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奪文物大交鋒

2024-10-06 04:53:28 作者: 岳南

  就在一號祭祀坑的發掘接近尾聲時,廣漢縣文化局的一位副局長在工地找到正指揮發掘的陳德安說:「我們縣領導有指示,三星堆遺址是屬於廣漢縣人民的,地下出土文物就應該歸縣人民政府所有,整個坑中出土的器物一件都不能拉走,全部送縣政府統一清點保存。」

  陳德安聽罷,先是愕然,繼而心中升起了一股看不見青煙的火苗。他轉回身,一邊搓著手上的泥土,一邊望著對方冷冷地說:「是你們縣的縣長大,還是中國的國家主席大?我記得國家文物保護法公布實施的命令,好像不是你們廣漢縣的縣長簽發的。這部文物保護法有明文規定,一切地下文物屬於國家,怎麼能說就屬於你們廣漢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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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拿個大奶子嚇唬小孩子,這文物保護法我懂,但俗話說得好,縣官不如現管,既然縣領導做了指示,我就必須按照這個指示來辦。你知道,我們縣領導的指示可不是你的指示,說過的不算,這可不是隨便鬧著玩的事情。」副局長同樣冷冷地答。

  「既然做了指示,當然就不會是鬧著玩的,但這個指示我不能辦,誰做的指示讓誰來辦吧。」陳德安不屑一顧地扭頭欲走。

  「你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這是檢驗你們今後是否還能在我們這塊地盤上繼續搞考古發掘的試金石,是給予你們一個今後繼續合作的機會。」副局長攔住陳德安態度強硬地說著。

  「我現在只管把這個坑中的破銅爛鐵拿出來,帶回成都去整理,管不了什麼試金石。」說著,陳德安極其惱怒地進入坑中,不再理睬對方。

  副局長望著陳德安的背影,鼻子輕輕「哼」了一聲,點點頭,嘴唇來迴蕩動了幾下,聲音輕小但內含剛硬地扔下了一句:「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走著瞧吧!」說罷憤憤地離開了坑邊。這次對話算是不歡而散,對話雙方各自心中都生出了一個用怒火燒就的疙瘩。

  當發掘結束之後,所有器物都存於考古人員借住的磚瓦廠的幾間房中。此前擔負保衛任務的公安、武警全部撤回,只有十幾個民兵在晝夜值班守護著這批文物。此時,擺在陳德安與陳顯丹兩位發掘主持人面前的三個問題必須慎重考慮和處理:一是磚瓦廠的幾間房子屬於臨時工棚,非常單薄脆弱,極易被外來的力量破壞甚至摧毀。在這樣的簡易房裡長期存放如此珍貴的文物,安全問題極度令人擔憂。雖有十幾名民兵晝夜輪流守護,但民兵畢竟是民兵,無論從責任心還是戰略戰術與實際操作經驗,都無法和受過專業訓練的公安特別是武警相提並論。萬一文物有個三長兩短,那事情可就算鬧大了,除給國家人民造成無法估量的損失外,至少「二陳」是要到監獄裡蹲起來的。再者,就文物本身而言,深埋地下三千年,突然被弄出坑外,在與空氣接觸之後,極易氧化變質,導致腐爛損壞。儘管一號坑出土的大都是青銅、玉石之類的器物,但仍急需有一個相對好一點的環境,並需考古技術人員做保護性處理,否則會使文物受損。最後,十幾名看護民兵的吃喝拉撒睡,外加工錢與看護費,全部由「二陳」指揮的這支小型的考古隊承擔,若長期耗下去,小小的考古隊將無能力繼續支付這筆並不算小的費用。事已至此,無論從哪方面考慮,都必須儘快做出抉擇,將文物拉到省考古研究所存放保護。只要文物一到成都,一切的擔憂都將不復存在了。鑑於廣漢方面欲扣留文物的打算,「二陳」決定秘密與成都方面取得聯絡,並做好準備工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文物運走。當廣漢方面得知後,已既成事實,無力回天矣!

  主意已定,陳德安派隨隊的四川大學學生劉章澤秘密赴成都,將面臨的不利局勢和廣漢方面的企圖向趙殿增做了匯報,要求省考古研究所儘快派車將出土器物運往成都。根據陳德安的授意,劉章澤說道:「廣漢方面企圖把我們剛剛取得的重大發掘成果扼殺在搖籃中,可能已計定了扣留、截獲這批文物的計劃和行動方案,很有可能已秘密派出耳目在我們周圍潛伏了下來,密切注視著考古隊的一舉一動。因此最好讓省考古所派去拉貨的車輛,在下半夜悄悄駛入考古隊駐地,把文物裝車運走。」

  趙殿增聽罷對方的言論,沉思了一會兒,覺得陳德安之計尚有可取之處,於是和劉章澤就有關細節問題又做了一番探討,之後約定趕往廣漢縣城的麵包車,於凌晨駛往考古隊駐地。為防止忙中出錯亂了方向,陳德安應派人在駐地之外的道路上迎接。一旦裝貨完畢,不能有片刻停留,立即驅車離開現場……商討完畢,趙殿增拿起電話找來了省考古所開豐田麵包車的張師傅,在問了車的狀況之後,大體地說明了情況,又共同研究了行動的具體細節。當三人都感覺萬無一失時,趙殿增讓劉章澤回去轉告陳德安,做好準備,一切按計劃行事。

