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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從隨縣到北京 夢想與光榮

2024-10-06 05:02:31 作者: 岳南

  這一夜,譚維四躺在行軍床上睡不著了。風雨拍打著窗子砰砰作響,墓坑中發現的盜洞一直在眼前晃動,恍惚中似是墓中主人在窗外來回走動,欲向他透露一個湮沒了千年的秘密。內心的煩躁和憂慮令譚維四索性披衣坐起,眼望窗外,想平靜一下紛亂的思緒,不息的風雨,又促使他心潮起伏,浮想聯翩,幾十年發掘古墓的往事,一幕幕從腦海里顯現。

  

  作為湖北省最優秀的考古工作者之一,長沙、武昌、江陵、宜昌、天門、京山、雲夢……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跡,不同時代,不同類型的古墓,一處一處,一座一座,又浮現在眼前。那精美的青銅器,完整的楚墓棺槨,珍貴的楚國竹書,精湛的越王勾踐青銅劍,完好如初的西漢古屍,無不是經自己之手,從陰暗潮濕的地下重返人間大地。對一個考古工作者來說,每一座古墓、遺址的發掘,甚至每一件珍貴文物的出土,都伴著難以言喻的艱辛甚至刻骨銘心的痛楚體驗。而江陵望山與鳳凰山墓葬的發掘,則是譚維四一生中最難忘懷的經歷,這個經歷伴著夢想與光榮,失望與希望,永遠留在了他的記憶深處。

  1965年冬,湖北荊州地區漳河水庫渠道工程開工,湖北省文物部門成立考古工作隊,前往工程沿線勘探,搶救地下文物。時年35歲的譚維四,以13年考古發掘的資歷,被省文管會和省博物館任命為考古隊長。所屬隊員除省、地、縣文博部門少數幾個專業工作人員外,大都是臨時招收的中學畢業生。考古隊駐點設在江陵縣城郊的太暉觀。時值天寒地凍,大雪紛飛之季,譚維四與隊員們在地下攤開幾捆稻草,墊上鋪蓋,算是安了家。

  譚維四在講述江陵鳳凰山楚墓發掘情形(作者攝)

  儘管工作條件簡陋,但那個時候的隊員們所思所想與許多年後大為不同,工作熱情極其旺盛。眾人沿水渠一路勘察下來,共發現20多座土坑墓。譚維四率領隊員在江陵望山與沙冢楚墓集中的地區,對其中幾個中小型墓葬進行了發掘,就在這次發掘中,著名的越王勾踐劍橫空出世了。

  據《拾遺記》等古書記載,春秋時期稱霸一時的越王勾踐有一個嗜好,特別喜歡鑄造名劍,並有眾多傳說留傳後世。但秦漢之後的1000多年的時間框架內,世人並未見到相關的實物,於是疑古派認為勾踐鑄造名劍一說,純屬文人術士編造的謊言,不足憑信。到了晚清與民國時期,這種觀點甚囂塵上,並得到了許多學者同聲相應,直到1965年湖北省江陵望山楚墓發掘之前,仍有人堅持勾踐鑄劍是一個美麗的謊言。望山一號墓的發掘,以活生生的歷史實物改變了疑古派的妄斷,歷史的輪廓漸趨清晰。

  望山位於江陵紀南城西北7公里。通過鑽探得知,一號墓是一座具斜坡墓道的土坑木槨墓,原墓口有封土,未發現被盜跡象。墓口呈長方形,東西長16.1米,南北寬13.6米;墓坑四壁有5級土階。墓底東西長6.68米,南北寬3.9米。墓口至墓底深約8米。葬具為一槨二棺,槨室分頭箱、邊箱和棺室三部分。墓坑上部填「五花土」,下部填較厚的白膏泥。整個墓葬屬於中型的楚墓,其形制具有典型的楚墓風格。因墓葬不大,發掘時,對墓內情形估計不足,考古人員皆認為出些漆器或銅器便是最大的收穫,沒想到竟碰上了一座古代地下寶庫。棺槨內除了藏有為墓主占筮和祭祀記錄的竹簡(簡文約1000字)外,在出土的600多件陪葬器物中,發現了兩件國寶級重要文物。一件是木雕彩漆禽獸座屏,另一件就是聞名於世的越王勾踐劍。只是兩件「國寶」從出土到認定,頗有一番傳奇。當時由50多個小動物雕像組成的座屏已腐朽散架,動物散落於邊箱的腐朽物中,譚維四與考古隊員極為細心地一一清理出來。這些小動物到底有什麼用處或象徵,無一人能做出合理的解釋。北京前來指導工作的中國文物保護研究所漆器脫水專家胡繼高,將這些小動物用頭髮絲綑紮復原,才驀然發現原來是一座木雕座屏,觀者無不驚嘆其巧奪天工的天才傑作。

