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修《兵法十三篇》

2024-10-06 05:00:03 作者: 岳南

  吳國遠征軍完成了戰略總撤退,在軍心、民心得以穩定後,吳王決定給伐楚遠征軍將士論功行賞。儘管占領郢城一年多,最後被迫撤出是個敗筆,但面子上的事還是要安排一下,以對吳國百姓有個交代。此意既定,闔閭便欽定了一個評選委員會,委員們組織遠征軍高級將領用無記名投票的方式開始評選。從投票的數量來看,多數意見認為,孫武將軍的功勞最大,應封官嘉獎。闔閭權衡再三,覺得有些過重,正思慮如何削減之時,早已窺視很久的伯嚭藉機溜了進來,在闔閭面前進言道:「別忘了阿武可是靠打游擊起家的造反專家,雖破楚有功,但若封賞過重,恐與我們大吳的根本利益相背。一旦他與小伍子二人聯合起來,必將危及國家安全,其後果不堪設想。作為大王您是經歷過刀光劍影之人,又剛剛看到了夫概的反革命叛亂,對這點萬萬不可不慎,更不可不防呵!」

  闔閭思索了一會兒道:「你所說的事我心中早有數,只是這征楚破郢工作孫武實在是功不可沒,如不封個像樣的職務,一來怕是有點說不過去,二來將士們也怕是心中不服吧。」

  伯嚭聽罷,微笑著搖搖頭,說道:「大王此言差矣,孫武征楚有功,但亦有過。你想一想,我們拔郢之後,軍紀鬆弛,將士懈怠,整日沉浸在吃喝淫樂之中。要不是大王您力挽狂瀾,說不定您我連同幾萬將士早就命喪楚都了,哪裡還敢想著平安回家,並坐在椅子上喝著茶水悠哉游哉地等待大王您的封官加賞?吳國遠征軍這一具有悲劇意味的結局,固然與我們都有脫不了的干係,但罪魁禍首應當是孫武,因為他是總指揮。作為一把手,他應該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地位和肩上擔子有多麼沉重,他的決策及一舉一動對整個遠征軍乃至大吳是多麼重要。但令人扼腕的是,正是他的模糊認識和放任自流,才導致了勢如破竹、豪情萬丈的吳軍將士荒淫無度、分崩離析、毫無鬥志,並最終導致了全軍總退卻。這個結局的出現,孫武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按照吳國立法委最新制定並通過的法律,這個責任已經構成了玩忽職守罪、瀆職罪等多種罪過,而這些罪過的任何一項都是要蹲大牢下大獄的。現在您不治他的罪,就是對他最大的恩賜了,還談什麼加封晉職,升官發財?如果您真的這樣做了,才令眾將士覺得您是賞罰不明,功過不分,才會內心不服並心灰意冷呢!」

  悲憤交集的孫武

  伯嚭一番巧舌如簧的鼓動,終於使闔閭轉變了觀點,心中增加了對孫武的厭惡感。於是下令,讓評委會再組織將領們複議,複議工作由伯嚭具體負責。這一特別動作引起了所有相關人員的警覺,他們紛紛擦亮眼睛,四處探聽小道消息,觀察可疑動靜。當評委們模模糊糊地得知闔閭的意圖後,在新一輪的投票評選中,將孫武的兵馬大元帥和衛戍部隊總司令兩個頭銜,改為軍事理論研究院第一副院長兼辦公室主任協理員,同時將其聘為一萬五千名禁軍政治工作教官。其他封賞如太子太傅、賞穿黃馬褂、紫禁城騎馬、死後的屍首上可覆蓋吳國國旗等待遇不變。這個評選結果令闔閭很是滿意,立即在上面畫了三個圈,然後又用狂草做了「同意」的二字批示,要求組織部門儘快和孫武談話,對各項加封和職務變動調整給予具體落實。與此同時,經評選委員會組織評選的結果,原伐楚遠征軍副總指揮伍子胥、副總指揮兼後勤部長伯嚭等大小將領各有封賞。闔閭還親自任命伍子胥為行政院總理,原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外交總長、首都城建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教授級高工等職務職稱不變。伯嚭除原有職務外,另加封為行政院副總理、國防總長兼軍統局局長,協助子胥共同處理國家安全中的反恐事務。為了對這次具有劃時代重大歷史意義的吳楚之戰以永久性的紀念,委員會還一致決定將原首都第一大門——閶門,更名為破楚門,以彰顯皇皇國勢,烈烈軍威。

  蘇州市閶門(破楚門)南浩街·孫武紀念塔。塔高15米,五層重檐戧角,磚木結構。塔周圍立四石柱,鐫刻宋十一家注《孫子兵法》十三篇全文(程曉中攝)

