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武最後的時光

2024-10-06 05:00:10 作者: 岳南

  當夫差從伯嚭處得知伍子胥偷送兒子去齊國潛伏的情報後,當即破口大罵道:「小伍子,怪不得我要攻打齊國,你千方百計出來阻攔和搗亂,原來你與齊國早有勾結。想我大吳國祖祖輩輩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老賊竟要叛國投敵,出賣國家和民族利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看我如何收拾你這個老賊!」

  已與子胥有嚴重過節的行政院副總理伯嚭,早就想除掉子胥好讓自己被扶正。此次一看夫差怒不可遏,大罵不止,便火上澆油,趁機進言道:「小伍子其人之相貌,腦後長有反骨,先是叛楚投吳,現在又要叛吳投齊。據我手下搞情報的地下工作者講,他勾結齊國已有好久了,只是做得隱秘不易被發現,據說按伍子胥的計劃,他要在適當的時間、適當的地點,拉起他的舊部和門下食客中三千敢死隊,聯合被離,裡應外合,一舉推翻以大王您為首的現中央政權,由他來重新組閣並出任吳國最高統帥。」

  伯嚭剛說到這裡,正摟著西施飲酒尋歡的夫差瞪大了驚訝的眼睛,半信半疑地問道:「是真的嗎?竟有這樣離奇的事情發生?」

  伯嚭滿臉嚴肅地回答道:「君主啊,您可千萬不能不信,子胥其人貌似忠厚,實則是殘忍無恥的小人一個。常言道,大奸似忠,您想一想,當他自楚流竄入吳之時,他連他的父兄都置之不顧,還指望他為君主盡什麼力?如不早早動手除掉這個反革命分子,他日必為禍害。」

  聽了這話,柔若無骨的西施從夫差的懷裡掙脫而出,白嫩細膩的手指輕輕點著對方的額頭,用極富勾引力並伴有幾分哀怨的腔調說道:「我說老夫呀,你整天還說我是大傻,依我看呢,你才是普天之下最大的一傻。你想一想,一個起碼的道理,他的兒子在吳國待得好好的,若是子胥不想搞反革命政變,不想篡位奪權,他何苦費力勞神把他兒子弄到齊國,這不是明目張胆地在對你說,夫差我要造反奪權嗎?到了腦袋就要被人搬家的時候,你還稀里糊塗地蒙在鼓裡,這不是普天之下最大的傻帽兒是什麼?」

  西施的一番話,說得夫差又羞又恨,好像自己真的成了天下最大的傻帽兒,所有在場的人都在觀看自己的窘態似的。羞恨交加中,夫差臉色如紫色的茄子,兩眼噴火,嘴唇哆嗦,懵懵懂懂地抓起宴席上一隻青銅大觚,粗壯的胳膊掄圓了猛地摔了下去,只聽「咣當」一聲,大觚在撞擊桌面後蹦起三尺多高,斜楞著向西施正翹起的雪一樣綿軟白晳的大腿飛將過來。伯嚭一看要出亂子,一個箭步躥上來,欲擋住銅觚,但為時已晚,笨拙沉重的大銅觚正落在西施的大腿根部。隨著「嗷——」一聲驚吼,西施整個身子「嘩」的一下躥蹦於宴桌之上,桃花樣鮮艷欲滴的臉蛋驀地插入一盆仍冒著熱氣的菜湯中,霎時湯水四濺,霧氣升騰。席前的各色食客一看西施落到了菜湯之中,也頓時群起響應,呼呼隆隆地來了個狗跳,才算是躲過了銅觚的襲擊和熱湯的燙灼。此時,名姬西施的臉已從菜湯中移出,尖叫著在酒桌上打滾翻騰。如夢初醒的夫差一把摟住西施,命人速請御醫。

