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墩、魚鳧城的發現
2024-10-06 04:54:41
作者: 岳南
自孫華對「亡國寶器」與「不祥寶器」掩埋坑的說法給予了相對肯定之後,學術界有為數眾多的專家學者對這一觀點,或表示認同,或感覺有較大的可取之處與合理性。於是,這一說法一時成為三星堆兩個器物坑性質的主流論斷。既然這批器物是在亡國與不祥的情況下被埋藏,那麼接下來就要推斷這個國家為何而亡,一批好端端的國之重寶又為何成了不祥之物,直至出現了非要搗毀焚燒並遭掩埋的悲慘命運。而要弄清這些疑問,首先要搞清楚三星堆遺址到底是不是一座古蜀國的王都。如果是,研究尚可沿著這一思路繼續追尋探索;如果不是,則學者們的一切推斷與假設都很難成立與存在了。儘管此前像蘇秉琦那樣的考古學大師曾推斷三星堆是一座古都,但是不是王者所居的首都,尚難推定。而事實上,對於一座古城或者王都的確定,任何偉大的學者只是憑著在地面上觀察以此做出判斷是遠遠不夠的,必須通過考古發掘,並且要發掘到一定時期之後,才能得出最後的結論。
三星堆東城牆發掘現場
為此,自1988年10月至1989年1月,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陳德安、陳顯丹等考古工作者,再度挾兩個大型祭祀坑發掘的餘風,一鼓作氣,對分布在廣漢三星堆遺址南部的「土堆」「土埂」進行了全面調查和試掘,從而進一步證實和確認了三星堆的「土堆」和「土埂」均系人工夯築堆積的土城牆。
1990年春與1991年冬,四川省和廣漢市考古工作人員再度合作,在東、西城牆周圍又進行了有重點的發掘。通過兩次發掘,了解到三星堆古城牆外均有城壕,城牆的填土就是從城壕中挖取而來的。城牆的橫斷面呈梯形,牆基寬約四十米,頂部寬二十餘米,牆體由主城牆和內、外側牆三部分組成。主城牆逐層填土平夯,兩腰間經過鏟削修整後,用木棒拍打,內外側牆系分段夯築而成。發掘過程中,考古人員在主城牆局部,還發現由長40厘米、寬30厘米、厚10厘米的土坯磚分段砌築。這些築城所使用的土坯磚,是中國城牆建築史上發現最早的實物例證之一。如此久遠的城牆建築結構,在整個世界文明史上也是極其罕見的。
1994年冬,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隊陳德安等考古人員,在三星堆遺址南部地段再度選點發掘。這一地段被當地土著稱為「龍背」。經發掘得知,所謂的「龍背」也是三星堆整座古城城牆建築的一部分,按其位置推斷應是古城最南邊的南城牆。至此,已發掘證實的三星堆古城建築總面積達到了3.5平方公里以上,名列全國已發現的商代古城前茅。
陳德安(左蹲者)在發掘現場
被歲月風塵掩埋了幾千年的三星堆古城,總算在世人面前露出了廬山真面目的一部分。面對如此恢宏龐大並具有厚重神秘文化內涵的一座古城,為數眾多的學者認為這就是古蜀國某一時期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是一座當之無愧的王都。也有部分學者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帶著驚訝與疑惑的表情發出一連串疑問:如此浩大的古城真的是古蜀國的國都嗎?如果是,它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又是什麼時候消失的?它的前世今生是誰,在這塊溫熱多情的土地上留下過印痕嗎?
