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孫武墓

2024-10-06 05:01:15 作者: 岳南

  正如前文所述,自從伍子胥被夫差所殺,孫武怕禍及自身,流竄潛逃之後,時人或後人對他的情況知之者甚少。有人說他一直留在吳地直到死掉。有人說他晚年奔齊,終老齊地。但不論是死於吳地還是終於齊地,他撒手人寰後的葬所到底在那裡?兩千多年來,成為人們一直解不開的謎團。

  在記載孫武生平事跡較早的古籍中,只有《越絕書·記吳地傳》曾較詳細地談道:「巫門外大冢,吳王客,齊孫武冢也,去縣十里。善為兵法。」這個記載,後人把它看作孫武死、葬均在吳地的一個佐證。另有明代盧熊所著《蘇州府志》曾引《吳地記》說孫武墓「在平門西北二里,吳俗傳其地名永昌」。根據這一記載,後世不乏好事之徒多次前去尋訪,但都未能找到確切的位置,其墓的地望更成為一個令人難以釋懷又難以破譯的「兩難」謎團。到了清嘉慶五年(公元1800年),陽湖(今江蘇常州)一個自稱是孫武后世子孫名為孫星衍的人,曾於無聊之中花了一大把銀子,買了只半舊不新的漁船,帶著幾個丫鬟、家丁等,一邊遊玩取鬧,一邊訪求孫武之墓。待這一行來到蘇州平門外雍倉時,有一聰明伶俐的丫鬟偶然發現岸上有一個大號土台,忙呼孫星衍前去觀察。孫氏手下人棄舟登岸來到土台跟前,見四周有柏樹甚古,詢問當地人此台是不是一座墓葬,土著們只答俗稱孫墩,至於是不是墳墓,只有天上的神仙知道,其他再也無人知曉了。孫星衍命人打了些酒,和手下人在土台上大吃大喝一頓後,扔下一堆雞骨頭和雞頭,便向太湖方向遊玩而去。孫星衍借著酒勁,還作了一幅《巫門訪墓圖》,並附有記事式題詩,以記錄這次出遊。可能由於專以攀附歷史名人為能事的孫星衍屬於反傳統或稱作造反派學術權威的緣故,他此次遊玩式的考察,以及後來畫的那幅暗含桃色的訪墓圖,並未引起時人或後人的重視。不但當時的知識界普遍採取了一種不理的態度來對待他本人的考察與他的畫,而且孫武墓到底在哪裡的疑問也不再有人提起。

  無人問津的孫武墓在這樣一種特殊的境況中沉寂了許多年之後,直到1988年,又有一位叫胡建新的無產者寫了一篇名為《虎丘、劍池與孫武子之謎》的文章,胡氏將這篇文章的手稿油印了若干份之後,四處散發。文章稱:《越絕書》在談到孫武墓的同時,還記有「巫門外冢者,闔閭冰室也」之句,說明孫武與闔閭葬得很近;孫武墓即為「大冢」,這意味著其入葬時非常氣派,屬於厚葬的範疇。由此可推測「孫武與闔閭兩人不可分,正像『龍虎』這個觀念……虎丘是否一個既『藏龍』又『臥虎』的地方?」與此同時,胡氏還大膽預言並向世人莊嚴宣告:如「發掘虎丘,完全可以期望看到劍與簡。因此,最終揭開孫武之謎的可能性也比發掘任何一座春秋古墓要大」。胡氏宣言儘管別出心裁,獨具一格,頗有些譁眾取寵的味道,但鑑於人微言輕,財少氣短,這個宣言投放到社會之後,如同一枚只冒煙不爆炸的手雷,在地上軲轆了幾圈後便無聲無息了。因為這種以幻想的方式憑空製造出的產品,其功能連作者本人都感到心虛和懷疑,並有「這樣瞎講,有附會過甚之嫌」的感覺,那些在大地上堅實地生活,並未患臆想症的人們當然不會上他的當了。

