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人大遷徙

2024-10-06 04:54:47 作者: 岳南

  針對陳顯丹的這一說法,四川大學教授林向明確指出,三星堆古城既不是毀於杜宇攻擊的戰火,亦不是終結於援周伐商的事件,而是毀於一場特大洪水的侵襲。就在1986年的那次著名的多方聯合發掘中,在三星堆的北面、古城內建築群之間,考古人員發掘出一條壕溝。經林向測量,溝內的文化層堆積超過2.5米,根據土色土質共劃分為十六層。後來經碳14測定,文化層的最早年代距今約四千八百年左右,其探方的剖面幾乎構成了川西平原近五千年來的世紀標尺。

  林向(右)與學生在三星堆發掘現場考察

  三星堆遺址第三區坑位圖,中間為考古人員留出的關鍵柱,柱上可見洪水導致的淤土堆積(林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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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考古人員正在發掘的某一天,四川省水利研究所的幾名工程師特地來工地參觀考察。當他們站在壕溝邊聽完林向的介紹後,面對發掘後特意留下作為研究之用的巨大「關鍵柱」久久審視不去。在這根「關鍵柱」的剖面上,可以看到整體為十六層的文化堆積中,第七層是個明顯的分界層。這是厚約20-50厘米的洪水淤泥層,頂面呈水平狀,底面則隨第八層的頂面形狀而傾斜,呈凹凸不平狀。發掘時,考古人員清楚地觀察到這一淤泥層在壕溝及其周圍存在,顏色為青黑色,純淨而幾乎沒有什麼包含物,只是在底部發現過一柄長24厘米的柳葉形銅劍。在這一層之上,1-6層分別是現代耕土層到東周層。下面的8-16層,根據地層疊壓與陶器形態分析,可分為四期:

  第一期,時代相當於新石器時代晚期。

  第二期,時代相當於夏、商之際。

  第三期,出土一組有特色的陶器,如小平底罐、鳥頭把勺、高柄豆形器、杜鵑、綿羊等,還有一個被反縛的無頭石人像,相當於商代中期。

  第四期,富有特徵性的文化發展到鼎盛,相當於殷末周初。建築遺址分屬於第三、四期,整個漫長的文化堆積看上去在第七層突然產生了斷裂。

  金堂縣與三星堆位置平面示意圖

  由此可以看出,這根「關鍵柱」的剖面所透露出的文化堆積突然中斷的信息,可能與不可抗拒的特大洪水有關。對此,林向專門與前來參觀考察的水利專家就這一問題進行了討論。按水利專家的說法,成都平原的東北部屬於沱江水系,東向穿越龍泉山的金堂峽,峽谷長12公里,最狹處不到150米。而平原西部,水系的上游素有「西蜀天漏」之稱,雨量集中在夏秋季節。每當暴雨成災,東向穿峽的徑流量可大於三千立方米。所以,至今峽口的金堂縣常發生水災。加以金堂峽常有壅塞的危險,兩岸山岩屬於侏羅紀蓬萊鎮砂岩與泥岩石層,最易風化崩坍,又恰有一條東向的斷裂帶通過,存在著每千年發生一次大於五級地震的危險性,更加大了水道堵塞的可能。一旦金堂峽被阻,就可使廣漢、德陽、新都一帶低洼處成為洪澇澤國。

  從文獻記載看,古代蜀國確有自己的洪水傳說,同時由於水的原因而發生了政變,並導致了改朝換代,甚至遷徙都城的重大事件的發生。杜宇時代就發生過一次特大洪水,並有了「其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帝升西山隱焉,時適二月,子鵑鳥鳴,故蜀人悲子鵑鳥鳴也」「開明王自夢郭移,乃徙治成都」等記載。儘管常璩等人對這種包含真實歷史內核的神話傳說往往加以改篡,但至少可以從中看到三個方面的事實:一、杜宇時洪災極為酷烈,《蜀王本紀》說「若堯之洪水」,民不能「陸處」。二、因災而變,改朝換代,開明乃荊人鱉靈,等於是「異族王蜀」。三、杜宇下台是被迫的,蜀人才會悲子鵑。過去,史家總說蜀史可信成分不多,今見這根「關鍵柱」,可作為一件歷史史實來證明文獻記載並非空穴來風,事實勝過了雄辯。

