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兩個女人

2024-10-06 05:05:25 作者: 岳南

  發掘人員在一號墓的封土之上連續挖掘了三天,但面對高20多米、底座近60米的山丘,發掘者無疑形同螞蟻啃骨頭,費了好大的勁,才啃出了一個小缺口。「崔館長,咱不能再這樣幹下去了,就憑我們這些人,要是將這座山搬掉,不需要一年也要十個月,到那時,如果墓中還有珍貴文物也早爛掉了。這種做法顯然是不科學的。」畢業於四川大學考古專業的書生熊傳薪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你說怎樣才是科學的?年輕人不要認為吃了一點苦就指責這不科學,那不科學,毛主席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科學也是在實踐中干出來、拼出來的。當年我在山西農村幹革命,吃的苦比這多100倍,革命不還是成功了。現在我們要發揚毛主席他老人家諄諄教導的『愚公移山』精神,毛主席的光輝篇章《愚公移山》你知不知道?」新中國成立前就在山西農村當過民兵和基層幹部的崔志剛,又仿佛置身於往日的革命歲月,習慣性地做起了政治思想工作。

  書生熊傳薪苦笑了一下,說道:「《愚公移山》這篇光輝著作,中國人誰不知道,說的是一個叫愚公的老頭領著他的兒子、孫子挖山沒挖開,最後由天帝出面幫助,才將兩座山給搬走了。我也可以到外單位雇兩台推土機來,先將墓的封土推掉,等露出墓口再用鋤頭一點點地挖,這樣既節省了時間、人力、物力,對墓中文物的保護也有好處。」

  侯良聽了這個建議,心頭為之一震,但沒有馬上表態。因為他不是學考古專業的,是新聞工作者出身。1949年,在解放戰爭的隆隆炮聲中,作為學生的他離開了河南開封師範學校,響應黨的號召,來到了西南野戰軍李德生師長的麾下,在政治部從事新聞記者工作。後來又隨志願軍進入朝鮮作戰,一直從事戰地新聞報導。1956年因患病從部隊轉業來到長沙,在文化廳落腳,然後開始籌備建立湖南藝術學院,後來又到湖南省藝術學校擔任領導。想不到「文革」一開始,他就被打倒並被關了起來,不久又被下放到湖南靖縣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直到1969年11月才返回長沙,重新分配到湖南省博物館主持工作。後組織又派來工農幹部出身的崔志剛來博物館當第一副館長兼黨支部書記,他也被正式任命為副館長兼黨支部副書記,分管業務工作。今天,面對博物館唯一一個考古專業畢業的年輕書生的建議,同樣作為知識分子的侯良不得不慎重考慮。

  「這樣做,違不違反科學考古程序?」侯良仍然以新聞工作者的敏感、謹慎的職業習慣提問著。

  「這在考古學上是允許的,是符合科學發掘要領的。當年北京的定陵發掘,開始時就是用的推土機等大型機械,直到發現地下玄宮後才人工操作。其他好多大型墓葬的發掘也是這樣做的,馬王堆的發掘也完全有理由這樣做。」熊傳薪真誠而認真地回答著。

  「老崔,我看傳薪說得有道理,咱們商量一下看能否施行。」侯良以謙和的口氣轉身對在旁邊抽菸的崔志剛說。

  崔志剛把含著的紙菸從嘴上拿下來,將楊森、杜丁華、張欣如等幾個組的負責人叫過來,徵求了大家的意見,最後決定同意熊傳薪的提議,由侯良和石明初到市里聯繫借用推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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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湖南省機械化施工站和長沙市101工程指揮部分別派來了一輛推土機,日夜不停地在土堆上下工作,只十幾天工夫,一號墓的封土全部被推掉,一個南北長20米、東西寬17.9米的長方形墓口顯露出來。推土機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撤出工地,剩下的工作就要靠人工一點一滴地去做了。面對如此巨大的墓穴,在湖南這三湘之地恐怕是誰也沒有見過,不只是年輕的發掘者感到驚奇,就是一起來發掘的幾個前「土夫子」(這時已成博物館考古技工)也大開眼界,他們在長沙四周挖了一輩子墓,也從未見到規模如此壯觀的大墓,甚至在他們幾代祖師爺留下的傳說中,也從未聞知。眾人一下子興奮、激昂起來,每個人的心中驟然增添了從未有過的歡樂與希望。在這種亢奮與希望中,男人們格外賣力地掘土、勘測,姑娘們也毫不示弱地奮力做著她們各自的工作,恨不得一杴將墓中的填土全部掘出,然後打開棺槨,看看裡邊到底有什麼神奇的寶貝。當大家發掘到墓穴東側第二層台階的中部時,只聽正在挖土的女講解員邵名榮大聲說:「奇怪哩,咋這裡有個洞呢?」

  「什麼洞?!」眾人聽罷,迅速圍攏過來。只見一個約有電線桿柱那樣粗細的圓形洞穴直通地下,裡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有多深,有人取來手電筒打開往下一照,約有兩米的深度,用手摳摳周圍的洞壁,是頗似紅色的火燒土,堅硬異常。

