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割據
2024-10-06 04:57:05
作者: 岳南
當陳勝、吳廣在大澤鄉揭竿而起後,整個中原山頭林立、各路英雄豪傑虎爭天下。就在這樣一個大混亂、大拼殺的格局中,誰也沒有時間、沒有精力去考慮嶺南這塊土地在發生著怎樣的變化。也就在這樣一個契機下,偏於東南一隅的嶺南,有兩個至關重要的人物突兀而出,並使嶺南最終走上了割據之路,這兩個人就是任囂和趙佗。
當秦始皇第一次派往嶺南的大軍受挫,秦越處於對峙階段,秦始皇下令開鑿靈渠之後,第二次被派往嶺南的秦軍將領就是任囂和趙佗。當秦軍攻占嶺南後,鑑於此地偏於東南一隅,越人勢力尚存,而嶺南與中央朝廷的聯繫又較困難,於是,秦王朝便任命任囂為南海尉,並授予政治、軍事等專制一方的大權,而趙佗則為任囂治下的龍川縣縣令。
當任囂掌握了嶺南的軍政大權,並成為專制一方的「東南一尉」後,便逐漸萌發了脫離中央朝廷、劃嶺自治的一套割據構想。這個構想的產生,除了受秦朝建立之前的戰國諸侯並立之局的影響外,更重要的還在於嶺南具有可以實行割據的政治、軍事、地理等方面的有利條件。就政治上而言,秦通過兼併關東六國的戰爭統一中原,到平定嶺南,其間不過十餘年。就在這個天下初定,社會尚不穩固的短暫時期,許多人,特別是原六國貴族,以極其悲傷、感懷的心情,企圖恢復戰國時期諸侯並立之局面。由於條件不夠成熟,他們不得不在秦統一六國後暫時潛伏起來,以待時機。而作為極具雄才大略的秦始皇在天下初定後,也明顯地感覺到了這股潛在力量的危險,並採取了多種有針對性的措施,如「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鑄以為金人十二」,大修秦道直通關東六國腹地等,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防止這股潛在的勢力興風作浪。但是,秦始皇苦心孤詣採取的這些措施,只是從表面上起到了一點作用,無法從根本上剷除關東六國的復辟勢力,甚至就連秦中央政府官員骨子裡的那種復辟思想也未能消融和根除。當時的秦王朝丞相王綰等人,就公然向秦始皇宣稱:四方之地,「不為置王,毋以填之」,並積極主張「立諸子」以安天下。從這一點上不難看出,戰國時期的諸侯並立局面對許多人仍有極大的吸引力,而作為在嶺南獨掌軍、政大權的任囂,也自然地會受到這種思想的影響,並漸漸萌生了據嶺而守的割據念頭。
秦都咸陽布局示意圖(王學理繪製)
當然,要想在嶺南實施割據,就要有割據的資本和條件,那嶺南的資本是什麼呢?
如前所述,嶺南最重要的資本就是秦王朝派駐此地戍守的50萬漢軍,這股頗具實力和作戰經驗的軍事力量便是稱雄割據的根本。另外,隨著秦對嶺南地區的征服,源源不斷而來的中原移民,也成為一股重要的力量。因為這些漢族軍民,在中原時深受秦暴政的摧殘和蹂躪,早就有離絕秦王朝掙脫鎖鏈的想法,許多人自走向嶺南的第一步,就抱定留居南疆不再言歸的決心和志向。當這些人來到嶺南後,不再像秦派往北方屯戍,防備匈奴的漢人,會趁天下大亂而「皆復去」。相反的是,面對在任囂治理下相對寬鬆的政治、人文環境,使他們對這塊土地漸漸產生了愛戀之情,並「未嘗不深慮之而力衛之也」。如此一來,嶺南便有了一個人心思定的社會環境和氛圍。為了建設和保衛這個新興的家園,一旦天下有變,他們自然會團結一心,全力支持任囂。
任囂像