  那邊西施正在搶救,這邊夫差為解除心中之恨和西施落湯之羞,下令伯嚭立即派人把子胥抓到宴席,欲施以刑罰。待子胥稀里糊塗地被人從熱乎乎的被窩裡強行拖出,只穿了一條褲衩到來後,夫差在大殿中翻箱倒櫃,將祖傳的「屬鏤」之劍弄了出來提在手中,而後一聲不響地伸手抓住子胥稀疏花白的頭髮,用盡氣力,猛地將其頭強行按於那個曾給西施洗過臉,而現在仍散發著熱氣的菜盆里。在反覆地晃蕩了幾次之後,才將鐵鉗一樣的手鬆開。未等子胥弄清眼前發生的一切,一把明光閃亮專門用於賜死的「屬鏤」之劍又伸了過來。直到這時,夫差才破口大罵道:「子胥老賊,你真是一個陰險狡詐、兩面三刀的吳國妖孽,整天是君主不離口,本本不離手,當面哈哈笑,背後下毒手。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打著旗幟反旗幟。你他娘的背著本大王裡通外國,把你的兒子偷偷送到齊國潛伏起來,準備與你裡應外合,暗中進行反革命政變,奪取以本大王為首的吳國政權。你的謀反企圖罪證確鑿,根據大吳律法第一百三十二條第八款之規定,罪在不赦。現在,我代表人民正式宣叛你的死刑,立即執行。為了簡化手續和時間,就不要煩勞劊子手行刑了,你自己用我祖上傳下的這把斬妖除魔寶劍痛痛快快地了結狗命吧!」

  

  一直處於朦朦朧朧之中的子胥聽罷,打了個冷戰,思維頓時清醒了過來,知道自己的陰謀已經敗露。根據天下所有王國的法律規定,凡謀反者均是殺無赦,看來今天只有死路一條了。想到這裡,他靜了靜神,先是抬起胳膊將滿臉的菜湯和菜葉子擦了擦,而後心一橫,仰天大笑道:「我知道這一天早晚是要來的,想不到竟是今日。我伍子胥死不足惜,只是我死之後,吳國也會很快滅亡的。」言罷從地下撿起「屬鏤」寶劍橫在脖子上,轉身看看夫差,又望望身邊的伯嚭,面色冷峻地對伯嚭道:「我們同鄉、同事一場,臨死前有一事相托,想來你不會推辭。我死之後,請你把我的眼珠挖出來,掛在東門之上,我要親眼看著越王勾踐是怎樣率領人馬攻進城來,吞滅吳國並殺死夫差的。」說完大笑兩聲,揮劍割喉,砰然倒地。

  夫差看著子胥熱血噴涌,身子在地上蠕動了幾下便結束了性命,仍覺不解其恨,遂命令伯嚭派人將子胥的頭顱割下,掛於城門外的百尺高竿示眾。伍子胥就這樣結束了他那奇特的一生。

  正當吳國宣傳部門發動群眾雲集校場,圍著子胥血肉模糊的屍首,高呼口號,憤怒聲討這個十惡不赦的叛徒、反革命首領之時,被離遭到夫差衛隊的公開逮捕。這一消息很快被子胥的另一個鐵哥們兒孫武得知,並立刻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嚴峻。他開始思考自己應該如何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經過短暫的思索,意識中有幾個方案可供選擇:

  一、坐在家中等著慷慨就義,壯烈犧牲。

  二、主動跪在夫差面前表示與子胥堅決劃清界限,並立即轉變立場,將功補過,立功贖罪,爭取寬大處理。

  三、賄賂伯嚭,請求此公在夫差面前替自己多加美言,開脫罪責。

  四、糾集舊部在適當的時機、適當的地點,發動針對夫差的一場革命暴動,將吳國最高領導權攬於自己的懷中。

  孫武遺址勝跡方位圖(蘇州市孫武子研究會提供)

  五、潛逃。

  在這幾個方案中,孫武認為最後一個方案,比之其他四條,或許是最為可行和明智的一條,也是最為上等的計策。於是,孫武決定鞋底抹油——開溜,在前來捉拿的人未到之前,儘快實施潛逃,此所謂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急和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大半生戎馬倥傯,在吳楚兩國縱橫馳騁,演繹了一段傳奇故事的孫武,就這樣開始了另一種潛逃的人生體驗和傳奇歷程。關於他潛逃時的具體情境以及逃亡去向,由於歷史的記載極其模糊難辨,由此成為歷代兵家學者幾千年來苦苦探尋追索的一個謎團。有關孫武的流竄方向、潛伏地點與最終結局,在廟堂與江湖之中,大體有如下幾種說法:

