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來人
2024-10-06 05:05:41
作者: 岳南
王冶秋聽取了高至喜的匯報,當即答覆道:「目前由圖博口直接管理和領導的單位,大多數專家下放到幹校或農場勞動改造尚未歸隊,人手奇缺,但不管怎樣困難,也要派人去協助,我的意思是從我管轄的人員中,先派胡繼高和王丹華兩位同志前去,以後再設法選調幾位增援。胡繼高和王丹華都是20世紀60年代初留學波蘭哥白尼大學文物保護專業的碩士生,一個主攻漆木器脫水,一個主攻古紙保護,對其他課題也有較深的研究,算是文物保護方面年輕的專家了。如果墓中的文物沒有損壞,我估計肯定有漆木器出土,他們去正合適。至於其他文物保護方面的專家,我跟你一道去考古所,請夏鼐、王仲殊二位同志給選派吧。」
高至喜搭乘王冶秋的轎車,來到中科院考古研究所找到了所長夏鼐和負責人王仲殊,請求派人指導和協助。
夏鼐聽了高至喜的匯報,臉上掠過一絲驚訝的神色,問道:「估計是誰的墓葬?」
「他們說可能是西漢長沙定王劉發的墓,但也有人說是劉發母親的墓。」高至喜答。
夏鼐聽罷,剛要說些什麼,張開的嘴又突然閉上,眼睛盯著身邊的王仲殊。
中科院考古研究所自「文革」風潮掀起之後,包括夏鼐在內的大隊人馬都被下放到河南「五七」幹校勞動改造,所里只留下王仲殊和一位軍代表主事。1971年,阿爾巴尼亞駐華使館羅森大使,通過主管外交部工作的周恩來總理,找到中科院考古研究所希望協助修復兩部羊皮書。這兩部羊皮書是著名的「培拉特」手抄本,時代為公元6世紀和10世紀,內容是用古希臘文和拉丁文書寫的基督教經典馬太、馬可、路加、約翰等「四大福音書」,分別用金、銀粉抄寫在薄薄的羊皮紙上,堪稱阿爾巴尼亞的國寶。1942年,德軍入侵阿爾巴尼亞,當地的神父冒著法西斯的隆隆炮火,在撤退時將這兩部書匆忙埋入教堂一個角落的地下。幾十年後,人們將此書挖出時,發現已嚴重損毀。為了儘快修復這兩件國寶,阿爾巴尼亞政府決定向中國求援。就這樣,修復羊皮書作為一項重要的「國際任務」落到了中科院考古所。
王?在工作室修復出土的絲織品(王?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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鑑於此事關係國際聲譽,容不得半點馬虎大意,主持工作的王仲殊和軍代表立即向中科院打報告,請求將下放河南幹校勞動改造的夏鼐等專家調回,以便完成此項重任。中科院再打報告給國務院,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批示下,考古大師夏鼐連同他手下幾個年輕的弟子王?、王振江、白榮金、冼自強等結束了勞動改造的生活,重新回到考古所。
回到考古所後的夏鼐依然沒有主持全面工作的權力,他只是作為羊皮書修復顧問的單項角色開始工作。
許多年後,王?、白榮金回顧當時的情景時說:「當阿爾巴尼亞駐華大使羅森,在北京飯店將那兩部羊皮書從一個箱子裡拿出來時,那部用銀粉書寫的書,已粘在了一起,如同一塊乾枯的、四周腐朽的千層餅。那部用金粉書寫的書,則膨脹得很大,並呈四面開花狀,有的地方已腐爛成孔,若用手一碰,整本書像一捆乾燥的菸葉,唰唰啦啦地掉下許多金粉末,其脆弱程度達到了修復的極限。」
儘管如此,在夏鼐大師的指導和王?、白榮金等人的具體操作下,用了數月的時間,終於將早已變形、緊緊粘在一起的上千頁的羊皮書揭取開來。
修復後的阿爾巴尼亞羊皮書