  紀南城平面示意圖

  江陵望山一號墓木雕彩漆禽獸座屏

  在內棺里發現的越王勾踐青銅劍,出土時外有黑色漆木劍鞘,當時考古人員以為是一柄普通的楚式青銅劍,並未多加注意。當拔劍出鞘時,才看到整個劍身寒光閃閃,鋒芒逼人,到室內疊紙20餘層試之,劍過即破,其鋒利程度令在場者同聲驚嘆。青銅劍全長55.6厘米,劍格寬5厘米,劍身布滿黑色菱形幾何暗花紋飾,無絲毫鏽蝕。極為特殊的是,劍格正反兩面的紋飾用藍色琉璃和綠松石鑲嵌而成,精美絕倫,令人嘆為觀止。

  使這柄劍聞名中外的一個直接動因,是劍身近格處所刻的八字銘文「越王□□自乍(作)用鐱(劍)」。由於銘文是一種史稱為「鳥蟲書」的古文字體,很難釋讀,當時在現場指導發掘的著名歷史學家、武漢大學教授方壯猷,帶領譚維四等年輕的考古人員對銘文連夜進行破譯,因工地無參考資料,只讀出了「越王自作用劍」六字,而「勾踐」二字卻一時不能釋讀定論。史載越王有九人之多,劍刻銘文究竟系指何人,不甚明了。為使這件寶物儘快明了其自身應有的價值,方壯猷以書信快件傳遞的方式,將拓片分別寄予郭沫若、夏鼐、於省吾、商承祚、徐中舒、陳夢家、唐蘭等十餘位學術大師釋讀討論。大師們接函,皆對這一銘文表現出了極大興趣,紛紛投入到釋讀破譯之中。在兩個多月的時間裡,來往信函50餘件,有學者把人名認為「鳩淺」,還有其他多種釋讀,而唐蘭和陳夢家兩大師則認為,這八個字應為「越王勾踐自作用劍」。方壯猷綜合各方意見,並經郭沫若最終細審認定,銘文中的越王就是歷史上以「臥薪嘗膽」銘志,終於滅亡吳國而聞名天下的「勾踐」。後來,越王勾踐劍與同墓出土的木雕彩漆禽獸座屏,雙雙被定為國寶級文物對外展出,越王勾踐劍由此獲得了「天下第一劍」的美譽。[1]

  江陵望山一號墓的發掘和大量珍貴文物出土,標誌著楚文化考古研究的重心開始移向湖北的江漢平原。對譚維四來說,此次發掘標誌著他的考古生涯開始步入輝煌之路,而鳳凰山168號漢墓的發掘,則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特殊功效。

  1975年,在全國「農業學大寨」群眾運動中,江陵楚都紀南城一帶掀起了平整農田、興修農田水利的熱潮,致使紀南城遭到嚴重破壞。為保護地下文物,湖北方面成立了以湖北省委書記、省革委會副主任(分管文教衛工作)的韓寧夫為組長、由國家文物局和各級黨政負責人以及專家學者參加的湖北省紀南城文物保護與考古發掘工作領導小組,具體組織領導和主持發掘工作。參加此次發掘工作的人員,除湖北省博物館、荊州博物館及江陵縣的文物考古人員,以及武漢大學、華中師範學院歷史系師生外,先後有北京大學、吉林大學、南京大學、四川大學、廈門大學、中山大學、山東大學等校考古專業師生和國家文物局文博研究所、中國歷史博物館以及上海、天津、湖南、河南、四川、山西、江西、青海等省市的文物考古工作者。這一特殊時代造就的特殊盛況,被業內稱為「考古大會戰」。