為了解答學者們的疑惑,也為了把學術目光放得更加遼闊,以便在進一步深化研究探索中,取得更大、更輝煌的成果,深受鼓舞的四川考古界,在繼續探索三星堆古城奧秘的同時,開始著手投入相當一部分人力和財力,在整個成都平原上展開了地毯式考古調查,四處搜尋與三星堆古城有關的遠古信息,特別是其他一些古城的線索。在1995年至1996年短短的兩年時間內,就相繼於成都平原發現了新津寶墩古城、都江堰芒城、郫縣三道堰古城、溫江魚鳧城、崇州雙河城、紫竹城等六座古蜀文化時期的早期城址,並對每座古城的城牆和文化堆積較厚的區域做了解剖和發掘,從而對這些遺址的文化內涵有了初步的認識。考古人員驚奇地發現,儘管七座古城的年代不盡相同,但它們的文化面貌在總體上卻大體一致,均有一組貫穿始終而又區別於其他考古學文化的獨特器物群,這組器物應屬同一考古學文化遺存。
在所發現的七座城址中,寶墩古城是面積最大、文化內涵最為豐富,同時也是最有代表性的一座標示性建築,屬於同類考古學文化遺存中最為典型的遺址。因此,按照考古學文化命名的慣例,考古人員將這七座古城的文化統稱為「寶墩文化」。
寶墩古城遺址位於新津縣城西北約五公里的龍馬鄉寶墩村,過去一直被人們稱作「龍馬古城」。當地土著傳說它是三國時期諸葛亮七擒孟獲的「孟獲城」。這個城址的平面呈長方形,其中東北、東南兩面牆的北段以及西北牆的北段尚保存完好,其他保存較差,高度僅為完好城牆的一半左右。拐角中,西南牆與西北牆相接的地方保存完好,數千年前的夯土清晰可見,最寬的地方達二十五米,最高的地方為五米。按照城牆的長度計算,寶墩古城長約一千米,寬約六百米,總面積為六十萬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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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考古人員最初發現這座古城時,並未預料到它的年代有如此久遠,只是在城牆上發現了漢代的墓葬。後來,通過對城牆的解剖和遺址內的鑽探、試掘,才驀然意識到這是一座古蜀時期人類遺留的大型城址,此後相繼出土了大量的陶片、石器、墓葬和房基。隨著出土器物的不斷增多,遺址的文化內涵逐漸浮出水面。最後考古學家們確認,這是一座早於三星堆古城遺址的古蜀文化早期遺存。
繼寶墩古城發現之後,另一座頗具影響,並與三星堆遺址有著更加直接聯繫的古文化遺存,便是轟動一時的魚鳧城遺址。這座古城位於成都平原溫江縣城以北約五公里的萬青鎮魚鳧村,傳說是古蜀王魚鳧的國都所在,故稱魚鳧城。從它所處的地理位置看,屬於成都平原的腹心地帶。因為傳說的誘惑,這座古城對於考古學家來說具有非凡的吸引力。1996年冬天,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考古人員王毅、江章華等對該城址進行了詳細的調查、鑽探和發掘,結果發現魚鳧城的城牆形狀與寶墩時期其餘幾座古城大相逕庭。其他的古城形狀呈長方形或接近方形,而魚鳧城是呈規則的六邊形。可惜這座在成都平原名聲最為顯赫的古蜀時期的城址,其城牆牆體毀損嚴重,保存極差,僅有南垣480米、西垣南段350米、西北垣西段370米、東南垣150米依稀尚存。復原後的城垣全長約為兩千一百米,城址總面積約為四十萬平方米。