由於書中每頁的羊皮均像笛子膜一樣薄,加之一部用拉丁文寫成,另一部用古希臘文寫成,修復起來極其困難。王?等人不得不對書頁的加固做多種材料的工藝處理實驗,最後決定採用「蠶絲網膜加固技術」予以處理修復,並達到了在外觀和強度上都非常理想的效果。
兩部羊皮書共宰羊200多隻,先後有40多個單位予以協助才最終修復成功。這項「國際任務」的完成,使參與的修復者在得到了中阿雙方外交、科學界高級官員一致稱讚的同時,也使此項技術在即將到來的馬王堆漢墓出土絲織品的修復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儘管此時的夏鼐還沒有恢復主持考古所全面工作的權力,但由於他的崇高聲望和在考古界無人可與之匹敵的學術地位,王仲殊對他十分尊敬。於是,王仲殊沉思片刻對夏鼐說:「夏先生,如果他們發現的馬王堆古墓是定王劉發或他母親的墓葬,那裡邊可能有金縷玉衣和大量的絲織品,您看派誰去合適?」
「技術組的幾人中,王振江、白榮金參加過滿城漢墓的發掘,提取和修復過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夫婦的金縷玉衣,這方面他們有經驗,冼自強參加過定陵地宮的發掘,提取過絲織品,至於王?嘛,在絲織品的提取和研究上就更沒的說了。」夏鼐在一一分析著手下的幾員大將。
王仲殊轉身問王冶秋:「你們派了幾個人?」
「兩個,胡繼高和王丹華。」王冶秋答。
「那我們也派兩個吧。」王仲殊說著,以商量的口氣徵求夏鼐的意見:「夏先生,您看咱派王?和白榮金怎樣?一個主搞絲織品,一個防備金縷玉衣出土後的提取和保護。」
「可以,讓他們兩個先去,如果還覺得人手不夠,再增派人員。」夏鼐回答著。
4月13日,中科院考古研究所技術組的王?、白榮金兩名專家,帶著主持工作的副所長王仲殊的囑託以及湖南方面的熱切期望,攜帶照相器材等專業考古發掘工具,先於國務院圖博口的胡繼高和王丹華,登上了北京開往長沙的列車。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長沙馬王堆發掘工地已發生了意想不到的巨變。
當馬王堆墓穴內發現特大型棺槨的情況通過省文化組副組長張瑞同向省委、省革委會分別做了匯報後,引起了上至省委第一書記華國鋒,下至各部門領導的重視。與此同時,湖南新聞界也聞風而動,新華社湖南分社、湖南日報社、電視台、廣播電台、瀟湘電影製片廠、湖南省圖片社等幾十家新聞、影視單位,紛紛派出了新聞、攝影記者向馬王堆工地湧來。當地群眾、長沙市民更是不甘落後,爭先恐後地趕來,欲一睹這曠世奇觀。整個發掘工地人聲鼎沸,擁擠熱鬧起來。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廣州軍區副司令員、湖南省委書記張平化,湖南省委書記、解放軍第四十七軍政委李振軍,湖南省軍區司令員楊大易等人,驅車趕往馬王堆發掘現場,在親自察看了現場並詢問了發掘情況後,立即在三六六醫院召開省委常委會議,決定由李振軍和省委政工組副組長、省軍區副政委馬琦來分管發掘事宜,由省文化組副組長張瑞同主抓,同時以省委的名義,在三六六醫院大門口張貼通告。其大體內容是:為保證正常的發掘秩序,保證地下文物的安全,請群眾不要圍觀,嚴防階級敵人的破壞和搗亂,等等。需要對這樣一個頗具軍隊色彩的領導班子特別指出的是,自1966年「文革」開始,紅衛兵在各地製造混亂並將各級領導崗位上的當權派打倒後,毛澤東便派解放軍以「支左」的名義,進入地方各級領導崗位,以便收拾殘局。到1968年9月,全國29個省、直轄市、自治區都已成立了革命委員會,有60%以上的省級領導崗位都掌握在高級軍官手中。以前的省委、直轄市黨委和自治區黨委的書記或被打倒,或被撤銷,或被調離,只有6%的人留任。此時湖南方面組織的這個領導班子,就是在這樣一個特殊的社會大背景下產生的。