  江陵望山一號墓出土的越王勾踐青銅劍

  1975年3月,武漢空軍雷達部隊要在鳳凰山營區擴建雷達站,平整土地時發現地下有一座古墓葬,遂立即通知在紀南城發掘的考古人員前來勘察。鳳凰山墓地位於楚故都紀南城東南隅的平緩崗地,此前曾經探查發現有180餘座秦漢時期的墓葬。本次行動為搶救性發掘,考古人員把已鑽探發現的167號、168號、169號墓作為重點。從鑽探的情況得知,三座墓以168號墓保存最好,其結構情況與出土西漢古屍的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十分相似。鑽探人員在墓內探出竹莖、竹葉、樹葉、草葉等物,且都鮮艷如新。鑑於這一罕見的現象,譚維四等考古人員意識到很可能出現長沙馬王堆一樣的古屍,決定首先發掘這座墓葬。此舉引起了韓寧夫的高度重視,韓通過秘書向譚維四詢問出土古屍的可能性有多大,譚維四做了「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回答。韓寧夫一聽可能性如此之大,神情大振,立即指示領導小組中的湖北地方官員做好一切所需物資、設備、人員的準備工作,並指示荊州地委、行署全力支持墓葬發掘,一旦有需要,自己將親自坐鎮指揮。本次發掘由譚維四任總指揮,江陵縣委辦公室副主任廖正海任副總指揮,湖北省博物館考古隊業務骨幹陳振裕任現場發掘隊隊長,並制定發掘方案,負責具體實施。

  發掘工作自3月30日開始,進展迅速,很快弄清了規模形制。此墓是一座長方形土坑豎穴墓,由墓道、墓坑、墓室三部分組成。墓口長6.2米,寬4.8米,深8.4米。墓坑最上部填五花土,厚約1.5米,中部填青灰泥,厚5.26米,均經夯打。墓口到槨蓋板深達7.9米,槨蓋板之上14厘米以下及槨室周圍填塞密度較大的青膏泥,質地細膩,均經夯打。考古人員將槨蓋板上部的青膏泥清理完畢,顯露出8床鋪於槨頂的黃色葦席,葦席顏色如新,保存完好,眾人的神情為之振奮,同時進一步推斷棺內可能保存完整的古屍。至5月下旬,槨室的清理正式開始,各路人員皆期盼著完好的古屍早日破土而出。

  槨蓋頂板揭開,出乎意料的事情再度出現,槨室內滿是積水,深達75厘米,四壁留有明顯積水升降痕跡,最高達132厘米,這說明槨室內的水是與槨外地下水相通的。如果與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女屍的保存狀況相比,這座墓顯然保存得太差。馬王堆一號漢墓槨室上部及四周下葬時,動用了1萬多斤木炭填塞,其外又用1米多厚的滲透性極低的白膏泥密封,如此這般,才使槨室與外界隔絕,形成了一個恆溫、恆濕、缺氧的環境。而現在揭開的鳳凰山168號墓則成了一個「水洞子」,根據以往考古發掘經驗,墓內有積水皆不利於屍體保存,大多數在場者認為凶多吉少,棺內保存一具完整屍體的夢想恐怕真的落空了。當考古人員從頭箱和邊箱清理出563件漆、木、竹、陶、玉等大量的隨葬品後心中得到了一點安慰,雖然發現古屍的希望看上去如野外跳躍躥動的鬼火,飄忽不定,但眼前一堆精美文物,尤其是大批精美的漆器,與馬王堆一號墓出土的漆器完全有一拼。而大批竹簡玉器和絲麻織物,則是湖北省境內西漢墓中第一次發現的精美文物。6月7日下午,頭箱和邊箱的文物清理完畢,只剩一副漆木棺突兀而立。清理人員向前觀察,發現外棺密封不嚴,裂縫明顯,現場再度出現了一片嘆氣之聲。面對此情,譚維四沉著地說道:「外棺保存不好,可能裡面還是完好的。」遂命人到城裡聯繫吊車,準備把棺材吊起,再拉到荊州博物館開棺清理。