當然,促使任囂產生割據思想的另一個重要條件,便是嶺南在地理上易守難攻。就當時的交通條件而言,「自北往南,入越之道必由嶺」。也就是說,嶺南地區北部的五嶺成了阻擋南北行進的天然屏障。這道屏障難以逾越的程度,作為曾是秦軍將領的任囂以及所有南下的軍民是領教過的。儘管在秦征服嶺南的中後期,曾有靈渠的開鑿以及新道的修建,但只要派少量駐軍把守,靈渠和新道都將變成進退不得的死道,復成為難以逾越的屏障。除此之外,整個嶺南地區多江河水道,這些江河水道又多急轉直下,地理形勢相當險要,若有不熟悉這裡的船隻過往,往往造成船毀人亡的悲劇。鑑於這樣的地理形勢,作為嶺南的軍民完全可據此守之。假如五嶺的防衛已破,僅憑這些江河水道也可以步步為營,和敵軍對壘抗衡。
老謀深算的任囂在耐心地等待機會,令他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這個機會很快便到來了。
當陳勝、吳廣在大澤鄉揭竿而起,並引爆了整個中原六國人民反秦的大起義時,任囂聞知立即感覺到這正是天賜良機,在興奮之餘也加緊了割據嶺南戰略性計劃的制定,準備付諸行動。但令他扼腕嘆息的是,就在這歷史大轉折的緊急關頭,自己卻一病不起了。
為了讓心中的構想得以順利實施,躺在病榻上的任囂派人將自己的心腹助手、時任龍川縣縣令的趙佗召來,秘密囑咐道:「聞陳勝等作亂,秦為無道,天下苦之,項羽、劉季、陳勝、吳廣等州郡各共興軍聚眾,虎爭天下,中國擾亂,未知所安,豪傑畔秦相立。南海僻遠,吾恐盜兵侵地至此,吾欲興兵絕新道,自備,待諸侯變,會病甚。且番禺負山險,阻南海,東西數千里,頗有中國人相輔,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國。郡中長吏無足與言者,故召公告之。」
龍川縣佗城保留下來的越王井,傳趙佗任縣令時,由南下的大軍所鑿
越王井說明牌
趙佗原是真定人(今河北正定縣),關於率軍征伐嶺南之前的經歷史無明載。有記載的是他到嶺南後,曾上書秦王朝,要求派三萬名中原女子到嶺南為駐守嶺南的將士「縫補衣服」,最後秦始皇選派了一萬五千名中原女子去了嶺南,這些女人自然成了嶺南將士的配偶。此時,作為同樣具有雄才大略的趙佗,聽了任囂的密囑,心中十分感動,當場答應按任囂的構想予以行動。兩人經過一番謀劃,任囂便假借秦中央王朝的命令,委託趙佗代理南海尉職務,為趙佗順利實施割據構想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
就在趙佗代南海尉不久,任囂撒手歸天。這個時候中原的局勢是,秦大將章邯的四十萬大軍,正和以楚軍為首的六國反秦聯軍相峙在漳河地區(今河南省安陽市一帶),而另一支由劉邦率領的起義軍卻趁機沿著黃河南岸向秦國首都咸陽急速進發。
面對如此紛亂的戰局,繼任的趙佗迅速開始了對任囂計劃的實施,其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駐守在橫浦、陽山、湟谿關的將領快馬發出檄告,告知他們「盜兵且至,急絕道聚兵自守」。趙佗所說的「盜兵」,表面上指的是諸侯兵,實際上主要指的是中原可能派遣來鎮壓的秦軍。因為橫浦、陽山、湟谿關皆位於秦所開闢的連通嶺南的兩條新道上,系兵家必爭的戰略之地。絕了此三關道,也就斷絕了秦軍南下到嶺南地區的通道。
趙佗任龍川縣縣令的治所佗城所處位置圖
現在的佗城是一個古鎮,隸屬於龍川縣。有關方面對佗城鎮人員姓氏進行調查統計,僅擁有4.1萬人的佗城鎮發現有179個姓氏,其中有筆畫最少的丁、刁、卜姓,也有17畫的戴、鞠、魏等姓,還有僻姓占、米、農、官、院等。除單姓外,也不乏歐陽等複姓。而該鎮僅有兩千多人的佗城村竟然包容了140個姓氏,遠遠超過了此前在浙江省溫州市龍灣區寧村發現的87個姓氏。佗城鎮與佗城村複雜姓氏的流傳,正是兩千多年前秦朝50萬南下大軍與當地居民融合併落地生根的一條有力明證
