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屍夜遁

2024-10-06 05:06:07 作者: 岳南

  周總理的指示分別通過書面或口頭向有關方面傳達之後,接下來就是如何落到實處的問題。省委軍政大員卜占亞、李振軍、楊大易、馬琦、張瑞同等經過一番緊急討論後,先是決定轉移到省或長沙市冰庫,後來又覺得不妥,因為冰庫的恆溫都在零下十幾度甚至幾十度,女屍存放此處勢必也會被凍成冰塊,對女屍本身是個大的損害。更為重要也是最令人放心不下的是,萬一冰庫的職工走漏消息,其混亂情形無疑是第二個博物館,後果不堪設想。在否定了冰庫又找不到第二個合適的地方可供轉移後,領導者決定打電話讓博物館的崔志剛、侯良前來參加會議,共同探討辦法。待崔、侯兩人匆忙趕來後,亦是愁眉不展。博物館倒是有一個防空洞,但裡面已堆放了許多從馬王堆漢墓剛出土的文物,況且,即使沒有文物,女屍也不宜再放在博物館了。否則,混亂局面無法阻止。想來想去,兩人對女屍轉移同樣沒有奇招可出。最後,侯良提醒道:「湖南醫學院應該有這個條件,保存在他們那裡比較合適。」

  這一句話使省委領導們茅塞頓開,想不到眾人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竟把一個最大最明顯的目標給疏忽了,真有點騎驢找驢的味道了。要是轉移到醫學院,再由他們出面保護,豈不兩全其美?眾人驚喜之中,一個電話將湖南醫學院的革委會主任張世林及解剖組組長王鵬程叫來,卜占亞向其談了將女屍轉移到醫學院冰室或冰窖保存的想法。

  王鵬程教授(右)與林筱周教授(左)在查閱古屍研究的文獻(王鵬程提供)

  

  誰知卜占亞的話剛一談完,張世林就回答道:「醫學院壓根就沒有冰室,也沒有冰窖,且連一台空調也沒有,轉移保護之事根本就無從談起。」

  眾人聽罷像挨了一記悶棍,當場啞口無言,想不到堂堂一個省醫學院,連個冰室都沒有,實在令人掃興。面對這尷尬的局面,崔志剛又突然對張世林說道:「你們雖無冰室,可是有地下室和防空洞啊,我前一段去看病時還親眼見過,放在這兩個地方也行。」

  眾人聽罷此言,如同久旱的禾苗遇到甘霖,立即將低著的腦袋抬起來,馬琦趁機說道:「對,放在地下室或防空洞也可以,看來這是沒有辦法中最好的辦法。」

  張世林一聽暗自叫苦,心想如果不是王鵬程等人當初多管閒事,這樣棘手的事情怎會落到醫學院的頭上,真可謂引火燒身。他極不情願地解釋道:「目前這具女屍,如同一顆點燃引線的地雷,誰要是抱到懷裡,非倒大霉不可。假如我抱回去,整個醫學院還不又成了第二個博物館,工作怎麼開展,課怎麼上,萬一女屍出了事由誰負責……這顆地雷我們不能抱。」

  「全省就你們有這個條件,將女屍轉移到冰室進行化工處理,這是周總理親自批了的,即便是顆地雷,你們不抱誰抱?難道要我抱到省委大院的辦公室里去?抱到振軍同志、馬琦同志的辦公室去?要不就乾脆將女屍抬出來,扔到地上讓觀眾踩成肉泥好了……」焦急中的卜占亞頗為激動地說著,其他幾位領導在一邊耐心地做張世林的思想工作。經過一番拉鋸式的商討,雙方都未做讓步,最後,張世林說:「如果非要我們來抱這顆地雷,那就轉移到醫學院教學樓五層的一間房內匿藏起來。」

  「為什麼要放於五樓?」眾人不解。張世林解釋道:「這個房間雖比不得防空洞和地下室,但有一個其他任何地方所沒有的特點,那就是『文革』初期,由於醫學院的造反派和保守派進行了一場規模頗為浩大的武裝鬥爭,教學樓被造反派攻占,保守派狼狽退出。就在這次武鬥中,樓上五層的房間內盛放一種叫作32P(磷)的玻璃瓶被擊碎,裡邊的32P(磷)自然撒了出來。因為武鬥的雙方大都是學醫出身,自是知道其中的厲害,這種32P(磷)跟製造原子彈的鈾在性質上有些相同之處,屬高強度放射性物質,既可用來治病,又可置人於死命。武鬥雙方見狀,立即停止了打鬥,紛紛拖著血腥未乾的棍棒逃於樓下。從此,整個教學樓的五層再也沒有人前去辦公,也沒人敢登此一覽了。此事發生到現在已是幾年過去,當年砸碎的玻璃瓶內的32P(磷)劑量較小,且這种放射性元素極易揮發,已不存在對人體威脅的可能了。若將女屍放入其中,即使走漏消息,人群湧來還可利用放射性元素的餘威加以震懾,不明真相的群眾自然不敢前來圍觀。待群眾的熱情消減之後,再移入防空洞或地下室保存……」

