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大師留下的一樁懸案
2024-10-06 05:05:17
作者: 岳南
1972年元旦剛過,侯良帶上五名工作人員來到馬王堆,此行的目的是對馬王堆做一次全面調查,確定發掘位置,租借附近的民房以便居住,同時對考古大師夏鼐留下的那樁懸案儘可能地做些破譯。因為據史書和歷代相沿的傳說,這兩個緊密相連的大土包,之所以叫馬王堆而不叫豬王堆、狗王堆、猴子王堆或老鼠王堆,主要是同唐末五代時期兩個聲名煊赫的人物有關,這便是歷史上著名的馬殷父子。
關於馬殷父子的生平,史書中曾做了這樣的記載:
馬殷,字霸圖,唐五代許州鄢陵人。大中六年(公元852年)生。初為木工,後應募從軍,入蔡州戍將孫儒部,及儒敗死,眾推劉建鋒為帥,殷為先鋒。唐昭宗乾寧元年(公元894年),隨劉建鋒部入潭州。建鋒被授湖南節度使,殷為馬步軍都指揮使。及建鋒為部曲所殺,殷被推為帥,主持軍府,乾寧三年(公元896年),為潭州刺史;四年,遣將攻克邵州。昭宗光化元年(公元898年),出兵略取衡、永、道、郴、連五州,繼之岳州鄧進忠歸附,又戰敗雷彥威,奪取朗澧二州,遂統一湖南各郡。再出兵取桂、管等六州及嶺南五州地。至此,殷被任為武安軍節度使。
五代梁太祖朱溫即位,殷任侍中兼中書令,又授封楚王,加天策上將軍。五代梁末帝時,加殷武安、武昌、靜江、寧遠等軍節度使,洪、鄂四面行營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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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唐莊宗李存勖滅梁,殷被封楚王,以潭州為長沙府,建國承制,自置官屬,任用高郁、呂師周、廖偃等,建置楚王天官幕府,招攬人才。採用高郁建議,實行遠交近攻,「尊王仗順」,保持楚境獨立與地方安定;又「退修兵農」,實行通商惠工,增強經濟力量。在長沙東南,修復龜塘水利設施,「灌田萬頃」。獎勵蠶桑,「民間機杼大盛」。於襄、唐、郢、復等州,設立回圖務,將茶葉運銷北方,換取馬匹、繒纊。並許民間自由採摘茶葉,運銷外地。因此茶葉生產得到發展,獲利甚豐。又鑄鉛鐵錢,以利境內貨物流通。由是,「四方商賈輻輳」於長沙。
馬殷各項措施,使楚國政權在五代十國中一時頗稱強盛。故南漢劉晟曾說:「武穆王(馬殷)奄有全楚,富強安靖者五十餘年。」但殷晚年,頗多內寵,不復省事,以至吏治日壞。五代唐明宗天成五年(公元930年)病卒。年78歲。子希聲襲爵。
馬希范,字寶規,殷第四子。性奢侈而無遠略,繼希聲襲王位,即大興土木。長沙城垣,素有「舞袖不旋」之稱,至希范始為之擴大,北至今中山路,南至今南門口,較前城區面積擴大數十倍。又擴建天策府,新修九龍、金華二殿。至此,長沙城中始有商戶居民,形成長街,並令栽楊柳樹為行道樹。並於城北作會春園,建嘉宴堂,辟碧浪湖,以資游宴;於城南建碧湘宮及文昭園,鑿山引水,為天鵝池,故後人有「馬家公子好樓台,鑿破青山碧沼開」之詩。殷所積蓄,至此耗費已盡。
當時,溪州刺史彭士愁攻辰、澧二州,希范討平之。乃立銅柱,刻罷兵盟約《復溪州銅柱記》一文於其上,以垂永久。事見彭士愁等傳中。
希范自稱為漢代伏波將軍馬援之後,因於昭靈灘及昭山並建昭靈王廟以祀馬援。及希范死,兄弟爭位,互相殘殺,南唐遣邊鎬入長沙,盡遷馬氏之族於金陵。五代周太祖廣順元年(公元951年)十一月初三日,其弟希崇率親族僚佐千人,於德潤門(今小西門)外號泣登舟而去。