就在發掘人員向北京求援的同時,為增加發掘力量,經報請省委同意,將正在湖南江永縣農村下放勞動改造的原湖南省博物館考古學家周世榮調回長沙,參加馬王堆漢墓的開棺工作。4月14日,王?、白榮金乘坐的列車抵達長沙。為了表示對北京專家的尊重,湖南省博物館根據省文化組張瑞同的指示,迅速將兩人接至當時長沙規格頗高的湖南賓館下榻。兩人在賓館稍事休息,即乘車向馬王堆工地趕去。
王?、白榮金與發掘人員崔志剛、侯良、周世榮等一一見面略做寒暄後,即開始做現場勘察。當兩人看到從墓穴中挖出的填土小山一樣地堆在一旁,心情為之一振,尤其是當他們進入深達十幾米的幽深墓穴並親眼看見那口奇大無比的木質棺槨時,儘管兩人對此早有耳聞並自信見多識廣,但還是大大地驚訝了好一陣子。
接下來,便是圍繞這世之罕見的巨大棺槨如何開棺和提取文物問題的討論。根據王?的建議,發掘人員首先在墓坑之上搭起大棚,以防雨水侵襲。同時在大棚內搭起照相架,以便更好地擷取發掘資料。當王?得知發掘隊只有一台老式相機、且包相機的皮盒子漏光,幾乎無法使用時,當即提出除自己帶來的那台用2000元人民幣從日本進口的高級相機外,需從湖南省圖片社調兩台進口相機和兩名專職攝影人員以便配合,並要求這借調來的兩人要聽從王?的指揮。由於「文革」風潮依然未息,各地的武鬥事件時有發生,故處事嚴謹的王?建議將所拍攝的照片資料共分成三份,分別放入中科院考古研究所、湖南省博物館、湖南省圖片社等三家保存,這樣即使一家或兩家受到武鬥的衝擊並將照片損壞,還可有第三家保存的資料以備學術研究之用。當然,如果第三家也遭到衝擊並將資料損壞,那就只好聽天由命了,因為現在所能做到和防範的只有這些。
與此同時,白榮金要求發掘隊請來一名木匠帶著全套工具並準備若干木料在工地守候,一旦棺槨中有文物出土,且需要用木箱等盛放時,木匠必須按指定規格以最快的速度將木箱制好,以使出土文物得到最好的保護。白榮金還要請一名鐵匠守在工地,時刻準備打造所需發掘工具。碰巧,在離馬王堆工地不遠的一個民巷裡,就有一個小鐵匠作坊在開爐營業,這倒省了發掘隊的一份心思。
經過一番討論和緊張的準備,發掘方案和發掘工具相繼定出和備齊。為儘可能地使發掘資料清楚而完整,王?帶人在距墓口之下8米深的地方搭起了大小相連的兩個木架,並安裝了四個碘鎢燈,以備照相人員之用。
這天晚上,王?、白榮金從工地回到湖南賓館,年輕的服務員一邊找鑰匙為其開門,一邊望著兩人灰頭土臉的樣子和滿腳的泥土,瞪著烏黑明亮又有些天真的眼睛,迷惑地問道:「你們是幹啥的?」
「你看我們像幹啥的?」白榮金調侃地反問。
服務員小姐想了一會兒說:「我猜不出來,看你們被車接車送的樣子,像個領導,可是每次出去回來,又看到你們滿身泥土,像個種地的農民,這樣奇怪的事,咱怎猜得出?」
王?、白榮金被姑娘的一席話逗笑了,王?說:「告訴你吧,小姑娘,我們既不是領導,也不是種地的農民,而是刨墳掘墓的!」
服務員小姐聽罷,瞪著驚奇的大眼睛,輕輕搖了搖頭說:「你們騙人哩!」
「不是騙人,是真的,我們就是挖墓的。」白榮金一臉正經地回答。
「那你們挖誰的墓?」小姑娘似信非信地問。
「五里牌外馬王堆一座漢朝的墓葬。」王?答。
小姑娘聽了,更有些不解地問:「漢朝,那是什麼朝?」
王?、白榮金大笑起來。看著小姑娘滿臉的天真,白榮金補充道:「漢朝嘛,是一個叫劉邦的人創立起來的一個朝代……」
