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戰嶺南
2024-10-06 04:56:02
作者: 岳南
秦始皇像
公元前221年,曾在戰國末期叱吒風雲的齊、楚、燕、韓、趙、魏等關東六國,在秦國軍隊為期15年的征討中全部滅亡。中原大地上持續幾百年的割據混亂局面宣告結束,中國第一個統一的封建專制中央集權的國家——秦帝國形成了。到此,北至今日的長城,南到長江南岸,東至東海、黃海,西到巴蜀,盡入秦帝國的版圖。秦帝國的締造者——秦始皇所建立的輝煌偉業,正如他自己所誇耀的那樣:「德逾三皇,功蓋五帝。」為了使這個王朝江山永固並傳之於子孫萬代,極具雄才大略又陰險狡詐的秦始皇採取了以下種種措施:
一、把六國的王族和富豪都遷到秦都咸陽居住,便於就近監視;二、把全國分為三十六郡,郡以下設縣,郡、縣的長官都由朝廷委派。這樣,統治全國官民的大權便牢牢掌握在皇帝一個人的手中;三、沒收六國的兵器,運到咸陽銷熔,鑄成十二個大銅人,以防止六國士民造反;四、令全國焚燒諸子百家的書籍(竹簡),只保留算術、農藝、工藝等幾種雜書。士人要想學習文化,可就近拜官吏為師,學習法律等幾種不涉及政治的書籍。
秦始皇三十一年(公元前216年),秦王朝頒布「使黔首自實田」的法令。所謂黔首,即編入農、工、商戶的三種平民。這道法令就是命農民、半工半農、半商半農的人民自行圈定所耕的土地,並向當地縣衙呈報,嗣後便直接向政府繳納租稅。這種做法從根本上阻塞了六國所有的舊貴族,包括「士」這個階層依靠農民租稅為生的道路,逼迫他們只能乖乖地遵從秦朝的法令,或者拜吏為師學文,或者被征入軍隊服役習武。
以上種種防範措施和治國之策的實行,使國內形勢暫時平靜下來,但這種平靜並未標誌著這位「千古一帝」秦始皇建立的秦王朝從此安然無事。因為剛剛誕生的秦帝國還面臨著兩大強勁之敵的威脅,他們分別是北方的匈奴和嶺南地區的百越。
匈奴是中國古代北方一個遊牧民族,據說這個民族曾是夏王朝的後裔,戰國時稱為匈奴或胡。他們既無城郭,也無宮室,專以遊牧為生。其生活習俗是食肉衣皮,隨水草遷徙,注重騎馬射獵,崇尚強武。大約在戰國晚期,匈奴開始進入階級社會,並產生了一位領袖,叫頭曼單于。這個時候的匈奴貴族,大肆擄掠,常趁他國邊境空虛無備之時,南下掠奪牲畜人口,給周邊國家造成極大的危害。當時中原北部的燕、趙、秦三國,曾分別在邊境築造長城以作防守,同時還經常派數十萬大軍警戒反擊,但收效不大。因為匈奴兵進攻與撤退的速度很快,大多數匈奴勁騎從他們集結地出發,只需一天一夜就可以到達關中地區,在速度上遠勝於中原騎兵,而中原步兵更是望塵莫及。倘匈奴占領區域遇上天旱等不虞之年,為了生存就會出動大隊人馬南下中原進行掠奪。
就在中原諸侯國之間狼煙四起,相互攻伐,強秦逐漸蠶食關東六國的十幾年間,匈奴人由弱到強,由強到大,形成了一股強大的攻擊力量。也就在這個時期,頭曼單于曾親率幾十萬人眾,多次南侵,並一舉攻占了河套地區。他們不僅破壞當地經濟,還將大批男女擄去充當奴隸。在這種情形下,秦始皇不得不派出大將蒙恬率軍30萬北伐匈奴,奪取河南地,並在黃河以東、陰山以南地區設置34個縣,後再置九原郡,同時在黃河一段地區依河築塞,利用地形地勢,連接戰國時秦、趙、燕三國的舊長城,築起一條西起臨洮、東至遼東的萬里長城,以抵禦匈奴的攻擊,保護北方的農業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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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族是中國境內一個少數民族。據史書記載,越族的祖先可能是華夏族。《史記·越王勾踐世家》中曾有「越王勾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後帝少康之庶子也,封於會稽,以奉守禹之祀」的記載。