  經過新一輪的權力角逐和再分配,按照各自的封賞,子胥、伯嚭等一幫參與征楚的新貴和大小官僚,紛紛意氣風發地走馬上任,並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兢兢業業地工作起來。整個吳國在短暫的動盪之後,又煥發了朝氣蓬勃的青春氣象,出現了熱氣騰騰的大好局面。

  就孫武而言,本以為這次征楚應得頭功,按照論功行賞、人盡其才的原則,弄個掌握實權的兵馬大元帥應是順理成章,但由於闔閭的戒備之心和伯嚭從中作梗,其職位和權力一落千丈,算是弄了個灰頭土臉。這個尷尬的結局,是征楚戰爭中漸生驕意的子胥和孫武都沒有想到的。孫武躺在家中的床上閉目凝思,憶起當初自己被朝廷招安時,曾和子胥密議先奪取吳國軍權,然後竊取王位,搖身變成吳國最高領袖的那個輝煌的陰謀與夢想,一股悲觀和絕望的情緒瀰漫心頭。儘管於心不甘,但為從長計議,孫武同子胥商量後,決定忍辱負重,暫時蟄伏下來。

  西漢竹簡《孫子兵法》書影

  

  《孫子兵法·火攻篇》摹本

  孫武重新從一個破舊的木頭箱子中,鼓搗出了在穹窿山革命高潮時期寫就的光輝著作《兵法十三篇》(徵求意見稿),結合此次統兵伐楚的經驗與教訓,進行全面而系統的加工修改。

  在吳軍占領楚國的後期,當楚秦聯軍反撲時,孫武、子胥率吳軍餘部曾在雍澨擊敗楚軍先頭部隊,但很快又被趕上來的楚秦聯軍主力擊潰,而吳軍尚未穩住陣腳,又遭到了楚軍的火攻,吳軍在烈焰升騰中陣腳大亂,一個個棄槍扔戟,哭爹喊娘,抱頭鼠竄。無奈烈火來勢兇猛,吳軍未逃出火海,便死傷近半,從而使孫武所屬部隊付出了自遠征楚國以來最為慘烈的代價。正是緣於這一戰爭實踐和慘敗的教訓,孫武對火自身的規律以及在戰爭中的應用,做了潛心研究和詮釋。在修改後的《兵法十三篇·火攻篇》中,曾這樣寫道:

  行火有因,因必素具。發火有時,起火有日。時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軫也;凡此四宿者,風之起日也。凡火攻,必因五火之變而應之。火發於內,則早應之於外。火發其兵靜而勿攻,極其火央,可從而從之,不可從而止之。火可發於外,毋待於內,以時發之。火發上風,毋攻下風。晝風久,夜風止。凡軍必知有五火之變,以數守之。故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強。水可以絕,不可以奪。夫戰勝攻取,不修其功者,凶,命之曰費留。故曰:明主慮之,良將修之……

  火船(引自《三才圖會》)

  篇中除了說明實施火攻的天時地利、方式方法外,還將水與火的兩種攻擊方法做了對比。強調用火輔助進攻,效果顯著;用水輔助進攻,攻勢強大。水可以達到把敵人分割阻絕起來的效果,但卻不能奪取敵人的積蓄。根據吳軍後來失利的切身體會,孫武特別指出:「凡是打了勝仗,攻取了土地城邑,而不能修道保法、鞏固勝利成果的,就必然會有禍患。所以,明智的國君要慎重地考慮這個問題,賢良的將帥要認真地處理這一問題。」這後一段文字,便是孫武對於吳國遠征軍破楚入郢之後,因「不修其功」最終導致失敗這一教訓的深刻反省與檢討。

  除孫武本人外,關於這次吳對楚用兵的得失,後人亦多有反思和評論,宋人蘇洵就曾直言不諱地對孫武提出了批評,他在其著作《嘉祐集·孫武》篇中說道:「吳王闔閭之入郢地,武為將軍,及秦、楚交敗其兵,越王入踐其國,外禍內患,一旦迭發,吳王奔走,自救不暇,武殊無一謀以弭斯亂。若按武之書以責武之失,凡有三焉:《九地》曰『威加於敵則交不得合』,而武使秦得聽包胥之言,出兵救楚,無忌吳之心,斯不威之甚,其失一也;《作戰》曰『久暴師則國用不足。夫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且武以九年冬伐楚,至十年秋始還,可謂久暴矣,越人能無乘間入國乎?其失二也;又曰『殺敵者,怒也』,今武縱子胥、伯嚭鞭平王屍,復一夫之私忿以激怒敵,此司馬戌、子西、子期所以必死以仇吳也,其三失也。」