  按林向的研究成果推斷,三星堆遺址出土的大量青銅鳥頭,勾喙的鳥頭與杜鵑的形象相同,還出土了一件陶塑展翅的杜鵑鳥。這一連串的現象並非偶然。結合那根「關鍵柱」所透露的遠古信息,可以這樣認為:三星堆古城的最後放棄不是發生在魚鳧時代,而是晚於魚鳧的杜宇時代。在這個時代里,代表古蜀文明權力中心的三星堆古城被洪災所困。當杜宇王所屬的四方部族領地被洪水淹沒,村寨被衝垮,三星堆古城在洪水的衝擊浸泡下,即將面臨滅頂之災時,不得不率領舉國民眾棄城出逃。其後,古蜀國的這個權力中心都邑,便轉移到成都市區的金沙遺址中去了。

  按照林向的說法,三星堆古城最後的場景應是這樣的:

  大雨滂沱,電閃雷鳴,連續不斷的暴雨仍在不住地下著。這場雨對三星堆古城的老國王杜宇與統治之下的四方族人而言,是一場末日之災。夜裡,杜宇躺在宮中那潮濕的床榻上,聽著洪水在城牆外面不斷拍打撞擊的聲音,心中充滿了焦慮與不安。這種聲音越來越壯闊響亮,越來越令人心慌意亂、膽戰心寒。直覺告訴他,岷江上游的狂濤巨瀾正以萬鈞雷霆之勢向三星堆古城衝壓而來。這一夜,杜宇幾次披衣坐起,來到大殿門口,望著漆黑的雨幕不時閃過耀目的電光和隨之爆出的隆隆雷聲,他在心中不住地祈禱和哀嘆。

  翌日清晨,老態龍鐘的杜宇在近臣的服侍陪伴下,憂心忡忡地登上了城樓。就在登城的過程中,他感覺原本堅實的城牆此時已經像浸泡在水裡的蛋糕一樣有些酥軟了。驚恐中他不禁問道:「上個月我們祭祀過幾次天神、雨神和水神了?」

  負責國家祭祀儀式的大臣立即上前躬身稟報:「我們一共祭祀十幾次了。前一段每三天祭祀一次,這幾天改為每日一次。」

  杜宇聽罷,將那老眼昏花的眼睛轉向城外,望著在雨水泥濘中挑筐搭擔、四散奔逃的草民百姓,又望望城內四處涌動的水流和一個個臉上布滿了驚恐之色,精神即將崩潰的紛亂的人潮,又絕望地垂下了頭。剛才答話的那位臣僚看到主子一副憂鬱沉重的表情,心中泛起了一股酸楚,感到了面臨局勢的危難與自己責任的重大。他忙湊上前來既表現自己又推卸責任地說道:「依臣之見,這些太廟裡的神靈好像一點也不中用了,是不是被嬌寵壞了,或者是中什麼邪了,在我們急需他鼎力相助時,他們卻像死的一樣,一點表示都沒有,索性給點顏色瞧瞧,看它們還敢不敢發邪?」

  「不許胡說!」杜宇用沙啞的語調打斷了這位臣僚的話,停頓片刻,又突然想起了什麼,輕輕地對陪同的眾臣僚們說道:「走,大家一起到太廟去看看這些個神靈到底是咋了。」言畢,在群臣的簇擁下,走下城樓的瞭望台,向城內的太廟走去。太廟那高大的殿堂里,香菸繚繞,霧氣迷濛。只見一尊尊、一排排、一列列由青銅鑄成,神態各異、大小不一的神偶、神物和由各種玉器組成的祭品,錯落有致地擺放在不同的位置,呈現出一派眾神薈萃的天國境界。

  老杜宇先是在群神面前跪拜、祈禱了一番,然後起身圍著廟堂轉了一圈,心懷怨恨與憤懣之情暗暗想道,眼看我的蜀國就要國破家亡了,這些神偶一點救援的表示都沒有,看來確乎是不甚靈驗了,還是趕緊想別的辦法自救吧。