當絕道閉關、聚兵自守的戰略得以順利實施後,趙佗接著採取了第二個步驟,這就是:誅秦吏代以黨羽。此時的趙佗雖然代理了南海尉並已行使職權,但他深知自己這個官職是任囂假傳皇帝聖旨而騙來的,心中自然不怎麼踏實。且此時的南海郡許多官吏都是秦王朝派來的,不是趙佗的嫡系,他們不一定全部聽從趙佗的號令,即使聽從也有陽奉陰違的現象。這些異己勢力的存在,對趙佗割據嶺南計劃的實施十分不利,所以趙佗採取的第二個步驟就是要剷除他們。
如前所述,秦法苛嚴,可謂法網恢恢,無所不存,人民深受其害,官吏知法而犯法者也人數甚眾。自秦到嶺南的移民中就有相當數量的犯罪官吏,這就給深諳秦律的趙佗打開了一扇借刀殺人的方便之門。趙佗利用多種藉口,聲稱那些不服從自己的秦吏違犯了這樣或那樣的秦律而盡殺之,正如《史記》《漢書》兩書所言「稍以法誅秦所置長吏以其黨為假守」。「長吏」,系秦在邊郡之地所設置之官,隸屬於郡尉,主要掌兵馬等事務。誅殺了這些秦吏後,趙佗選拔擁護自己的心腹擔任郡守、令、長吏之類的重要職務,趙佗真正成了嶺南的最高長官。當以上兩個步驟完成後,掌握了軍政大權的趙佗趁熱打鐵,不失時機地下令軍民迅速修築關防城池,加強嶺南的防禦力量。從史料記載看,趙佗在此期間和稍後的時日,主要修築加固的城池有:
一、樂昌「趙佗城」
樂昌,武水流經的重要地點,而武水是北江的重要支流之一,源於湖南南部的宜章,水流湍急,流入廣東後,歷樂昌、韶關,與湞水合流為北江。如果中原兵將進攻,可在湖南順武水而下,逾嶺達於北江,然後下至番禺等地。所以武水被認為是一條有戰略意義的河流,樂昌傍武水,近南嶺,其戰略位置十分重要。
正因為如此,早在任囂出任南海尉時,即在樂昌傍武水、抵瀧口處築城並置備戍兵,時稱「任囂城」。當趙佗出任南海尉後,又援故例,在任囂城的河對岸(即今樂昌市南2.5公里處),又修築了一座「趙佗城」,用以隔絕通往嶺北的險要水道。
佗城百姓街上的宗祠之一——駱氏宗祠
佗城保留下來的生活用具,傳為趙佗所帶秦軍定居此地後製作並流傳下來的
任囂、趙佗之所以傍水築城,除了河流為交通要道之一外,還在于越人習於水性,舟兵(即樓船兵)很有戰鬥力,水戰對嶺南有利。
當然,趙佗之所以傍任囂城又修築了一座「趙佗城」,除了水戰的考慮外,還因為「秦新道唯此瀧中(指武水的樂昌一段水域)最險,彼北從湞水、西從灕水以入者,險皆不及」。所以,於此築城,不僅可以就近牢牢控制武水水道,而且還可以對湖南地理形勢起一定的控制作用,阻止敵軍由此南下;另外,「趙佗城」與「任囂城」夾武水而築,互為聲援,不僅加強了樂昌附近的防衛力量,可以更有效地阻擊敵軍南下,還可以與附近的秦關防連為一體,形成較大區域的軍事防衛區。秦三關中的湟谿關可阻擊從湖南郴州沿涯水而下至廣東邊州的敵兵,樂昌兩城則可阻擊從湖南宜章順武水而下的敵兵,收到「壯湟谿」的軍事效果。
二、新築仁化城
仁化也緊鄰湖南,為防衛前沿之一,趙佗在仁化北130里而今城口處築城。仁化之城,可以阻敵軍南下,同樂昌兩城可以「壯湟谿」一樣,仁化城也可以達到「壯橫浦」的軍事效果。同時,樂昌、仁化兩城的修築還可防備從南安(今江西境內)間道和郴、桂直趨入粵的敵軍。
三、廣築萬人城
除了在毗鄰邊界之地修築關防城池外,趙佗還命軍民在稍靠五嶺的嶺南涯水、湞水交接處的涯浦關附近築起了一座萬人城。同時在清遠築萬人城一座。
清遠離番禺僅一天之路程,其北為英德,系兩粵之孔道,北來之門戶,地理位置也相當重要。為了守住這一門戶,趙佗在此築城,以利於清遠的士卒北上馳援英德、南下屏藩番禺。
趙佗征戰塑像
四、強化郡治番禺的防衛
番禺系南海郡郡治,也是嶺南的政治、經濟中心,趙佗要想割據嶺南,勢必要加強番禺的防衛。
首先,趙佗加固了任囂時代所建築的番禺城,這座城是秦漢時期嶺南最早出現的城市。
其次,屯兵石門。石門是位於番禺西邊北江的天然險要之一,明朝胡榮曾在《粵會堂記略》中稱,「距番禺上流四十里,有山對峙曰石門」。可知石門系因兩山夾江而得名,地理位置自然險要,也是交通(尤其是水路交通)的要衝,倘若石門被攻破,則番禺將無險可依憑,對如此險要之地,趙佗自然不會忽視,故他在石門駐屯了一支軍隊,以守衛番禺的北郊。