白榮金尚未解釋清楚,小姑娘又急不可待地問:「這個劉邦是好人還是壞人?」
望著小姑娘透出的天真幼稚的神色,兩人苦笑了一下,無可奈何地答道:「我們也搞不清楚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反正只管挖他的墓就是了。」
小姑娘不再問,開了門,兩人走了進去。
白榮金往床頭一坐,欲脫衣服洗漱,低頭望了一眼鞋子上沾滿的泥土,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便抬頭對王?說:「我看這不是咱住的地方,非搬走不可。再說,明天就要正式開棺了,住這裡咋行?」
「他們不是說工地沒地方嗎?」王?答。事實上,自被安排到這裡居住的第一天,兩人就覺得很彆扭,曾向湖南方面提出要搬到工地居住的想法。可湖南方面出於對北京專家的尊重,還是以工地沒有地方居住為名拒絕了,依然讓他們留住在這裡,但他倆卻總感到自己滿身的泥土與清潔、肅靜、舒適的高級賓館的整體氛圍不協調。於是白榮金說:「乾脆,明天車一來,咱們就將行李放到車上,一同到工地。臨走時告訴服務台將房退掉,這樣領導們就會在工地為我們安排地方了。」
「好吧。就這樣。」王?答。
第二天一早,兩人收拾行李,退掉房間,乘車向工地奔去。負責發掘工作的省文化組副組長張瑞同,只好將墓旁自己居住的一間小南屋讓出來,讓王、白兩人住了進去。就在王?、白榮金住進工地小屋的當天夜裡,王?由於久不能寐,便獨自一人起床到外面散步。當他來到發掘現場時,只見侯良正率領一群參加馬王堆漢墓發掘的女講解員,用竹筐從墓坑中向外運送木炭、白膏泥等雜物,為開棺掃除最後的障礙。只見這些姑娘們渾身上下沾滿了泥土與汗水,一個個赤著腳,用頭頂著竹筐,艱難地向坑外運送。此情此景,王?大為感動,他想用相機拍下這個感人的場景,但自己帶來的照相機沒有閃光燈,只好找到住在不遠處、前來拍攝電影的瀟湘電影製片廠的攝影師,請求拍攝幾個鏡頭。誰知這位攝影師來到現場之後,看到姑娘們衣衫不整,頭髮散亂不堪,渾身泥水,赤腳弓背的樣子,說:「她們的形象太差了,要是拍了,有損中國人的形象,我要犯政治錯誤的……」當場拒絕了。王?再三請求,這位攝影師最終還是沒有同意。
此事過去25年之後,重病在身的王?回憶這段往事時,以十分敬佩和感念的心情說,馬王堆漢墓的發掘,侯良和那群小姑娘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墓坑中幾萬斤木炭和白膏泥,幾乎都是這些湖南妹子用頭一筐筐頂出去的。由於晝夜苦戰,這些小姑娘的身體大多都累垮了。當時一個叫丁送來的女講解員,由於疲勞過度,頭頂木炭突然暈倒,差一點栽入墓坑,趕緊送到三六六醫院急救室搶救才脫險。而侯良當時正患肝病,依然是晝夜在工地上苦幹。他像農村的生產隊長一樣,清晨起來四處喊人,用80元錢買了一輛舊自行車,先帶上工具從城裡的家中出發,每天早出晚歸。每遇下大雨,他一個人守在墓坑邊,觀察水的流向,並及時開溝排水。在馬王堆一號漢墓發掘過程中,他磨爛了三套衣服,一個很厚的墊肩也因為擔土而磨得面目全非了……遺憾的是,這樣感人的場景在後來拍出的電影中,沒有留下一個鏡頭,也沒有一個記者、作家去描述他們為此付出的艱辛。事實上,正是這些「有損於中國人形象」的中國人。胼手胝足,負重前行,構築起共和國大廈的堅強基石,為新中國的考古事業做出了非凡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