  其實,胡建新也用不著過分心虛。關於虎丘、劍池之謎,在此之前也有不少人產生過破譯的想法,只是未能付諸實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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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落於蘇州城西門外的虎丘山劍池,裡頭寬,外面窄,岩石為天然形成,當地傳說吳王夫差的父親闔閭就埋葬在池水之下。而劍池的得名則有兩種說法,一是看上去整個形狀像一把劍,故稱劍池;另一種說法是,吳王闔閭靠魚腸劍刺殺了吳王僚才登上了最高權力的寶座,所以一生對劍心懷感激和敬畏。他死之後,他的兒子夫差遵照遺囑,在其棺槨中放了三千把魚腸劍作為殉葬品,因而此地稱為劍池。當劍池平安地從春秋一路蕩漾到20世紀之時,在50、70、80年代,由於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劍池的存水都曾被當地政府部門用大型機器抽乾。據後來有人透露說,第一次抽乾主要是為考古發掘做準備。受當時在全國興起的考古發掘熱潮的影響,蘇州考古部門在當地政府官員的默許下,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派人詳細考察劍池,想以此揭開流傳千古的謎團。當池內的水抽乾後,考古人員發現池下確實有一座古墓,並發現了墓門。此門是用三塊青石板豎式砌成,完全是人工製成的格局,從考古學的角度看,墓葬的形式基本上屬於春秋時代。當這座墓葬真的暴露在眼前時,考古人員自感事關重大,對是否發掘不敢貿然行動。而當地政府部門也覺得此事非同小可,對是否把墓門撬開也不敢擅自做主,便逐級匯報請示。當報告送達國務院周恩來總理的案頭時,這位舉輕若重的共和國總理經過一番權衡思量,做出了不發掘的批示。總理做出這樣一個批示的原因,據說是主要考慮到如果將古墓打開,可能劍池上部無可避免地要發生塌方,這樣將對整個虎丘風景區造成不良影響。更重要的是,這座古墓的主人到底是不是闔閭,考古人員並沒有十分的把握,所以乾脆就不要發掘,讓它成為一個千古之謎,這可能更吊人們的胃口,對發展當地旅遊業,增加經濟效益也將有更大的好處。自此之後,雖然劍池的水不止一次地被抽乾,但池下的古墓卻安然無恙。既然號稱臥龍之淵的闔閭之墓都沒有發掘,那麼檔次更低的孫武之墓也就沒有人再願意去理會了。

  虎丘劍池

  相傳吳王闔閭與他的三千把寶劍就葬於池下。漢·趙曄《吳越春秋》曰:「(吳王)闔閭死,葬於國西。」

  蘇州巫門外發現孫武墓的報導

  但事情到了20世紀90年代,隨著經濟大潮的興起,中華大地掀起了新一輪有關名人、名勝的爭奪戰,在這場死名人比活名人更值錢也更值得為此拼個你死我活的大拼殺中,孫武墓的際遇又發生了突變,似乎在一夜之間,這一千古之謎就像古波斯故事中說的阿里巴巴芝麻開門一樣向廣大觀眾「轟」的一聲洞開了。而這位神話的製造者,則是一位叫褚良才的新時代的無產階級知識分子。

  關於褚良才製造這個神話的故事,有一個同樣是無產階級出身的名叫彭洪松的新聞媒體業餘通訊員,曾經以《破譯〈孫子〉之謎》為題,寫過一篇新聞報導,發表在1996年10月5日的《今晚報》上。報導說:

  21年前,19歲的高中畢業生褚良才偶然突發的一次奇想,導致他最終解開了足以令中外學者震驚和嘆服的孫子身世和墓葬之謎。

  那是在1975年,剛從杭州一中畢業的褚良才準備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臨行前,抽空去蘇州親戚家遊玩。看到一本線裝《越絕書》上記載:「巫門外大冢,吳王客,齊孫武冢也,去縣十里,善為兵法。」當時正值「批林批孔」運動,孫子是受推崇的法家。褚良才認為憑書上的記載,可以找到孫子的墓冢,便興沖沖地騎了輛自行車,從蘇州巫門騎出,在十里左右一帶到處打聽。誰知,沒人聽說有一個「孫武冢」的名勝景點。褚良才只得敗興而歸。20年後的1995年12月,蘇州郊外的孫墩浜村,新矗立的「吳王客齊孫武冢」墓碑前,日中友好協會理事、中國孫子兵法研究會最高顧問服部千春先生對杭州大學文學博士褚良才說:「你是最早發現孫子墓的中國人,我呢,是最先拜謁孫子墓的外國人。」