在對魚鳧城的發掘中,考古人員沒能發現類似三星堆那樣能夠代表魚鳧王國都城所特有的重要文物,只是發現其城牆夯築十分講究,內側牆體的土均為質地緊密的黏土,而外側牆體的土是質地疏鬆的黑土與黃土,但土中夾雜有很多堅硬的鵝卵石。在發掘中,考古人員注意到,有一條古河道從西北牆穿過,又從東南橫穿遺址流出。由於對河道的形成年代與遺址的年代關係一時難以斷定,因而發掘人員也就暫時無法斷定魚鳧城的廢棄是否跟這條河流有直接關係。
四川省考古研究所發掘的魚鳧村遺址
魚鳧村遺址平面圖
著名考古學家林向、趙殿增及成都市考古研究所的考古人員,通過對寶墩、魚鳧城等新發現的七座古城進行勘察、研究,認為這些城邑在人類文明歷史的長河中早則早矣,但就個體存在的年限而言不會很久。幾座古城此興彼廢,交替更生,各自興盛了200-300年的時間。因為當時整個成都平原尚處於酋邦制時代,酋邦不像國家以領土為疆域,而是以同血緣的氏族部落的聚邑為疆域,或村居或築小城,部落聯盟的中心酋長則居中心大城,其他則居小城或村居。人來築城,族遷城廢,天災人禍,興廢消長,變化多端。也正因為如此,在這一歷史時期,成都平原上才留下了這麼多的古城。這些以寶墩文化為代表的古城不論後來保存得好壞,從考古發掘的成果看,其文化內涵與三星堆文化遺址一期(即萌芽期)相互銜接。也就是說,寶墩文化是三星堆文化的胚胎和母體。換言之,三星堆文化是寶墩文化的延續與發展。沒有寶墩文化的鋪墊與滋潤,就沒有後來三星堆文明的輝煌。
既然三星堆古城的前世今生已有了較為清晰的線索,那麼,延續了寶墩文化血脈,承載了這一文明遺產和生命基因,在古蜀人類歷史上曾輝煌蓋世的三星堆古城又是如何走上毀滅的呢?遺憾的是,古代文獻沒有點滴記載。專家學者們除了對已公布的考古成果做儘可能全面深入的研究外,仍在不斷地全方位搜尋資料,並根據這些資料透露的點滴信息,謹小慎微地校正著自己原有的成果,以此希望有所新的發現與突破。
而此時,四川省內有一個號稱「學界怪才」,名叫鄧廷良的多學科研究者,親自到三星堆做了一番考察。在與部分學者們座談之後,根據他的理解和想像,以無知者無畏的心態,放開膽子編了一幕叫《叢林戰舞》的劇目。在劇中,鄧廷良把三星堆古城正式確定為魚鳧王朝的首都,並描繪了三千年前這個王朝在城陷之日那頹敗悲壯的一幕:
暮色蒼茫。
風兒把滿天的烏雲急急地趕向廣漢平原上空。泛著魚肚白的古雒水(即今鴨子河)匆匆流過,將一股股帶血的腥味送向它環繞的三星堆城頭。
在一面依然平靜飄揚的繪有黑色魚鳧標誌的大纛下,最後一代魚鳧王率領為數不多、個個血污的守城將士,怒視著城下四周黑壓壓一望無際的杜宇族大軍。剛才,這兒才經歷過一場激烈的鏖戰。來自蜀國以南重鎮朱提的年輕的杜宇王,趁魚鳧王朝傾精銳北上參與伐商之際,揮師入蜀,一路勢如破竹,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打到了三星堆蜀都城下。此時,他們已在雒水兩岸安營紮寨,點燃起一堆堆篝火,躊躇滿志地勁舞狂歡。鼓聲與歌聲籠罩四野,勝利的喜悅充溢軍營……明早,他們就將一鼓作氣,以摧枯拉朽之力入主三星堆城,正式建立杜宇王朝。城內,魚鳧族將士在三個巨大的黃土圓丘上也點燃了祭天地祖先的燔燎。從西南商道入貢國都的數十頭珍稀大象,被全部宰殺慰勞與社稷共存亡的將士們。象牙及國之重器青銅縱目大面具、青銅神樹以及巨大的玉、石、璧、璋與貝貨珍寶,被依次投入幾座火坑。猩紅的火焰伴隨著滾滾濃煙騰空而起,映紅了半邊天宇。