  湖南醫學院教學樓

  聽了張世林的介紹,大家相互看了一眼,覺得此法也不失為一條權宜之計,隨之相繼點頭同意了。

  雖然冰室無著,但總算轉移有法,下一步就是如何驅散人群,轉移女屍的問題了。

  在省委強硬態度的支持下,幾百名警察和臨時保衛人員進入博物館,強行將展廳的人群驅逐出來,隨之關閉門戶,輪班守護。同時在博物館和公園門口設卡堵截,所有雲集此處的參觀者,只許出,不許進,即使是對公園和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也要詳細盤查,待弄清真實身份後,方可放行。

  面對政府強硬態度和縝密的措施,騷動不安的人群似乎感知了什麼。於是,一個「中央真的要將女屍拿走」的傳聞再度風靡起來。在這股傳聞的引導、煽動下,雲集的人群由騷動不安轉為暴躁憤怒,開始議論著、叫喊著、謾罵著,像潮水一樣向門卡衝來。人群中不斷傳出:

  「那個老太太是封建剝削階級的代表,是階級教育的活教材!」

  「老太太是靠榨取勞動人民的血汗長大的,我們要將她作為批判的活靶子批倒撕爛!」

  「誰保護女屍誰就是這個老妖婆的孝子賢孫!」

  「老子在這裡等了三天也沒看上,今天非看看這個鬼子女巫婆是個啥模樣!」

  「我們要看看郭老給這個妖婆的蘋果吃完了沒有!」

  「毛主席說造反有理,再不讓看,我們就掀翻博物館,砸爛那些看家狗的狗頭……」

  叫喊、謾罵的人個個額頭流著汗水,瞪著仇恨的眼睛,和警察、保衛人員相互推搡扭打在一起。由於這次上級已下了死命令,誰的防線衝進了閒雜人員,則拿誰是問。故此,警察和保衛人員如礁石一樣死守防地,使一浪又一浪的人潮只能在碰壁退縮、退縮碰壁中和警察以及保衛人員展開拉鋸戰。就在這場看來無休無止的拉鋸戰中,博物館和醫學院的領導者,經過一場深思熟慮的密謀,決定採取斷然行動。

  這是6月下旬的一個風雨之夜,細雨斷斷續續地下著,天空不時傳來陣陣雷聲,整個長沙城被籠罩在霧雨交織的夜幕中。此時,只見從博物館辦公室悄悄閃出兩個人影,向展廳和公園的牆角、大門外無聲地移動。當兩人轉了一圈,發現四周的人群大多散去,而少數堅守「陣地」者正處於疲憊與困頓之時,便迅速退回辦公室。

  工作人員轉移馬王堆女屍情形(侯良提供)

  不多時,辦公室又閃出五條黑影,順著牆根慢慢向盛放女屍的一樓展廳靠近。當他們來到展廳門時,快速打開鎖沖了進去。大廳里的燈光沒有打開,幾個人摸索著找到盛放女屍的玻璃棺,其中有兩人用戴著長袖皮質手套的手將女屍抬起,另外三人趁機將玻璃棺輕輕掀翻,待將裡邊的液體全部倒出後,復將女屍放入其內,而後幾個人一齊用力,將玻璃棺抬起來向廳外疾速走去。

  一輛早已準備好的卡車停放在大廳的不遠處,司機見玻璃棺被抬上車廂,迅疾發動引擎,載著幾個人突然衝出公園大門,借著迷濛的雨霧向南急駛而去。約十分鐘後,汽車又由南而西,由西向東,在漫無目標地兜了個大圈之後,才在一個拐角處停下來。車上有兩人下來分別向後和四周看了看,見無人跟蹤,便通知司機掉轉車頭向北急駛,很快來到了湖南醫學院的大門前。

  此時,醫學院的大門早已關閉,汽車只好停下來熄燈停火,一個人跳下汽車,喊醒傳達室那個正在酣睡的老漢讓其開門。老漢穿衣起身走出傳達室,睡意矇矓的眼睛警惕地盯著來人和汽車盤查道:「深更半夜的,你們要幹什麼?」

  「我是醫學院教研室的,我們院一個學生外出被汽車軋死了,院長通知我們拉回來等待處理。」從車上下來的人答。

  老漢似信非信地圍著汽車轉了半圈,嘴裡嘟囔著什麼打開了門。汽車再次發動,衝進大門,駛到教學樓前停下。

  此時天近微明,細雨已歇,但迷霧更濃,整個院內一片沉寂。幾個人將玻璃棺抬下車廂,用肩膀扛起,像人們經常在電視中看到的給某個大人物舉行葬禮時抬棺的護衛隊一樣,一步步向教學樓的第五層移去。當玻璃棺安然地停放於五層樓中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房間時,幾個抬棺人已是氣喘吁吁、大汗淋漓、衣衫皆濕了——這五個人就是張瑞同、崔志剛、侯良和醫學院的張世林、王鵬程。

  第二天一早,博物館在門口貼出公告,聲言女屍昨晚已被中央調往北京,並勸前來的觀眾退去。雲集而來的人群自是不肯相信,博物館將展廳大門敞開,任其察看驗證。觀眾見大廳空空蕩蕩,女屍深夜逃遁,在深感不可思議的同時,又找不到其他線索,便滿懷遺憾與憤怒地將展廳的大門狠狠踹上幾腳,罵罵咧咧地相繼四散而去。至此,一場狂飆也才總算過去了。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