  此為蘇州孫子兵法研究會在蘇州吳縣市陸慕鎮虎嘯村孫墩浜立的「吳王客齊孫武冢」墓碑和「重修孫武冢記」碑

  今年10月,蘇州即將召開孫子研討會,褚良才的論文《孫子其人其族其墓考論》,將為世界上爭論了多年的孫子的身世和墓葬之謎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世界兵聖鼻祖終於有了一個可供後人瞻仰的聖跡,這是一條令世界軍事界和「孫子迷」震驚的消息。

  ……

  至於孫武墓地,後世尋訪雖不乏其人,但卻沒有能夠真正確證的地址。如今,這個謎底已被褚良才揭開了。

  為了考證孫子墓冢的確切位置,從1975年首訪蘇州後,褚良才又曾五上蘇州。

  1976年冬天,蘇州巫門外東北方向十里左右的孫墩浜村,北風裹挾著風雪,村旁的小路上,走來了一個身著棉軍大衣、雙腳遍是泥濘、推著自行車的小青年。

  這便是20歲的褚良才,直覺告訴他,這個「巫門外十里」的孫墩浜村很可能與孫子墓冢有某種關係。果然,在河畔見到幾個長滿參天古柏的大土堆,最大的土堆竟有兩三畝大。這些在平地中突兀而出的土堆,引起了褚良才的極大興趣。

  褚良才問村中一位老人:「老伯伯,您知道這裡埋的是什麼人嗎?」老人說:「不太清楚,過去好像聽說一個大土堆中埋有古代一名很會打仗的元帥,但名字記不得了。」

  「那麼這裡有沒有姓孫的人家呢?」

  「解放前有,但後來遷到蘇州盤門外去了。」

  褚良才心中泛過一陣狂潮,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孫子墓冢了,但他據文獻、地名等方面資料的考證,這種狂喜也只是猜測而已。

  下鄉知青褚良才以為自己快要解開孫子墓冢之謎了,但真正解謎並將之公諸於世卻是19年之後的事了。1978年成為大學中文系學生和1982年大學畢業,褚良才又兩上蘇州孫墩浜。他看到的幾個大土堆,因聯產承包責任制而遭到蠶食,變矮變小了,心疼不已。就給當時的江蘇省省長顧秀蓮寫了一封信,要求成立孫子研究會,以探尋和保護孫子墓冢。但因種種原因,未能如願。

  1991年,酷愛古漢語專業的褚良才考取了杭州大學蔣禮鴻先生的博士研究生。此刻的褚良才,與近20年前那個一腔熱血的「小毛頭」已今非昔比,他五上蘇州,並運用文獻學、訓詁學、考古學、地名學、民俗學以及建築學等諸學科綜合考證,以雄辯的證據和確鑿的事實論證了現在的吳縣市陸慕鎮孫墩浜南之大冢為孫子墓冢。

  《越絕書》明確記載了孫武冢在巫門外十里處。褚良才以巫門為圓心,依古制十里為半徑畫一半圓,孫墩浜約距巫門4—5公里。而在這個半圓上,沒有任何其他可疑點。從古音韻上考證,孫墩,即「孫冢」。古音「墩」「冢」同音,意義均為「土墓」。

  該村一位80多歲的老人說:「該墳舊時曾有石坊、石獅。顯然是有身份有名望的人的墓地。」

  孫子是齊國人,死後葬在蘇州北面,是取「望鄉」之意。因為當時人死後有葬於強以「望見家鄉」地方的風俗。褚良才還列舉了許多無可辯駁的實據,論證了孫墩浜南即為孫武墓。

  但是,褚良才發現孫武墓的事直至1995年才為人知曉。1994年,蘇州成立了孫子研究會,來到孫墩浜找孫武墓,但不敢肯定,卻聽到村中老人講:20年前,有一個小青年就來這裡打聽過了。會員們問遍了蘇州博物館、蘇州大學等處,都沒人去過。這小青年會是誰呢?1995年,褚良才以中國孫子兵法研究會會員的身份,參加了蘇州召開的孫子研討會,褚良才提及以往五上蘇州之事,大家恍然:這小青年就是你啊!