清脆的編磬敲響了,鏗鏘的編鐘叩響了,沉重的錞於撞響了,悽厲的塤篪吹響了……年邁的魚鳧王面向西北方向遙遠的岷山故地禱祝著,兩行晶瑩淚水悄然爬過他那清癯和布滿皺紋的雙頰……良久,他滯緩而莊重地戴上黃金面罩,將手中雕繪有魚、鳥圖案的金杖朝天豎起——一場震撼天地的祭祖、祀神、祈天大歌舞即刻開始。在十餘個頭戴縱目大面具的王室巫師的帶領下,全城殘餘的將士連同眷屬及城內百姓一道,唱起激昂的「左言」《魚鳧歌》,在雄壯而悲愴的樂聲中一同踏地起舞,決心以死來謝社稷、祖神、上帝。
……終於,魚鳧王和他的將士們淹沒在翌日的血泊中。方圓十二里的夯築城郭被夷為平地,只留下魚鳧子孫死不旋踵的榮光以及那一大堆怒目圓睜,象徵靈魂不死精神的祭祖面具和幾座還余煙裊裊的祭祀坑、大圓丘……
在鄧廷良編造的這一劇目的基礎上,四川成都圖書館的學者肖平再度展開想像的翅膀,對其中的內容做了新的補充與更大膽的設想。按照肖平的描繪,展現在世人面前的是這樣一幅歷史畫面:
在三星堆古城即將被攻破的前夕,魚鳧王站在被戰火洗禮過的殘垣斷壁上,忽然想起了陪伴他一生的神靈和偶像。這些本來待在幽暗宗廟裡的神偶像天空中的閃電一般,忽然浮現在他的腦海里。雖然它們沒能保佑他贏得這場戰爭,但它們畢竟是祖宗遺留下來的國家重器,關乎這塊土地、這方百姓、這片天空的榮辱衰敗——這樣的東西豈能落入敵人之手?負傷的士兵一瘸一拐地前來報告說,南邊的城牆已經失守了,敵人像潮水一樣向他們湧來,他們該咋辦?魚鳧王用他那魚鷹般銳利的眼神瞪了一眼這個驚慌失措的士兵。心想,怎麼辦?乾脆集合剩餘的士兵和百姓舉行最後一次祭祀吧。於是,在無比悲壯悽厲的氣氛中,魚鳧王帶領他為數不多的士兵和百姓,匆匆忙忙地完成了這場空前絕後的祭祀。祭罷,再給它們建造了兩個可以安息的土坑,然後眾人一齊拔劍自刎。
破城之後,身披大氅的杜宇威風凜凜地站在三星堆的土台上,他的目光傲慢地俯視著戰敗者的鮮血和這座殘破的城池。儘管以前他聽說過魚鳧王的城池修得多麼固若金湯,多麼範圍廣闊,多麼豪華壯麗,但當他攻破這座城池並置身其中時,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獰笑,心想,再堅固的城池不也被我杜宇給攻破了嗎?
此時的杜宇看到,在他的腳下,魚鳧王朝軍隊的屍體像剛剛收割的莊稼一樣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泥土。難道歷史的變革都必須付出如此血腥的代價嗎?他有些不敢相信,但很快又從憂鬱的思索中回過神來,下了一道旨意:「把魚鳧王的宗廟全部毀掉,該燒的燒,該砸的砸,讓曾經保佑過他的神靈們都一道見鬼去吧!」於是,士兵們站在杜宇面前發出陣陣歡呼。劫掠和報複本來是戰勝者最普遍的心理欲望,不如此,怎麼對得起死去的同伴,怎麼對得起為這場戰爭所付出的高昂代價呢?接著一把火燒起來了,那一塊塊石頭撞擊青銅人像、青銅神樹的「咚咚」聲,以及青銅神壇的碎裂聲,久久地迴蕩在歷史的隧道里。新掘出的土坑旁,一批批被大火焚燒和砸爛的禮器被傾倒下去,「叮叮噹噹」的響聲聽起來像是神靈們無助的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