春秋戰國之際,著名的越王勾踐打敗吳王夫差後,曾「致貢於周,周元王使人賜勾踐胙,命為伯」。從此句可見,勾踐自認與周的關係是「君臣」的關係。戰國早期,楚悼王用吳起曾一度「南平百越」,而到了戰國晚期,楚威王打敗越王無疆後,越族開始「服朝於楚」,成為楚國的一部分。到公元前223年,秦國軍隊滅楚後,於第二年由大將王翦率軍繼續南進,奪取了越地一部分,建立了會稽郡。當秦王朝建立後,越人主要分布在今廣東、廣西、雲南、福建一帶。由于越人沒有形成國家,只有部落或部落聯盟,且族類甚多,故中原人習慣上把他們統稱為百越。將百越中居住在今廣東、廣西一帶的越族稱為南越和西甌,福建一帶的稱閩越。南越以番禺(今廣州)為活動中心,西甌以廣西貴縣為活動中心。由於兩廣地區位於南嶺山脈之南,又稱嶺南。越人的主要特點是斷髮文身,錯臂左衽,部落之間好相攻擊,多為穴居,從事漁業和簡單的農業生產,整體處於尚未開化的野蠻狀態。
位於浙江紹興印山的越王陵,1998年4月完成搶救性發掘,據研究可能為越王勾踐之父允常之墓
就越人和匈奴比較而言,越族對中原的威脅要小一些,其主要原因是,越族多習水戰,不喜陸戰,加之居住地區與中原之間又有大庾、騎田、都龐、萌渚、越城等險峻的五嶺阻隔,即使對中原用兵也沒有匈奴那樣便捷和迅速,所以在短時間內不會對中原造成太大的威脅。另外,嶺南越族雖然人數眾多,但農業經濟不發達,多數尚處於刀耕火種的原始狀態,沒有充足的物質條件作為用兵和大規模戰爭的補給。而且越人分為眾多部落,分居於中國南部縱橫幾千里的山嶺叢林之中,缺乏統一的領導,在軍事上沒有形成一個核心力量,部落之間又不斷地相互征伐,近似一盤散沙,難以形成強勁的一致對外的政治、軍事同盟。這一切都決定了其威脅力要遠遠小於北方的匈奴。
儘管越人因上述地理環境、經濟、生活方式等局限,在政治、軍事上對中原的威脅遠小於匈奴,但他們畢竟是一個具有共同宗教信仰的龐大群體,且歷史悠久,在長期的相互攻伐和對外戰爭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並漸漸形成了勇猛無畏的作戰傳統。在春秋、戰國之際,越人曾多次與中原諸國交戰,使中原諸國吃了不少苦頭。這樣一個人口眾多的民族,勢必對剛剛建立的秦王朝具有相當大的威脅力。這種威脅力,對雄心勃勃、意氣風發的鐵血人物秦始皇以及整個秦帝國而言都是無法視而不見的,要想保持帝國的強大和牢固,就必須對外來的威脅力量進行打擊。
於是,秦帝國對嶺南越人的征伐也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關於這場戰爭的經過,史書《淮南子·人間訓》曾做了這樣的描述:
《淮南子》書影
秦皇挾錄圖,見其傳曰:「亡秦者,胡也。」因發卒五十萬,使蒙公、楊翁子將,築修城,西屬流沙,北擊遼水,東結朝鮮,中國內郡輓車而餉之。又……使尉屠睢發卒五十萬為五軍:一軍塞鐔城之領,一軍守九嶷之塞,一軍處番禺之都,一軍守南野之界,一軍結餘干之水。三年不解甲弛弩。使監祿無以轉餉,又以卒鑿渠而通糧道,以與越人戰。殺西嘔君譯吁宋,而越人皆入叢薄中,與禽獸處,莫肯為秦虜。相置桀駿以為將,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殺尉屠睢,伏屍流血數十萬,乃發適戍以備之。
從以上寥寥數語中,可以看出戰爭的慘烈程度以及秦軍攻伐的艱難。這場戰爭最終於公元前214年結束,著名的史書《史記》《漢書》都曾做了明確的記載。但這場戰爭開始於何年何月,不只是成書較早的《淮南子·人間訓》沒有記載,即使以後成書的《史記》《漢書》也未做補充說明。於是,繼《史記》《漢書》之後的中外學者圍繞秦平嶺南到底始於何時的問題,展開了無休止的論爭,並漸漸形成了四種不同的說法。
第一種說法認為,這場戰爭開始於秦王嬴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持這種說法的代表人物是清代史學家仇池石,他在其編著的《羊城古鈔》一書中認為:「始皇二十五年,遣王翦南征百粵,略定陸梁地,以為南海、桂林、象郡。」即仇池石認為秦統一嶺南的戰爭是從公元前222年開始,於此年結束並設嶺南三郡的。
