹腔內的臟器完整無缺,只是略微縮小、變薄了些。正在眾專家思索著這看似完好如初的臟器能否觸動,或能否經受得住剝離時,只見彭隆祥放下手術刀,雙手插於腹腔內,一下將內臟器官全盤托出。眾位專家見狀驚喜異常,禁不住伸出手指試探著觸摸,不但臟器柔軟、潤滑,而且還感到了溫熱,似是一個活人的內臟。儘管觸摸者深知這溫熱不是來自臟器本身散發而是與外部物質滲透有關,但依舊覺得這是世界解剖學史上罕見的奇蹟中的奇蹟。
經過了多少個日夜的討論與準備,想不到僅用了半個下午就輕鬆而迅速地解剖完畢。專家們望著豐碩的解剖成果,詼諧地說道:「咱這是拿蛤蟆排虎陣呀!」
彭隆祥重新將切口縫合,所取出的內臟器官分別放在幾個玻璃缸內封存之後,專家們又對女屍的其他器官分別做了詳細檢查和取樣,然後帶著大功告成的喜悅撤離手術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