  吳越攻伐路線圖

  清代著名經學家孫星衍在蘇州鐫刻的有關孫武生平事跡的碑文

  1.被殺戮而死。如《漢書·刑法志》稱:「孫、吳、商、白之徒,皆身誅戮於前,而功滅亡於後。」顏師古注「誅戮」的人名云:「孫武、孫臏、吳起、商鞅、白起也。」唐李筌《太白陰經·善師篇》亦承襲其說,謂「孫、吳、韓、白之徒,皆身被刑戮,子孫不傳於嗣」。從這些描述的情況來看,孫武晚年的景況必然不妙,在伍子胥這個現行反革命分子被殺以後,他受到牽連應是很正常的。不過,孫武被「誅戮」之說儘管《漢書》有載,但《史記》卻沒有記錄,《漢志》也未言其原委和出處,因而這個說法應屬於存疑的範疇。

  2.部分史家的推測是,由於伍子胥被殺,孫武開始潛逃流竄,他先是攜家帶口流竄到穹窿山曾造反起事的老巢潛伏下來,一邊悄悄聯絡散落在周圍地區的舊部,重溫在此建立根據地時那個輝煌的舊夢,一邊根據新的人生經歷和對戰爭藝術的進一步觀察與思考,對自己所著《兵法十三篇》進行修訂。到了晚年,隨著夫差朝廷對子胥其人其事的逐漸淡忘,他的存在與否已變得無足輕重。在這個背景下,孫武悄然離開了曾兩次工作、學習、生活和戰鬥過的革命搖籃穹窿山,轉移至姑蘇城外的郊區埋伏起來,除了做一點力所能及的耕種外,還以一個知識分子的使命感與責任心,繼續對軍事理論做深入研究,直到精力耗盡,一命嗚呼。

  3.另有史家和研究者認為,孫武在晚年的時候,穹窿山地區的革命處於低潮,由於叛徒的出賣,他被打入革命隊伍內部的吳國軍統特務秘密逮捕,在姑蘇由伍子胥當年親自設計和督造的監獄裡度過了一段苦難的時光,最後被夫差所害。死後葬於吳都郊外的一片荒野之中。

  晚年的伍子胥像(引自《吳郡名賢圖傳贊》)

  4.還有一部分史家通過對《孫子兵法》的研究認為,孫武自第二次亡命穹窿山老巢後,隨著吳國對他的淡忘和自己一天天老去,心靈深處漸漸滋生了一種落葉歸根的思鄉情結,在這個情結一日甚過一日的糾纏和折磨下,他決定離開穹窿山奔赴齊國故地。而就在這個時候,吳國在越國的連續打擊下,已呈苟延殘喘之勢。孫武趁亂回到了齊地。奔齊後的他或仍回祖上的封地樂安居住,或週遊四方並最終在齊國西南部一帶終了一生。但不論他在哪裡居住,都依然沒有放棄對戰爭規律的探索,並極有可能活到吳國滅亡之後才命歸黃泉。這樣認為的一個理由是,《孫子兵法·作戰篇》指出:「夫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後矣。」這段記述,顯然是對夫差放鬆對世仇越國的警惕,舉兵北上,爭當一個虛妄的盟主,最後卻導致越國乘隙進攻,破軍亡國歷史悲劇的深刻總結。

  有史可考的是,周敬王三十八年(公元前482年),吳王夫差突然心血來潮,野心再度膨脹,率領吳軍精兵勁旅,浩浩蕩蕩,趾高氣揚地進抵黃池,同魯哀公、衛出公一起,約請晉定公在此處會盟。就在這次會盟中,夫差以外強中乾的軍事力量做後盾,將其他諸國唬倒,爭得了一個盟主地位。由於他的虛張聲勢,擺出了一副普天之下捨我其誰的大腕兒派頭,早已成為諸侯傀儡的周敬王,不得不出面以實際意義上的公證人身份,賜給夫差一張大弓和一塊祭肉,表示承認吳國為當今天下霸主。