第二種說法認為開始於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持此種說法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明代人郭棐和法國人鄂盧梭,其中郭棐明確地把秦設南海等三郡的時間定於公元前221年。鄂盧梭則根據《淮南子·人間訓》中有關秦派出50萬大軍的說法,認為:「似乎《淮南子》所言之役,應在公元前221年。」
第三種說法認為開始於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廣東學者余天熾即持此說。
第四種說法認為開始於秦始皇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越南史學家陶維英即持此說。他在其所著的《越南古代史》一書中,明確表示「秦朝發兵應在公元前218年」。
以上四種說法,時間跨度從公元前222年到公元前218年,雖然各有各的論據和理由,但又有不盡完善和欠推理的成分。按照史學家、考古學家張榮芳、黃淼章的推斷和論證,以上四種說法,前三種離歷史史實較遠,只有越南史學家陶維英提出的第四種,也就是公元前218年一說比較符合史實,其主要理由是:據《淮南子·人間訓》所說的秦軍「三年不解甲弛弩」這段記載,聯想到平定嶺南為公元前214年這一明確記載,那麼由公元前214年上推三年則為公元前217年。就在這一年,《史記·秦始皇本紀》明確記為「無事」,故此,秦發動戰爭之年就只能是公元前218年了。
當然,這個推斷和結論也有不少學者提出質疑和相反的意見,有的學者仍固執地認為秦平嶺南的戰爭最遲不超過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主要理由是,這一年,秦始皇曾東巡並在琅邪台的刻石中列舉其疆域有「南盡北戶」,這個「北戶」即「北向戶」,秦時泛指五嶺以南地區。如果此時秦軍沒有開赴嶺南,秦始皇為何要把嶺南當作秦朝的版圖而論定?從《史記》記載看,這次秦始皇的東巡,足跡曾到達了衡山,這個衡山離五嶺山脈不遠,應與嶺南戰爭有關。以上觀點遭到了歷史學家何清谷等人的反對。儘管《史記·秦始皇本紀》中有公元前221年「東至海暨朝鮮,西至臨洮、羌中,南至北向戶,北據河為塞,並陰山至遼東」的記載,於是便有人認為這是官方文告,並根據「南至北向戶」這一提法斷定此年秦軍已到嶺南。何先生認為以上記述不像政府文告,而是司馬遷概括的秦王朝後期的疆域,如文中「北據河為塞」,顯然是公元前214年蒙恬北逐匈奴後秦的北疆,因而不能據此確定秦進軍嶺南的時間。
秦王朝發兵嶺南
從秦始皇陵兵馬俑坑中的陶俑可知秦王朝軍隊陣容
不管以上的推斷和論證誰是誰非,秦始皇在蕩平六國並建立起強大的秦王朝後不久,即派出大軍攻伐嶺南則是事實。在這場戰爭中,秦軍的總指揮官屠睢指揮五路大軍,分別從五個方向撲向嶺南。從文獻記載看,五路大軍中的一、二路是用來對付越族中的一支——西甌族的。第一路塞鐔城之嶺。據專家考證,這裡說的鐔城之嶺就是如今的越城嶺,蜿蜒於廣西東北部和湖南邊境,向南沿湘桂走廊可達西甌族地區。第二路守九嶷之塞。九嶷山在今湖南寧遠縣南,由此向西南,越都龐嶺進入廣西,再沿賀江而南亦可與西甌人接觸。從歷史記載來看,「塞」和「守」並非進攻之意,可能由於西甌族人的強悍與分散,秦軍不敢貿然行動,只好暫時採取防守戰略,當眾多的秦軍在南越戰場上大顯身手時,這兩路大軍才以進攻的姿態沿上述兩條路線向西甌人的聚集區推進。與第一、第二路軍不同的是,第三、第四路秦軍好像一開始就以進攻的姿態出現在南越戰場上,尤其是「處番禺之都」的秦軍。在老將任囂的指揮下,他們以贛江上游作為前進基地,越過梅嶺後,便在橫浦暫時駐紮下來,伐木造船,然後到今天的曲江、英德、清遠,逐站築城以確保隊伍能穩步前進,最後抵達海邊的番禺。