  江陵鳳凰山168號墓內部情形

  江陵望山一號墓出土的彩漆虎座鳳鳥懸鼓

  當天夜裡,吊車開到工地,開始起吊漆木棺。當棺升到空中約兩米時,污水從縫隙中嘩嘩地流淌出來。雲集現場的考古人員、準備提取古屍解剖的醫務人員和其他各門各派的科研人員見此情形,發出了一片唏噓哀嘆之聲:「完了,外棺成了這樣,裡邊的屍體恐怕全部爛掉了,這土地神哪能讓這等好事讓咱們攤上呢!」

  說話間,漆木棺在空中畫了個半圓形小弧,放入卡車車廂。此時棺內的水依然透過縫隙流淌不止,眾人望之,搖頭者甚眾,有人曰:「老譚說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希望,現在看來,恐怕連百分之一都沒有了,很可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事情既然如此,眾人也不好再說什麼,簡單地收拾一下工具,低頭弓背,無精打采地向荊州博物館走去。

  當漆木棺被運到荊州地區博物館並安放於大廳之時,已是8日凌晨,由於棺在槨內受到水的浮力衝擊,早已側翻,棺蓋在側面。打開棺蓋,發現裡面還有一內棺,內外棺之間有粗藤拐杖一根。這一現象又為考古人員增加了一點信心。在譚維四的號令下,幾位考古高手藉助手中的工具很快將內棺棺蓋撬開一條縫。意想不到的是,隨著這條縫隙開啟,一股難聞的濃烈的刺激性臭氣沖棺而出,緊接著在側棺蓋的下縫中「嘩」地湧出了股絳紅色液體。眾人先是掩面捂鼻,繼之從早已等候解剖屍體的醫務人員處要來口罩戴上,有幾位老文物保護專家顧不得嗆鼻的氣味,趕緊拿起塑膠袋接在棺下收集液體,來自中國文物保護所的專家胡繼高被熏得涕淚縱橫,哇哇嘔吐,只得退出,由其他人接替收集。

  棺內噴出的液體剛開始流淌較快,後來漸漸慢下來,大概接到四五袋時,已經是凌晨3點多鐘,這個時候,棺內情況到底怎樣尚不清楚。多數人斷定不會出現古屍,乃不辭而別,溜之乎也。在旁邊待命的醫務人員一看眾人走脫,也自動解除了「武裝」,脫去了白衣、手套,準備找地方休息。接近凌晨5點,荊州衛校的兩名醫生見遲遲未能開棺,對出土古屍已不抱希望,便提出回家休息。譚維四於忙碌中抬頭觀察四周,見各路人員已溜走了大半,急火攻心,勃然大怒,遂以發掘總指揮的身份和口氣命令道:「把溜走的人員全部給我找回來,一個都不能離開,在天亮以前必須打開棺蓋,不弄個究竟決不收兵。」四散的眾人陸續返回,等待開棺驗屍。凌晨5時剛過,在譚維四的指揮下,內棺蓋終於「砰」的一聲打開了,在場者頓時興奮起來,趕緊用手電筒往棺內照射,不知是誰驚呼一聲:「有屍體!」在一旁的考古人員陳振裕上前看了一眼,立即說道:「快蓋上,快蓋上,別讓見到空氣。」經此一說,眾人回過神兒來,手一松,棺蓋板又「咣當」一聲落回原處。

  差不多熬了一個通宵,眾人都處於極度的疲憊與瞌睡狀態,一聲驚呼,如同過電一樣觸動了神經,工作人員頓時振奮起來。時任江陵縣辦公室主任、政治與保密觀點極強的廖正海,在眾人議論紛紛的空隙,縱身一躍跳上桌子大聲宣布:「凡是今晚在這個院內的人都要嚴守秘密,不要透露消息。我們馬上聯繫北京,請中央的領導和專家來看如何處理……」

