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的緊急指令
2024-10-06 05:06:05
作者: 岳南
對於王冶秋的突然到來,湖南方面極為重視,除派專人到機場迎接外,省內黨政主要領導專程到他下榻的湖南賓館匯報情況,並要聆聽「王老的指示」。
當然,湖南方面對王冶秋的尊敬,不只是針對國務院圖博口一位負責人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對其本人頗具傳奇色彩的革命生涯以及人格的敬重。
在馬王堆漢墓發掘23年之後的1995年10月,國家文物局為紀念這位新中國文博事業的第一代奠基者,特地編印出版了一本專集《回憶王冶秋》。從這部專集中,可以看到王冶秋傳奇的人生和不凡的經歷——
1909年(清宣統元年),王冶秋在遼寧瀋陽市出生,後隨其父回原籍安徽入私塾讀書。1923年隨兄王青士來到北平志成中學和英文補習學校就讀,這時認識了韋素園、魯迅、臺靜農、曹靖華等進步人士,開始接受新文藝及共產主義思想,並參加未名社活動、二七示威等歷次遊行。1925年參加中國共產黨,大革命失敗後,轉回家鄉安徽發動革命暴動,以後長期在北平做中共地下工作。1930年被捕入獄,受酷刑。時值中原大戰爆發,張學良率部入關,看守人員逃散,王冶秋隨同范文瀾等人逃脫。因在獄中受刑太重,出獄後仍吐血不止,不得不暫到北平西郊韋素園處養傷至年底。當1931年身體好轉,赴天津找組織關係時,不但未能成功,反而聽到曾做過中共青島市委書記的其兄王青士在上海龍華與何孟雄、林育南、柔石等人一起被捕被殺害的消息。其後,輾轉河北、山西、山東、四川等地,以教書為業,繼續尋找組織關係。在這期間,受魯迅先生的鼓勵和幫助,先後完成出版了《唐代文學史》《民元前的魯迅先生》《青城山上》等作品。其中《青城山上》廣為流傳,文中的詩句如「海靜得似春江/帆船卻像載著無限的淒涼/不要講話吧/靜靜地想/默默地注視著那春江」更是久傳不衰。
從1940年起,王冶秋擔任馮玉祥的國文教員兼少將秘書,與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取得了聯繫,經王若飛批准,回到黨的組織。其後在周恩來、董必武直接領導下,從事黨的地下情報工作。1946年,王冶秋隨馮玉祥一起到南京,秘密安排當時任第三綏靖區副司令長官的中共地下黨員張克俠與周恩來進行會晤。這次會晤,對淮海戰役初期何基灃、張克俠在前線率23000多人起義起了很大的作用。
馮玉祥出國後,王冶秋又受黨的派遣,來到國民黨第十一戰區司令長官孫連仲身邊當少將參議,繼續做地下情報工作。在這期間,他通過地下電台,向中共中央提供了國民黨華北、東北地區的軍事調動情報,以及華北行轅、各軍兵種編制名單、唐山地區敵軍布防等重要情報,為解放軍在華北戰場的勝利做出了貢獻。為此,王冶秋得到了中共中央的電報嘉獎。
王冶秋陪毛澤東主席觀看古代繪畫(引自《王冶秋文博文集》)
1947年秋,王冶秋的秘密電台被國民黨破獲,他避開了敵人的追捕,進入華北解放區。自1949年2月起,參加解放北平的接管工作,並出任北平軍事管制委員會文管會文物部副部長。之後完成了對北平文物、博物館、圖書館的接管工作。同年12月被任命為文化部文物局副局長。1959年為文化部文物局局長。1966年「文革」開始後,王冶秋遭到江青等人的迫害,被內定為「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發配到咸寧幹校的牛棚關押、改造。直到1970年,國務院成立「圖博口領導小組」,周恩來想起了這位蒙難的戰友,藉機親自點名把王冶秋從咸寧幹校調回北京,主持圖博口的工作。
或許,正是由於這樣非凡的人生經歷和背景,湖南方面的領導才親切地稱他為「王老」。
這個時候的王冶秋尚不知道,博物館內外的狂飆巨浪不但未有減緩,反而愈演愈烈。而關於女屍的傳聞也越來越多,大街小巷充斥著「那個2000多年的老太太突然坐了起來,沖參觀的人群笑,長得像《紅色娘子軍》上跳芭蕾舞的吳清華一樣漂亮」「這個老太太說的話別人聽不懂,博物館特地從北京請來了郭老(沫若),郭老一來,老太太就跟他打招呼,郭老才知道她說的是2000年前漢代的話。於是郭老就用漢代的話跟他交談,最後還作了兩首詩請老太太指教。老太太很謙虛,表示不敢指教,要當郭老的學生學習現代詩詞,郭老沒有答應,只給她吃了一個蘋果」等等。受這種傳聞的誘惑與驅使,涌往博物館參觀的人群達到頂峰,有數十人被踩傷,差點死於非命。鑑於這種危局,博物館幾次關門停展,但都未成功。一群又一群的人高喊著:「老子早晨4點就來等候,一天沒吃飯,就是為了看那個老太太,和她說幾句話,誰要關門就和誰拼命……」博物館怕激化矛盾,將事情鬧得不可收拾,只好再次極不情願、又無可奈何地開放。