趙佗通過以上的舉措,在嶺南建立了以郡治番禺為中心的三道軍事防線:最外面的一道防線主要是針對戍守邊疆這一主旨而設,它以湟谿、陽山、橫浦等秦關為主,又新建樂昌、仁化城,使得關、城連為一線,點面結合,交相呼應,互為犄角。這條防線的兵力最強。再往嶺南內部為第二道防線,集中於南海郡中北部,以北江中游為中心,以英德、清遠兩座萬人城與涯浦關夾江而布,形成了一個軍事大三角,並配備了一定兵力。第三條防線則是石門要塞。
趙佗的防禦,使得中原軍隊若要從北部陸地攻到番禺,就必須先破這三條防線,只有這三條防線得以突破,才可能抵達已經加固的番禺城下,由此可見趙佗在軍事戰略上的用心之良苦。
後來發生的戰爭證明,趙佗所構築的軍事防線是非常有效的。當趙佗稱帝後,呂后即遣周灶等將領率兵前來征討,而趙佗的南越國兵據嶺上關防予以反擊,終使漢軍未能逾嶺。
就在中原大亂,趙佗採取一系列措施實行割據構想時,處於桂林、象郡內的一些越人部族也隨機而變,紛紛打出了獨立的旗號。如後蜀王子建立了「西甌駱裸國」,不再受南海尉的節制。同時,趙佗雖名為「東南一尉」,其實際控制之地不過為南海一郡,在桂林、象郡的統治力量則較為薄弱,這也是桂林、象郡越人部族趁天下大亂而紛紛自立旗號的重要原因之一。顯然,若允許這些越人部族勢力獨立存在,就等於打開了嶺南兩側的門戶,使得趙佗已採取的絕秦關、守五嶺等措施變得毫無意義,也將使劃嶺而守的割據計劃化為泡影,面對這樣的局面,必須對反對勢力予以打擊。
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之後,公元前205年,趙佗正式發兵攻打桂林和象郡。關於這次戰爭的規模和酷烈程度,《史記》《漢書》兩書未做細緻的描述,倒是晉人的《交州外域記》曾做過這樣一段描述:
交趾昔未有郡縣之時,土地有雒田,其田從潮水上下,民墾食其田,因名為雒民。設雒王雒侯主諸郡縣。縣多為雒將,雒將銅印青綬。後蜀王子將兵三萬來討雒王、雒侯,服諸雒將。蜀王子因稱為安陽王。後南越王尉佗舉眾攻安陽王。安陽王有神人名皋通,下輔佐,為安陽王治神弩一張,一發殺三百人,南越王知不可戰,卻軍住武寧縣。越遣太子名始,降服安陽王,稱臣事之,安陽王不知通神人,遇之無道,通便去,語王曰:「能持此弩王天下,不能持此弩者亡天下。」通去。安陽王有女,名曰眉珠,見始端正,珠與始交通。始問珠,令取父弩視之。始見弩,便盜,以鋸截弩,訖,便逃歸報越王,越進兵攻之。安陽王發弩,弩折,遂敗。安陽王下船徑出於海。
越王令二使者典主交趾、九真二郡民,後……路博德討越王。……詣路將軍,乃拜二使者為交趾、九真太守。諸雒將主民如故。
稍後的晉人著《廣州記》亦載云:「交趾有駱田,……人墾食其田,名田駱人,有駱王、駱侯。諸縣自名為駱將。……後蜀王子將兵討駱侯,自稱為安陽王,治封溪縣。後南越王尉攻安陽王,令二使者典主交趾、九真二郡人。」
以上兩書所言,其神話色彩相當濃厚,顯然不能作為正史,而只是民間傳說,且這傳說在時間上也有與史實牴牾之處。不過,透過這兩條據傳說而作的傳記,可以讓後人觸摸到一些早已湮沒的歷史線索。正如著名史學家、考古學家張榮芳、黃淼章兩先生所言:當趙佗絕關自守後,曾派遣軍隊前往鎮壓嶺南內不服從自己的地方勢力,而正處於軍事酋長制階段的那個「安陽王」即是其一,這個「安陽王」和他的部族不服從趙佗的號令,甚至自舉旗號,在一方小天地里稱王稱霸。對他的這個舉動,趙佗心裡感到很不舒服,於是出兵征伐,其結果自然是趙佗取得了勝利,並得以「擊並桂林、象郡」,掃除了反對勢力,基本上恢復了秦所置的嶺南三郡,實現了嶺南地區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