馬殷父子在長沙經營數十年,曾給後人留下了不少的文化古蹟,其中會春園、九龍殿、馬王街等至今猶存。號稱馬王堆的兩個連在一起的大土丘,相傳就是馬殷及其兒子馬希范的墓地。但也有人說,此處是馬殷父子的疑冢,故此未稱陵而稱堆。除此傳說之外,在清代許多地方志上也有相關的記載,如光緒《長沙縣誌》的山川圖中,就明確地標明「馬王堆」這個名字,而光緒《湖南省通志》卷三十六引《善化縣誌》不但有記載,還有了具體的方位:「馬王疑冢,在縣東南五里,楚王馬殷築。」善化縣為明清時長沙府治所,至清代後期,為湖南省省會,即今天的長沙市。這個方位當指今天的馬王堆無疑。另外,據《湖南全省掌故備考》記載:「五代楚王疑冢在省城東北。」
無論是東南還是東北,能和這位楚王有聯繫的看來就是這個馬王堆。事實上,直到新中國成立前,無論是文人墨客、地方百姓,還是盜墓賊,都認為馬王堆是馬殷父子的墓葬。
但自1951年始,此說卻被著名考古學家夏鼐及其弟子推翻,從而留下了一樁懸而未決的疑案。
1950年10月,中科院考古研究所派遣首次發掘團一行12人,在輝縣琉璃閣考古工地合影。立排左起:魏善臣、徐智銘、郭寶鈞(左四)、蘇秉琦、夏鼐、安志敏、馬得志(右三)、王伯洪、石興邦。坐排左起:王仲殊(右三)、趙銓(右一)、白萬玉(左三)
這年秋,為配合湖南省長沙市的經濟建設,中科院考古研究所為搶救文物,決定由副所長、考古大師夏鼐帶領石興邦、安志敏、王仲殊、王伯洪、陳公柔、鍾少林等「六大金剛」,以及南京博物院宋伯胤、王文林,湖南省博物館程鶴軒等青年考古學家,組成聯合發掘團,到長沙古代墓葬最多最集中的城北伍家嶺、小吳門外的陳家大山和袁家嶺、城東五里牌外的楊家山和徐家灣、瀏陽門外的識字嶺等地進行調查和發掘。在短短的三個多月的時間裡,共發掘古墓葬162座,從提取的文物資料分析,多數為戰國到西漢時期的墓葬,遺憾的是這些古墓幾乎全部被「土夫子」們盜掘過,考古收穫不盡如人意。為儘可能地有大的收穫,在這年的12月中旬,隨行的考古學家石興邦受夏鼐的指示,放棄長沙子彈庫地區的發掘,由當地的「土夫子」謝少初等兩人做嚮導,到附近古墓區再做調查。當石興邦問「土夫子」哪個地方有未被盜掘且值得發掘的大墓時,謝少初便將他領到了馬王堆,並指著其中的一個大土堆說:「這個墓我們過去挖過,但只挖了一半就停止了,裡邊的寶貝都還在。」
「為什麼要停止?」石興邦不解地問。
謝少初開始不肯講出實情,但最後架不住石興邦的再三追問,便講了出來。他說:「那個時候馬王堆四周還是一片荒草野地,我和另一個夥伴趁著月黑風高來到這裡,照准這個土堆往下挖,可剛挖進去五六尺,忽然天空風雲突變,一道抽鞭樣的閃電過後,接著一個炸雷照著這個土包劈了下來,幾棵大樹當場被劈斷,土包上的野草也燒焦了一大片,要不是我們正在幾尺深的洞穴內,興許早已被劈成兩半了。人雖未被劈死,卻也嚇了個半死,等我醒過神來後,覺得很害怕,按說吃我們這一行飯的叫作『怕鬼不盜墓,盜墓不怕鬼』,什麼鬼魂也不怕的,可這次卻突然害怕了。我對同來的夥計說,剛才的這個雷,怕是天老爺給咱的警告哩,別再幹了,趕快逃命吧。同來的夥伴很是贊同,於是我們兩個人鑽出洞口,用鐵杴將挖出來的土又回填了一陣,便在沙沙的雨聲中跑回了家。」謝少初說著,用手指了指前方不遠的一個塌陷處:「就是那個地方哩。」
1951年夏鼐率部於長沙近郊發掘古墓群圖