  當廖氏本人站在桌子上揮動巨手,神采奕奕,像檢閱紅衛兵一樣發號施令的時候,因棺蓋已經重新蓋上,在場的大多數人並沒有看到棺內的情況,聞訊後進入室內的幾位領導和專家對此情形仍將信將疑。廖正海這一宣布,令在場的領導和專家于震驚之餘大為反感,有一位北京來的專家將嘴一撇,憤然道:「你廖正海算老幾,膽敢私自決定這等大事,這不是犯上作亂嗎?如果中央領導來了,而棺內屍體早已腐爛,無法整體取出,豈不是笑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專家說畢,眾人附和,廖正海意識到犯了眾怒,灰頭土臉地從桌子上蹦下來,縮在一個角落不再吭聲。經現場領導與專家商定,由譚維四發出命令,再次打開棺蓋看個究竟。

  發掘之始,因長沙馬王堆出土過一具女屍,考古人員都希望鳳凰山古墓最好出土一具男屍,為此,有幾人還專門編了一副對聯,叫作「鳳凰對馬王,愛你沒商量」。當棺蓋再次打開時,眾人「嘩」地圍了上來,緊接著,一個個張口瞪眼,呆若木雞。只見棺內赤裸地仰躺著一具白胖的男屍,全身上下無毛髮,一眼看去,就連生殖器的形態都完好無缺。男屍在棺液中微微盪動,好像疲憊的游泳運動員正在仰泳休息。待命的醫生見狀,急忙戴上手套進行探測,整具古屍皮膚彈性良好,肌肉完好無損,各大小關節均可活動。譚維四聞聽,禁不住上前伸手摸了一下男屍的肚皮,感覺跟活人一樣,並無二致,遂沖眾人大聲宣布:「有古屍,完好如初!」

  江陵鳳凰山168號墓內出土的古屍

  眾人早已從瞌睡中醒來,聞聽此言,整個博物館內外一片歡騰。

  屍體安全從棺內取出,即刻用車運往江陵衛校一間經過紫外線消毒的低溫室進行檢測和解剖,解剖後發現男屍細胞完好,血型尚存,重量為105斤。

  如此完好的男屍屬於哪個朝代、什麼身份、叫什麼名字呢?在考古發掘中,業內人員特別注重墓主的年代、身份與姓名,以及生死年限,這些條件是判斷一座古墓葬價值大小的重要依據。為解開這一謎底,譚維四率領眾人開始在出土遺物中查找可能的線索,冥冥之中似有神助,線索很快找到了。

  墓內出土了一件竹牘,洗去污垢,驀然發現有這樣幾行牘文:

  十三年五月庚辰。江陵丞敢告地下丞:市陽五大夫遂,自言與大奴良等廿八人、大婢益等十八人、軺車二乘、牛車一輛、□馬四匹……騎馬四匹。可令吏以從事。敢告主。[2]

  牘文是江陵縣丞所寫,大意是告訴地下丞:漢文帝前元十三年(公元前167年)五月庚辰這一天,居住在江陵縣市陽里的五大夫(漢代二十等爵制中的第九等爵,與官秩六百石的縣令相當)名字叫遂的官吏,帶領奴婢、車馬等前往陰間報到,讓地下的官吏按照遂的級別接待伺候。

  這是一封由陽間發往陰間的介紹信,也即「告地下衙門官吏書」。書中清楚地介紹了下葬的時間,墓主的籍貫、爵位、名字及隨葬的奴婢和車馬等。書中還清楚地表明,江陵鳳凰山168號墓出土的男屍,年代和長沙馬王堆女屍(女屍下葬年代在公元年前173年前後)下葬年代非常相近,但男屍比女屍保存得更加完好。此次考古人員的汗水沒有白流,總算夢想成真,鳳凰山漢墓出土男屍的消息很快傳布開來,震驚中外。[3]

  只是,就整體而論,無論是出土越王勾踐劍的望山一號,還是出土古屍的鳳凰山168號墓葬,其規模並不算宏偉壯觀,與擂鼓墩發現的古墓相比,可謂小巫見大巫,黃犬比駱駝,不可同日而語。若把這兩座墓葬發掘的全部木槨捆在一起,也無法與擂鼓墩古墓木槨規模匹敵。遙想當年,鳳凰山漢墓男屍出土的情景,經歷了多少次驚心動魄的場面,真可謂一波三折,失望中孕育著希望,挫折中暗含著新的生機。考古學家大多心中都有一份夢想,或天真的,或浪漫的,或現實的,或超現實的,或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等等。但夢想的實現要靠睿智、運氣、勇氣,以及對面臨形勢的正確判斷,有的時候放棄就是失敗,堅持則意味著勝利,鳳凰山古屍出土的事實就是最好的明證。