  至此,褚良才被公認為發現孫武墓的第一人。

  讀博士以後,褚良才致力於孫子的研究,他查閱大量的中國古代文獻,做出結論:後世所公認的孫武,並非歐陽修在《新唐書》中確定的那個孫武。

  這真是石破天驚。但褚良才根據文獻資料的研究和推算,又確實無可置疑,許多有關孫武的疑點頓然冰釋。更令人震驚的是,1995年底在吳縣的衡山島發現了《甲山北灣孫氏宗譜》,完全印證了他的結論。上面明確記載孫武與孫臏並非祖孫關係,孫武是孫臏的曾祖父,孫武與孫臏相隔143年的疑問,也消除了。褚良才發現了幾部孫氏宗譜,同樣印證了自己的發現。

  褚良才對孫子身世及墓葬之謎的解開,使爭論了多年的學術界,對孫子這方面的論述戛然而止。有人譽他摘下了孫子研究史的一顆明珠。但他並沒有因此而滿足。最近,他通過研究孫氏族譜,又發現孫中山先生也是孫子後裔,而孫中山自己生前並不知曉,這與台灣的孫子研究學者不謀而合。如果這篇論文出世,又將引起海內外的轟動……

  褚良才製造的這一神話一經在大庭廣眾之下宣布,立即引來了一片質疑喧譁之聲,許多有識之士認為純粹是胡說八道。前文所述的那位創造了孫武故里「模糊學說」的蒙面人徐勇,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氣,再次從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裡蹦出來,劍鋒指向褚良才,以更嚴謹的思維方式和事實指責道:此說突兀而起,而且言之鑿鑿,已傳到了日本學者服部千春那裡,使我們不能置之不理。首先,所謂「大土堆」有幾個之多,且歷經數千年之久,難免不發生變化,如無文獻記載及考古發掘佐證,僅靠口碑傳說,恐難以為憑。其次,假定其估算距離和範圍都沒有誤差(而做到這一點其實很難——徐勇自注),「畫半圓」的方法也不十分科學,因為從事古史研究的人都懂得言有易、言無難,現在沒發現其他可疑點,並不等於絕對排除這種可能性。況且從前面的介紹中可知,其他可疑點還是有的。第三,天下姓孫的支系很多,不宜輕易視為孫武的後人。「孫墩」就算是「孫冢」也不能和孫武墓畫等號……對這個問題進行探索是可以的,上述觀點均可作為一說,在吳縣或其他地方進行紀念孫武的活動也無可厚非,但不應過早地下定論,更不能盲目加以吹捧。至少,這篇報導中所說的褚良才「將為世界上爭論了多年的孫子的身世和墓葬之謎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確實無可置疑,許多有關孫武的疑點頓然冰釋」,「摘下了孫子研究史的一顆明珠」,「被公認為發現孫武墓的第一人」,等等,是有違事實和不夠嚴謹的。

  或許,徐勇這次的指責辯難,比上次弄出的那個孫武故里「模糊說」,看上去更講道理,更講層次,也更合情合理,因而得到了學界大多數人的認可與贊同。

  就在山東北線與中國東南沿線這一狹長地帶硝煙瀰漫,烽火連天之時,在西線戰場上,關於孫武的後世子孫——孫臏故里考證與爭論的戰事又起,各路派別、各種組織、各色人等藉此機會懷揣各色目的,再度粉墨登場、興風作浪,早已成為灰塵泥土的孫臏,被當作一條活蹦亂跳的魷魚弄出水面,並放入鍋中添油加醋地爆炒起來。孫臏的幽靈也藉此還魂,又一次從墓穴里蹦出,重新來到了紅塵滾滾、物慾橫流的汪洋大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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