  就在夫差率領手下弟兄,一路凱歌高奏,跨過淮河、長江之時,當年伍子胥、孫武等人所擔憂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越國的職業革命家勾踐,乘夫差率吳軍主力北上,國內空虛之際,派名姬西施的情夫——范蠡為大將,率越國精銳之師進攻吳國。越軍一路勢如破竹,直指吳都。留在吳國國內主持全面工作的太子友見狀,急調留守軍隊,親任前敵總指揮,號令所部禦敵。由于越軍來勢兇猛,風頭正勁,而吳軍倉促上陣,太子友指揮失靈,幾個回合下來,吳軍傷亡慘重,都城姑蘇面臨淪陷的危險,身為前敵總指揮的太子友不幸以身殞國,壯烈犧牲……噩耗很快被正在回國途中的吳軍將士知曉。這幫踏著硝煙走來的熱血男兒,想到自己連年征戰在外,身心早已疲憊不堪,脈管里的熱血已在歲月的冷風苦雨中漸漸冷卻。這次跟主子赴黃池會盟,本想弄個天下霸主的牌子,扛回家中往宮中大門外一擺,就可以鎮住所有的諸侯,從此之後再也沒人敢找吳國的麻煩,自己也可以領到一大筆轉業退伍費,解甲歸田,休養生息。誰知這天下霸主的牌子還沒扛回家,越國的軍隊就殺氣騰騰地攻進來了,且國內守軍屢戰屢敗,姑蘇即將淪陷,亡國在即,這怎麼得了?想到這裡,將士們紛紛流露出惶恐、哀怨、厭戰之情。也只有到了此時,夫差才感到形勢嚴峻,立即驅兵向國內奔來。面對越軍勢不可當的銳氣,為保住行將滅亡的吳國,在伯嚭的建議下,夫差無可奈何地同意和越國講和,算是得到了短暫的喘息機會。

  銀雀山漢墓竹簡《孫子兵法》摹本

  從此之後,越國作為一個獨立自主的軍事強國在東南區域迅速崛起,同時以戰略進攻的姿態屢屢發動對吳國的戰爭,並在戰場上節節勝利。夫差集團大勢盡去,一蹶不振。到了公元前473年,越國軍隊終於攻克吳都姑蘇,夫差於走投無路中戀戀不捨地含淚告別西施,拔劍自刎。當夫差那牛一樣的身子砰然倒下,極其痛苦地在地下呻吟蠕動時,西施走上前來,很是瀟灑地躬身拍拍夫差的肩膀道:「我現在才算光榮地完成了越王賦予我的神聖使命。我不得不懷揣痛苦而複雜的心情向你作別,因為我的情夫——范蠡將軍已在門外恭候多時了。」說完,以勝利者的姿態,昂首闊步走出王宮,一頭栽進正在門外等候的范蠡懷中。那范蠡並不答話,只是將西施抱起放於自己的戰車中,不再顧及軍中事務,扔下幾萬軍隊,揚鞭驅車向太湖方向奔去。據說,范蠡和西施跑到齊國一個叫定陶的地方隱居起來。

  伊人遠去(溫果良繪)

  隨著夫差的死去與西施的私奔,曾經欣欣向榮的超級大國吳國從此徹底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相鄰的越國進一步強大。若干年後,那位當年靠變戲法吃大便苟活下來的職業革命家勾踐,也陰差陽錯地登上了天下霸主的地位。不過這時魯國的孔子老先生已經死了,與其緊密相連的春秋時代宣告結束,歷史進入了更加紛繁離亂的戰國時期。也就在這個大時代里,孫武的後代,人稱孫臏的齊國軍事家,又以長江後浪推前浪的雄姿英采登上了戰爭舞台,並在歷史的腥風血雨中,演出了一幕幕詭譎離奇、慷慨悲壯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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