  自然,蘇洵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當年的孫武入郢之後,想的主要是吃喝玩樂,捉雞弄狗和如何篡位奪權,坐吳國的第一把交椅,哪裡還管什麼闔閭與吳軍之中的事務,因而後來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政治、軍事等各方面的被動。而已經落敗的孫武自到「軍研」上班後,通過對吳楚戰爭及自身命運的反思,對於以上幾個問題,亦有所認識,並針對具體實踐中的得失,把自己的早期著作在理論上重新進行了更高層次的修訂。也正是孫武本人對戰爭實踐的勇於探索與深刻檢討,使得他的《孫子兵法》一步步朝著真理與科學的尖峰邁進,並最終使這一兵學理論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創造了人類戰爭理論史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力壓群雄、一騎絕塵的奇蹟。

  禽獸(《武經總要》)

  燃燒性火器竹火鷂(模型)

  用竹編成簍狀,外糊紙數層,內填易燃物及小卵石,一端裝有乾草,點燃後用拋石機投向敵軍

  作為已被闔閭窺探到心中暗藏反革命陰謀的孫武,其生存環境變得越來越惡劣,各種或明或暗的打擊與限制也接踵而至,實現理想的空間和可能越來越小,但他還是忍辱負重,咬緊牙關,在艱難中向著既定的目標穩步前進。除了根據戰爭實踐不斷反思自省,修訂補充他那視若生命的《兵法十三篇》之外,也在可能的範圍和情況下,熱切關注著吳國的命運,並在政治、軍事、外交等方面施加自己的影響。

  自吳國遠征軍撤出郢都後,楚國君臣經過一番艱苦努力,憑藉國際社會的人道主義援助僥倖復國,但此楚非彼楚,其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均受到了傷筋動骨的重創,整個國家元氣大傷,在短時間內很難恢復流血的傷口及往日的活力與強盛,更無法與在戰爭中成為暴發戶的吳國抗衡了。面對新的世界格局,已經強大起來的吳國要想進一步發展並稱霸天下,勢必要在南服越人和北抗齊、晉兩個方面做出正確的選擇,並需要在決策和行動上分清輕重緩急,採取各個擊破的戰略方針,儘量避免在同一時間陷於兩線作戰的被動局面。

  當這一大的戰略決策確定之後,在南進還是北上的問題上,吳國廟堂之上展開了一場激烈爭論。以伍子胥為首的部分文臣武將,堅決主張南進伐越。而以闔閭、伯嚭為首的一派,見強楚已破,漸漸滋生出一種引兵北向中原,與齊、晉等超級大國一爭雌雄的雄心。孫武此時雖已被隔離到最高決策圈之外,但由於他在征楚戰爭中所顯露的卓越才華和崇高威望,加之和伍子胥的私人關係,以及他本人的不甘寂寞,他不可避免地卷進了兩派相爭的旋渦。在這個熱得有點發燙的旋渦中,他旗幟鮮明地站在子胥一邊,竭力主張南進伐越。在他看來,位於吳國南部的鄰國越國,儘管屬於貧困的第三世界國家,但它卻長期與超級大國楚國狼狽為奸、沆瀣一氣與吳國作對。現在它的盟友楚國已遭到了吳軍的重創,但它似乎並未引以為戒,反而亡吳之心不死,擺出一副愛誰誰的架勢,不知深淺地增派大軍壓迫吳境,張牙舞爪、兵鋒咄咄,大有聞風而動,一舉吞滅吳國之勢。相對于越國的敵對態勢,北邊齊、魯、晉等大國的威脅,則顯得並不那麼迫切和嚴峻。按照子胥的說法,北邊的齊、魯不過是吳國身上的一塊「疥癬」罷了,即使攻陷齊、魯,也「譬猶石田,無所用之」。而越國則是吳國的心腹之患,如不儘早將其放倒擺平,則必受其大害。因而,孫武除了私下裡對向南還是北向的決策圈施加自己的影響外,還撰寫文章,從不同的角度論證越國對吳國的威脅以及即將形成的心腹之患,並以越國為假設之敵,形象地闡明了自己的戰略原則與政治主張。這一原則與主張,大多通過不同的渠道獻給了闔閭,有一部分精華留在了其不斷修訂的《兵法十三篇》中,為後世所了解。

  闔閭、伯嚭之流儘管與孫武、子胥持相反的態度,但畢竟越國近在咫尺,並屯兵邊境,整日對吳國虎視眈眈,隔三岔五地還要來一次騷擾進犯,弄得吳國上下雞飛狗跳、不得安寧。在這種情況下,闔閭不得不暫時採納孫武、伍子胥等人的戰略方針,將進攻打擊的矛頭首先對準越國,並等待機會給對方施以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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