任囂所率領的這支部隊是幾路大軍中最為神速的一支,到達番禺後,任囂便選擇適當的地方,建立起一座小城,後來人們便稱它為任囂城,這座城是秦南海郡的郡城——番禺城,也就是最早的廣州城。第四路軍守南野,這裡所說的南野是指今天江西境內的贛江上游,具體位置當在今南康市南大庾嶺北部一帶。這個地區在軍事上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它不僅是閩越人與嶺南越族相互聯繫的嶺口要衝,而且還與閩越北部的會稽郡緊緊相連,一旦駐軍把守,對進攻閩越族十分有利。駐守在此處的秦軍,實際上是接濟南下番禺的後續部隊。第五路秦軍「結餘干之水」。餘干,今江西北部的餘干縣,餘干之水指自鄱陽湖流出的餘干水系,而餘干水系是閩越人到達江淮的通道,此地雖距嶺南較遠,但地理位置亦相當重要。史學家顧祖禹認為:「越人慾為變,必先由余干界中,積食糧,乃入,伐材治船,蓋其地當閩越襟領也。且北距大江,西隔重湘,兵爭出入,常為孔道。」故此,只要秦軍占領了此地,在軍事戰略上就完全打破了閩越人北入江淮的可能性。
但由於閩越之地「僻處海隅,褊淺迫隘」,既無城郭,也無村落,不僅沒有什麼險要之處可資憑依,甚至連人行的道路也沒有,只有偶爾在河谷盆地里碰到越人聚居的山洞和稀疏的人煙,因而形成了「用以爭雄天下,則申兵糗糧,不足供也;用以固守一隅,則山川間阻,不足恃也」的慘澹局面。這個局面在秦軍先進的戰術、精良的武器、密集的兵力的強大攻擊下,更加支離破碎,殘缺不全。以閩越王無諸所匆匆組織起來的越人反抗力量很快被擊潰,秦軍順利地占領了閩越之地。同年,秦王朝在閩越之地設置了閩中郡。
秦軍雖以凌厲之勢攻占了南越大部分地區,但是尚未開發的嶺南地勢複雜,地廣人稀,有限的秦軍在此難於立足,常常遭到越人的暗中攻擊。特別是第一和第二路軍,在進攻西甌人的過程中,遇到了頑強的抵抗,以屠睢為首的一些秦軍將領,在攻占西甌族的過程中,被短暫的勝利沖昏了頭腦,變得狂妄自大、目空一切,在這種思維方式的指導下,採取了一系列錯誤的政策。他們在占領地區,對被擊潰的西甌人不採取安撫政策,而是急於施行中原「暴秦」的那一套殘酷無情的法令,對被征服的越人採取了重壓和歧視的態度。尤其讓西甌人難以容忍的是,秦軍主帥屠睢在進入象郡之後,特意派人將西甌族的首領譯吁宋召到帳前,強行命他依照秦朝對蠻族的事例貢獻當地土特產。面對屠睢的非禮,譯吁宋拒不答應,狂傲的屠睢一怒之下命刀斧手將譯吁宋推出帳外砍下了頭顱。這一事件使西甌人舉族震驚,他們寧願「皆入叢薄中,與禽獸處」,也「莫肯為秦虜」,形成了一股誓與秦軍拼死一搏的悲壯力量。西甌人自覺而積極地組織起來,推舉本族能攻善戰的傑俊為將領,發揮他們善於爬山越嶺和駕船蕩舟的長處,利用當地山青林密、河谷縱橫的地形,不斷發動對秦軍的襲擊,使秦軍在占領區無法安寧,疲憊不堪。在極度的屈辱與悲憤中組織起來的西甌族人,還不斷地襲擊秦軍的糧道,致使秦軍糧食匱乏。與此同時,強悍的西甌族人還集中力量不斷對秦軍發起進攻,秦軍出現了「屯守空地,曠日持久,士卒勞倦,越乃出擊之,秦兵大破」的悲慘局面。最後連不可一世的秦軍主帥屠睢也在亂軍中被殺死,其首級被西甌族人取去祭神。
秦軍主帥屠睢的被殺以及大量將士的傷亡,使整個南征的秦軍受到了重創,占據桂林、象郡等地的秦軍日夜憑城固守,身上的盔甲都不敢卸下。而此時秦軍的糧草和軍事裝備在接濟上又出現了空前的危機,這就使已進入嶺南地區的部隊陷入了極為不妙的境地。在這種格局下,秦軍不得不調整作戰計劃,暫停對西甌族人的攻伐,由戰略進攻轉為戰略防禦,整個嶺南戰事進入了秦越對峙的階段。
當然,這種秦越對峙的局面是暫時的,就秦始皇的性格和秦王朝的實力,絕不可能允許秦越長期對峙下去,既然戰刀已經出鞘,就很難不見血而還。為了解決秦軍的糧草、裝備等供給問題,儘快完成對嶺南地區的全面征服,雄才大略的秦始皇下令開鑿靈渠。於是,一項因戰爭的需要而開鑿的浩大水利工程在南中國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