石興邦走過去看了看,沒有說話,他想起了一年前在河南輝縣挖了幾個大墓,當挖到一半的時候,就發現了多處盜洞,從而判斷裡面的文物可能已被盜,便決定放棄。誰知當時一起來的幾個「土夫子」硬說盜洞沒有挖到底,裡邊肯定有好東西。在他們的鼓動下,又開始往下挖,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挖到底一看,有價值的文物全被「土夫子」們給盜光了。此時的石興邦很想發掘這兩座規模宏大的墓葬,但鑑於一年前在河南輝縣的教訓,認為「土夫子」們的話難以靠得住,更認為這麼顯眼的兩座大墓,這些職業盜墓者,是不可能輕易放過的,說不定挖到底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想到這裡,他感到進退兩難,默不作聲地向遠處眺望,只見東邊和南邊均是一望無際的稻田,著名的湘江支流瀏陽河像一條銀白色的玉帶,從東邊那個凸起的山包前突然轉向西北蜿蜒流去,西邊則是長沙市區,那聳入雲天的腳手架和隆隆的機器轟鳴聲預示著一個百廢待興的新型城市將要崛起。他在馬王堆徘徊、觀察了很久,想找一塊墓碑,哪怕是殘垣斷壁或是幾塊陶片,但都沒有找到,有的只是土堆之上那雜亂的樹木和荒蕪的叢草。面對此情此景,他不知該不該將此處上報發掘,只好帶著疑慮和戀戀不捨的複雜心情返回駐地,並將情況如實向夏鼐做了匯報,等待聽取這位考古學界巨擘的意見。
夏鼐聞知後,既驚且喜,認為奇貨可居,親自率人隨石興邦到馬王堆和附近區域做了實地勘察。除石興邦匯報的情況外,夏鼐還從一道前來的湖南省博物館館員程鶴軒的介紹中得知,1950年,當地農民協會曾組織農民在馬王堆一側打洞取寶,後因故未能成功。
同石興邦一樣,夏鼐在馬王堆兩個聳立的大土丘上轉了好久,始終沒有做出發掘還是放棄的決定,只是對隨同而來的程鶴軒說:「這不是五代馬殷父子的墓,而是一座漢墓,可能屬於西漢早期,馬王堆名不副實,通知湖南省政府造冊保護吧。」說完,率領眾人返回駐地。
長沙的考古調查與發掘工作至年底宣布告一段落,聯合調查發掘團隨之宣布解散。參加人員各自回到原工作單位。無論是夏鼐還是石興邦都由於一念之差而與馬王堆失之交臂,從而輕易地喪失了一次足以使他們的長沙考古名揚世界的機會。當他們各自在二十年後再度來到馬王堆時,這個轟動世界的考古發現與他們的名字已經疏遠了,他們所能分享的只是馬王堆這個巨大光環餘暉的照耀。面對著事業旅途上的遺憾,若干年後,因主持西安半坡遺址發掘而一舉成為著名考古學家併名列《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卷》的石興邦,在古城西安那個溫馨的家中,為撰寫回憶錄而苦思冥想長沙之行的往事時,他怎麼也弄不明白,夏鼐憑什麼一眼看出馬王堆名不副實,又為什麼不做出發掘的指示?是這位考古界大師的疏忽還是另有所慮?
外表看上去形似馬鞍的馬王堆(傅舉有提供)
不管石興邦怎樣的不解或不甘心,這個當年留下的懸案和遺憾,註定要由其他的人來破譯和實現了。正當侯良率人踏遍馬王堆及附近區域,並對這兩座大墓的確切年代以及所延續下來的五代馬殷父子說和夏鼐的漢墓說不置可否時,卻意外地在附近居民的門牌上發現了「馬鞍堆××號」的字樣。馬王堆與馬鞍堆雖一字之差,卻謬之千里,若站在居民的大門前向遠處那兩個規模龐大的土堆觀望,確感到有一個大馬鞍橫亘在荒野草叢中。或許,史書的記載有誤,或許,人們誤將馬鞍堆念成馬王堆,到底孰是孰非,仍難做最後的結論。而要徹底破譯夏鼐20年前留下的這樁懸案,看來只有深入墓穴,才能知道謎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