  十幾年後的今天,擂鼓墩古墓的盜洞再度給考古人員出了一道難題,就主持發掘的譚維四而言,必須拿出像鳳凰山發掘時代一樣的豪情、勇氣、智慧和膽識,在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之前,絕不輕言失敗,希望就蘊藏在看似失望的外表深處,歷史上許多時候與許多重大事件,就是在看似無能為力的情形中扭轉乾坤,重振雄風的——擂鼓墩古墓的發掘或許就是如此。

  江陵鳳凰山168號墓內出土的木俑

  嘹亮的軍號響起,打斷了譚維四的回憶,風雨早已停歇,望著窗外微亮的天色,聽著解放軍官兵呼呼隆隆向操場跑去的腳步聲,譚維四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衝動和興奮,幾十年風風雨雨,已使他逐漸成熟老練起來,並擁有了在逆境中尋找和等待最後一絲希望的耐心與勇氣。對許多人而言,人生只為一件大事因緣而來,今日身處隨縣擂鼓墩營區的譚維四,就要赴一次大事之約。曙光就在窗外那不遠的東方地平線上,希望也將隨著嶄新的太陽攀上山頂,照耀到這座即將全面發掘的古墓之上。想到這裡,因擂鼓墩古墓發現盜洞而帶來的陰影倏忽而去,譚維四神情振奮,穿衣下床,大步向外走去。

  注釋:

  [1]據考古學家推斷,這座墓的入葬時間是戰國中期,最大可能是葬於楚威王時期。墓主悼固,是以悼為氏的楚國王族,可能是楚悼王的曾孫。墓內所出越王勾踐劍,學術界有不同意見,一種認為是越國與楚國的文化交流品;一種推測是楚國滅越後所得的戰利品;該墓的主要發掘者之一陳振裕認為不是戰利品,而是陪葬品。陳氏的理由是,劍在當時是一種重要的禮品,勾踐把女兒嫁給了楚昭王,她生的就是楚惠王,這把劍也作為陪嫁品流入了楚國。楚王后來又把這柄劍賜給了固。固死後,這柄劍就殉葬於墓中。

  [2]《江陵鳳凰山一六八號漢墓》,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寫,載《考古學報》,1993年第4期。關於墓主的身份,湖北省考古研究所的報告認為其地位較高,「五大夫」爵位不是納粟買來的,並推測其身份「很可能是南郡管理財政方面的郡丞」。史家黃盛璋則認為:「墓主身份是市陽里的平民,五大夫爵位應是納粟買來的,與官職無關。」(參見黃盛璋《江陵鳳凰山漢墓出土稱錢衡、告地策與歷史地理問題》,載《考古》,1977年第1期)另有研究者結合墓內出土器物認為,墓主身份既不是官吏,也不是平民百姓,乃一豪強地主也。到底孰是孰非,學術界仍在爭論之中。

  [3]江陵鳳凰山168號漢墓男屍的發現,轟動中外的同時,也給伺機盜墓者注入了一支強心劑。20世紀80年代之後,隨著中國經濟改革興起,盜墓者也鬼魂附體,死屍復活,再度於山野草澤中活躍起來。「要想富,去盜墓,一夜一個萬元戶」的誘惑,使越來越多的當地人開始加入盜墓行列,曾作為楚都之地的荊州成為盜墓者首要的追求目標。盜墓賊來往人數之多,盜掘規模之大,持續時間之長,被盜古墓之豐,為新中國成立以來湖北省乃至全國所罕見。據荊州市文物部門統計,截至1994年,僅江陵縣八嶺山、荊門市紀山等省級和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區域內的大中型古墓,就有300多座被盜掘,其中100多座被徹底盜毀,大批文物流失或遭到破壞,損失極其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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