王冶秋在省委領導的陪同下來到博物館,當他目睹了人山人海的混亂局面後,極其惱怒地問:「這是幹什麼?」
「是對外展出女屍。」在身旁的文化組副組長張瑞同答。
「是誰叫你們展出的?」王冶秋大怒。
張瑞同用眼睛瞅了下那位一同來的當初指示對外開放展覽的軍代表,軍代表預感大事不妙,原來那種敢於擔當責任的衝動不再,他將頭一扭,裝作沒事一樣一聲不吭。張瑞同見狀,儘管心中極不痛快,但又不敢說明,只好像捏扁了的皮球,低頭聆聽王冶秋的訓斥。
當王冶秋將憋在肚子裡的怒火發泄完之後,才同省委軍、政領導以及張瑞同等來到自己下榻的湖南賓館了解情況,商量對策,尋求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
三天之後,王冶秋飛回北京,並很快以書面形式向國務院做了詳細匯報:
王冶秋同志關於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情況的匯報
我於六月二日至五日去長沙了解馬王堆一號漢墓情況,現匯報如下:
這個墓是軍區醫院挖防空洞時發現的,由省博物館進行清理,事先並未報告省委,更未報告國務院,新華社的內部報導不確。發掘中,才報告省委。省委很重視,常委幾個同志都到現場,採取措施。因觀眾太多,白天無法工作,只能在夜間進行。我聽到消息後,即請考古所去了兩人,後來又派兩位搞化學保護的人去。自一月中旬動工,四月中旬結束。由於我當時認識不足,沒有即去現場了解情況,採取措施,現在看來,有少部分文物遭到損壞。
墓是外槨三層,內棺三層,上鋪八十公分的木炭,再覆蓋的白膏泥一公尺多,上面再夯土,從墓頂到墓底深達二十公尺多,系密封保存。因之,棺木、屍體、殉葬品發掘時都保存完好。殉葬器物上有「軑侯家丞」封泥及「軑侯家」字樣。據《漢書》等記載:「軑侯」是惠帝二年(公元前一九三年)封,傳四代即廢。墓主人是女性,據長沙醫學院鑑定,約五十至六十歲,估計可能為第一代軑侯「利蒼」(《漢書》作「黎朱蒼」)侯的妻子。但墓內唯一的一顆印章可能系角質做的,出土時像豆腐一樣軟,照相已不清楚,出水後即干縮,現已看不清刻痕。屍體保存完好,皮下松,結締組織有彈性,纖維清楚,股動脈顏色與新鮮屍體動脈相似,注射防腐劑時軟組織隨時鼓起,以後逐漸擴散。兩千一百多年前屍體保存如此完整,對防腐、冷藏、密封等方面都有極其重要的科學研究價值。美帝現在為了植皮保存皮膚可達六個月,已轟動世界醫學界,這個屍體皮膚表層毛孔雖不可見,但以下皮層還基本保存。
外槨與棺之間放了大批殉葬品。內棺上放有長達兩米、寬一米五帛畫(幡?)一件,上繪天、人、地情況,是我國兩千一百多年前唯一的一件畫在絲織品上的繪畫(新中國成立前戰國墓中出土一件帶字的「繒書」已為美帝盜去;另一件帛畫,很小,當時未加科學處理,現已全部變黑)。現在出土的這幅帛畫,已經上海博物館老裱畫技工裱好。棺中絲織品很多,墓主所穿衣服即達十四至十五層(保存不好,已無法復原)。外槨中保存有完整的竹笥(即箱子),竹笥中放有衣服,其中有羅衣,細如蟬翅,重四十八克(不到一兩)。其他則有各樣顏色、花紋的絲織品,出土時色彩鮮艷,無論從數量上質量上都是前所未見的。
墓中出土的漆鼎漆繪花紋
漆器近一百七十件,完整如新,並有墨書銘文「君酒」「君奉食」(「奉」字據商承祚考釋認為是「幸」字)。「石」「四斗」「六升半升」等字樣,漆盒中有完整的梳妝用的器物,還有盛於漆盤中的牛排、雞骨、魚骨等。
陶器有四十八件,有的盛有糍粑、醬菜、桃、梨、楊梅、瓜等,熏爐內放有香草。
竹木器有穿彩衣及彩繪木俑等一百二十餘人,有完整的瑟(弦二十五根,柱全),竽、音律管、木簡二百多根、笥、便面(扇子)等。
其他有稻穀、麥種、豆豉、雞蛋、香草等。