  回到宮殿之後,尋找新的居住地和遷都的想法終於被杜宇提了出來。眾臣僚在表示全力擁護的同時,認為應遷往成都平原的腹心地帶,而不應該再回到平原西北邊祖先們住居的山地里去了。假如再回到那裡,對於已經熟悉了平原農耕生活的部族來說,無疑將面臨更多、更大的災難。杜宇聽罷,表示贊同,遂吩咐臣僚速派人到成都腹地去聯繫其他部落,尋找新的居住地,並令全城的官員和百姓做好大搬遷的準備。

  洪水依然沒有退去的跡象,而且來勢更加兇猛。在越來越混亂危急、諸事紛雜的局勢中,主持搬遷的大臣向杜宇稟報導:「那些用於祭祀的國家禮器是否全都帶走?」杜宇蹙著眉頭想了想說:「帶走一點象徵性的神物就可以了,其餘的留下。在我們撤出這座城之前要舉行一場盛大的祭祀,把這些不中用的偶像燒掉。」眾臣僚對老國王的話語,紛紛表示理解與贊同。是呵,即使是再偉大的神靈,也要為天下蒼生服務。如果不為天下蒼生服務,將不再被認作神靈。

  這天上午,折騰了十幾個晝夜的狂風暴雨,總算有了短暫的停歇。籠罩在滾滾烏雲中的三星堆古城迎來了一個短暫的喘息機會。但幾乎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知道,這是又一場更大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預兆,這片刻的安寧根本無法阻攔城外的洪水以更凶、更猛、更快的速度和更為浩大的流量湧向這座已岌岌可危的古城。

  就在這個危機四伏災難臨頭的空隙里,一場特殊的祭祀在滿城哀怨與憤怒的目光中悄然開始了。在一塊高高的台地上,一頭頭無法帶走的戰象和牛羊等牲畜被宰殺,以慰勞全城的將士和有功的官員。一件件青銅神偶和玉石禮器,被從太廟裡搬出,一堆堆散發著潮濕與霉味的木柴被架了起來。大火終於點燃了,呈麻花狀的滾滾濃煙伴隨著霉爛的氣味沖天而起,徑直插入低低懸垂著的鉛灰色雲層。古城的上空,不祥的大鳥撲扇著黑色的翅膀在天地間低低盤旋,不時發出一陣陣恐怖悽厲的哀鳴。火堆旁的台地上,兩個寬大的土坑在苦力們揮汗如雨的搶挖中很快完成。烈烈火光映照下,土坑外的武士們在如狼似虎地吞吃了烤熟的大象、牛羊之後,開始舉起銅錘、銅刀、銅棍、石頭等一切可用以撞擊與切割、分裂的工具,狠狠地打砸和焚燒著從太廟裡搬來的各種青銅禮器。平日裡躲在太廟高高的殿堂之上,養尊處優的神偶們,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卻神通頓失,束手無策,一個個緘默不語,任憑眾武士們的刀劈、錘砸與焚燒。

  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龍形飾摹圖

  砸爛焚毀的祭祀器物

  青銅龍形飾殘片摹圖

  三星堆出土的被焚毀的青銅人頭像

  幾天之後,滔天洪水挾帶著滾滾巨浪動地而來,在江河震盪,山呼海嘯中,洶湧澎湃的浪頭在聲若巨雷的奔騰聲中撞開了高大堅固的城門,折斷了城中高大的旗杆,席捲蕩平了城中的大街小巷、殿宇茅舍。瞬間,三星堆古城變成了一片澤國,水中漂浮著屋頂的茅草和嬰兒的衣衫……

  三千多年之後,考古人員在三星堆遺址,發現了這次特殊祭祀留下的兩個土坑,以及壕溝中那一層青黑色的沙礫淤泥。

  又過了十幾年,在成都平原腹心地帶,發現了杜宇王朝自三星堆遷徙之後,建造的另一座新的都城——金沙遺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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