  「是不是盜洞?」崔志剛急切地問著。

  「好像不是,盜洞這麼細,人怎能鑽進去,但也不能排除,可能是盜墓賊用什麼工具打的洞,不過洞壁咋又這麼堅硬,什麼工具能造成這麼硬的洞壁?」熊傳薪蹲在洞口,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地沉思。

  「任師傅,你是這方面的行家,你來看看是咋回事?」崔志剛將曾當過「土夫子」的技工任全生叫過來察看。任全生有些不太自然地走過來看了看,搖搖頭對崔志剛說:「我也看不透哩,像盜洞又不全像。」

  「嘿,鬼子到底搞的啥名堂?」面對這似是而非的回答,崔志剛頗為不滿,他捲起一支紙菸抽著,在坑邊轉起圈來。過了一會兒,他對眾人說:「既然搞不出名堂,那就別在這裡乾瞪眼瞅著,快接著挖吧。」

  此時,侯良走過來,有些不甘心地對熊傳薪等幾個小伙子說:「今天晚上你們回家查一查史料,或許可以弄清楚呢!」

  幾個小伙子點著頭,又拿起鐵杴、籮筐幹了起來。

  本來關於這個神秘洞穴的探討已經結束,可幾個在工地發掘的書生,聽了侯良的一番話,晚上回家果然挑燈翻起了古書。第二天一早,習慣較真的書生們都眼角帶著血絲,提著不同的史料,來到工地宣布自己的查閱成果。熊傳薪將自己帶來的《太平寰宇記》(北宋時代編寫)第一一四卷打開,指著上面的一段記載說:「『長沙縣東側十里,有西漢長沙王(劉發)埋葬其母程、唐二姬之雙女冢,墳高七丈。』我看這墓說不定是漢代的『雙女冢』哩。」

  熊傳薪說完,畢業於中山大學歷史系的楊森也拿出自己帶來的《湖南通志》(清光緒時期編寫),指著第三十六卷上面引《一統志》的一段記載說:「『二姬墓在(長沙)縣東』,看來熊傳薪和我是英雄所見略同,這個墓應是漢代長沙王劉發兩個母親的葬處。」楊森的話音剛落,畢業於湖南師範學院歷史系的杜丁華卻突然插話:「誰說是英雄之見,如果是英雄,也最多算半個草莽英雄,你們過來看看這一段。」

  大家圍攏過來,將目光對準《湖南通志》引《舊拾遺》的一段記載:「長沙定王發墓在東門外,及其母唐姬墓,各高十三丈,其間相處三丈。」杜丁華抬起頭來對熊傳薪與楊森說:「你們看到了吧,只說對了一半,我認為這是劉發和他母親唐姬的墓。應該叫男女混合冢。」

  站在一邊慢悠悠地抽著紙菸的崔志剛,默不作聲地將楊森和杜丁華手中的書拿到手中端詳了半天,突然說:「嘿,這兩部書不都是《湖南通志》嗎,一本書咋有兩種說法,這個編書人鬼子是咋搞的?此人一定是個兩面派,林彪式的人物,政治上不可靠。」眾人聽罷大笑,隨後發掘隊員一邊爭論著,一邊取起工具又開始新一天的發掘。

  雖然崔志剛認為書生抱來的史料不可靠,而後來的發掘事實也確實給予了否定。但工地上的多數發掘者,卻圍繞著這個洞穴及墓主問題仍爭論不休。有人謂之盜洞,有人堅持否定,有的人乾脆在程、唐兩姬的雙女冢之說上做起了文章。因為除以上的記載外,《湖南通志》還特意引述了其他史書上的一段故事,交代了兩姬的生平。按書中所言,漢景帝有個極其美貌的愛姬姓程,某天夜裡,景帝召其入宮侍寢。程姬因來了月經,不便同床,便令其侍女唐兒前去伺候。景帝因喝得大醉而不辨真偽,便在唐兒身上種下了龍種。後來唐兒果生一子,取名為發,自己也因生子有功,被景帝封為姬。劉髮長大後被封為長沙王,程、唐二姬死後就葬在了兒子的封國長沙東郊。劉發思母心切,便在其母的墳上豎杆,杆上白天掛旗,夜間掛燈,以便劉發在城內修建的定王台上經常遙寄哀思……根據書中記載的這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有發掘者認為在馬王堆一號墓二層台階中部、女講解員邵名榮發現的那個細細的洞穴,便是劉發當年豎旗杆而留下的痕跡。

  本來作為考古發掘人員,對史料的考證、爭論以及猜測都屬正常之事,但由於馬王堆的神秘莫測和程、唐二姬所特有的傳奇色彩,使這個猜測很快變成了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流傳於社會,並由此掀起了一場預料不到的軒然大波。這場軒然大波最後竟莫名其妙地將著名文史大家郭沫若捲入旋渦而不能自拔,致使哭笑不得的郭沫若不得不站出來大聲疾呼:「我是冤枉的,我什麼也沒說。」這自然是後話,暫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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