總之,這一西漢早期墓葬,保存完整,出土千件左右文物,對研究西漢呂后、惠帝時期的歷史、文化、手工業生產、農業生產以及醫藥、防腐等方面都有極重要價值。我去時省博物館已展出屍體及部分不重要文物,已經人山人海,並有許多謠傳,說「兩千年前的老太婆可以坐起,還會笑」,「中央就要拿走,遲了就看不見了」。因此參觀更加擁擠,壞人更從中搞投機倒把活動,現黑市票已賣到四角(本來發到各單位,不要錢)。因此,向省委匯報後,與省委常委李振軍同志等共同研究,擬採取如下措施:
墓中出土的漆盒頂龍鳳紋
1.屍體因天熱及參觀人太多,溫度更高,細菌帶進去容易腐爛,擬用照片代替,經宣傳解釋後(馬上停止要鬧事)再秘密轉移到冷藏庫保藏,並擬請軍事醫學科學院、中國醫學科學院等有關單位組織一個小組進一步進行研究。
2.目前參觀人多,現有民警八十人無法維持秩序。經省委決定,除民警外,又組織街道、工廠等單位保衛人員二百人維持秩序,以免發生擠死人踩死人以及文物遭受破壞等事件。
3.擬在七月中旬左右,由省博物館、考古所、《文物》編輯部三家合編一個特刊,系簡報性質。八至九月份再出版正式發掘報告,系大型圖錄性質。
4.補攝彩色照片(考古所帶去的過期膠捲拍出後全不能用)已由外文局、《文物》編輯部去四個人拍攝。因文物已逐步變色,彩色片要求接近原物,這次帶去的是進口膠片。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已去人拍彩色紀錄片,但前期是湖南電影廠拍攝的,不採取兩家合作辦法。紀錄片都不完整(省電影廠系用保定彩色膠片,新影廠帶去的是進口片),成片後可否用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及湖南省電影廠合拍名義?
墓內東邊箱中部出土的木俑
5.文物及屍體都不運京。現漆木器都在防空洞內保存,濕度大,保存較好。湖南天氣潮濕,到北方後都將有重大變化,待經過化學處理加固、乾燥後再考慮有一部分重複品可調京參加出土文物展覽。
6.在目前進行保護、整理工作時期不發表消息,不接待外賓參觀。待特刊印出後,再由新華社正式報導。以上報告、當否,請批示。
圖博口 王冶秋
一九七二年六月八日
王冶秋的報告通過國務院辦公廳秘書組,很快呈送給周恩來、康生、江青、葉劍英、張春橋、姚文元、李先念、紀登奎、郭沫若、吳德等領導,6月11日,由李先念、紀登奎做出了批示:「注意,千萬不要把出土文物搞壞。同意。」
周恩來總理自5月份發現患有膀胱癌的症狀,此時正在北京醫院做徹底檢查,一組癌症專家做出了正確的診斷,並建議周恩來儘早動手術。但作為一國之總理的病情當屬國家大事,國務院專門組成了一個特別委員會,以監督對周恩來的醫療。這個委員會的兩名主要成員張春橋和王洪文均是江青的追隨者,在江青和王洪文的用心不良的阻撓下,醫療小組的建議被否決,周恩來很快出院,重返工作崗位。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王冶秋的報告。
這時的周恩來本人的政治命運,顯然和幾年前大不相同了。自林彪反黨集團在中國政治舞台上消失之後,他再次成為毛澤東依靠的重要支柱。尤其是這一年的2月,美國總統尼克森親臨北京和毛澤東的握手,標誌著中美冰凍了25年的關係得以緩解,同時也標誌著周恩來的巨大成功和勝利。儘管這時尚有以江青為代表的政治集團企圖和他分庭抗禮,但畢竟還無法與他匹敵。他渴望在自己生命所剩不多的時間內,為中國的未來設計一個美好的藍圖。
周恩來看完報告後,頗感氣惱和痛惜,想到原主管這項工作的康生已得病住院治療,無暇顧及文物的得失,其他幾位副總理又各有各的一攤子事要做、要管,看來此項工作只有自己親自主抓方才不致造成更大的損失。於是,他滿懷焦急不安的心情極其尖銳而嚴肅地批示道:
湖南軍區挖出,不報告省委,更未報告中央、國務院。後來又人山人海地去參觀,還有刮妖風的。出土屍身和衣著還有其他文物,非變質不可。請告卜占亞、李振軍同志,立即採取辦法,將屍身轉移到冰窖,消毒、防腐,加以化工處理。待處理後,仍舊留湖南省博物館,這是可以向群眾說得通的。非當機立斷不可。值班室打電話去,速辦勿延。
周恩來
1972年6月17日
周恩來的批示通過電話傳到湖南後,湖南省黨政領導感到事態嚴重,一面向有關方面傳達總理的指示,一面痛下決心,要立即制止混亂局面,儘快將女屍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