  8月6日凌晨4點45分,一輛豐田麵包車借著朦朧的夜色衝出廣漢縣城,向三星堆考古人員的駐地悄然駛來。待接近目標時,麵包車突然關閉車燈,借著暗淡的星光慢慢向前行進。埋伏在駐地之外的劉章澤、張文彥,聽見車的聲響,立即從稻田裡跳出來,開始用打火機打火為號,以「噗噗」跳動的火苗引導麵包車緩緩向目標靠攏。此時,所有的考古人員都披掛整齊,如同整裝待發的戰士迎接一場決定命運的生死大戰,表情莊嚴,神色冷峻地立在已透出些許微光的夜幕中,等待車的到來。

  麵包車輕輕地哼哼著,在存放器物的瓦房前停下。

  已在夜幕中等了很久的陳德安和從車上下來的司機張師傅握了握手,相互並不說話,但誰都知道該幹些什麼。此時,在門前負責看守的共有兩名荷槍實彈的民兵。這兩位民兵初時看到陳德安等考古人員天不亮就陸續起來,穿戴整齊,一聲不吭地在房前溜達,頗感納悶,但又不好上前詢問。直到麵包車悄然駛來,才驀地感到有些反常。只見陳德安走向前來,對兩位民兵說道:「屋裡的東西全部裝車拉到省考古研究所去,你們兩個照看一下,等車走後就回屋睡覺去吧。」說著迅速從腰間掏出鑰匙,打開鐵鎖,「嘩」的一下推開房門,右手抬起向後一揚,開始指揮考古人員向外搬運提前幾天就早已裝好箱的器物。

  兩位武裝民兵感到在這樣的時間以這樣的方式悄悄地搬運如此珍貴的文物,既讓人覺得突然,又不能不讓人在心中犯嘀咕。但看到陳德安與其他考古人員都在現場,且面部表情深沉中透著從容,並沒有看出什麼破綻。由此推想可能是因為文物太過於貴重,故不在大白天搬運而改在這個人少街靜的黎明拉走。反正這些東西是考古隊的而不是自己的,他們愛咋弄咋弄去吧!由於有了這樣的推測與想法,兩個民兵站在一邊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卷了一支紙菸抽著,背著槍踏著房前青草上的露水,在車邊悠閒自在地溜達起來。

  在一旁指揮的陳德安望著面前的情形,內心怦怦地跳著,既緊張又焦急。眼看一箱又一箱的文物被抬上了麵包車,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錶,時針指向了5點10分。他心想只要再有五分鐘,一切就萬事大吉了。就在他望著遠處那越來越明亮的田野輕舒了一口氣的同時,另外一幅畫面出現了。

  在專門為看守文物的民兵租借的房間裡,人送外號「鑽地鼠」的民兵張耕地,在睡夢中隱約聽到外面有什麼動靜。他起身來到屋外,發現考古人員正在搬運文物。他的腦袋「嗡」的一聲響,睡意全無,額頭上沁出了點點汗水。他當即明白了所發生的事情,轉身回到屋內,一把將人送外號「爬山虎」的民兵王萬山從睡夢中拽起,然後急促地說道:「爬山虎,不好了,那幫傢伙果然下手了。你趕緊去盯著,我向鎮裡報告,快去呵!」說罷撇開爬山虎,撒腿向門外飛奔而去。

  爬山虎王萬山看到鑽地鼠急如星火地奪門而出,不敢怠慢,急忙一個滾翻爬起來,慌亂地穿了衣服,衝出房門向盛放器物的倉庫趕來。此時,陳德安等人已將大半的文物裝入車中。正當所有的出土文物裝入車中,張師傅鑽進駕駛室發動機器,準備一溜煙塵衝出這片危險之地時,爬山虎突然走上前來,對正在抬手擦汗的陳德安道:「陳老師,這些東西要拉走?」

  「呵,拉走。」陳德安依舊擦著臉上的汗水,很不在意地順口回答。

  「要拉到哪裡去?」爬山虎王萬山又接上了一句。

  「呵,呵,省考古所。」陳德安依然心不在焉地敷衍著準備上車。

  「你拉東西和鎮上說過沒有,要是沒說,這東西就拉不得。」爬山虎走上前來,一把抓住陳德安的衣袖,口氣強硬地說。

  此時的陳德安手把著車門,一腳踏在車門的底板,一腳站在地上,聽到爬山虎這句強硬的明顯帶有警告性的話語,怔愣了一下,緩緩轉過頭,像見到陌生人一樣盯著對方的臉,嘲諷道:「我說爬山虎呵,聽你剛才的說法,不是你喊我叫老師,看來我得叫你老師了。這拉不拉東西,是不是還要請示一下你,由你批准了才能拉呵?別忘了,我這個考古隊長官雖不大,可是朝廷命官,你一介村夫,既無頂戴花翎,又無蟒袍玉帶,跑到這裡管得哪門子閒事?給我放手!」

  「我一介村夫不假,但我是在這裡看東西的,丟了東西要找我賠償,我當然要負這個責。你不跟鎮上說,今天就別想跑掉。」爬山虎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和大無畏的革命姿態,繼續抓住陳德安的衣袖不放。

  「唉,我說爬山虎,你想揭竿子造反,再當一次陳勝、吳廣咋的?告訴你,沒門!」陳德安說著,用力甩開王萬山的手腕,鑽入車中,順勢關閉了車門。

  「開車!」陳德安剛說完,汽車「轟」的一聲加大油門向前衝去。剛衝出不遠,就聽到前方有警笛鳴響,接著三輛汽車呼嘯而至。陳德安一看大驚,立即意識到是廣漢方面派人來進行圍追堵截了,遂當機立斷,指揮麵包車進行突圍。在捲起的片片塵霧中,四輛汽車像好萊塢警匪大片一樣,在公路和田野里來來回回、彎彎曲曲地做著擒拿與反擒拿的搏擊。麵包車在躲開了兩輛車前後夾擊之後,突圍成功,沿著坑坑窪窪的泥土路向廣漢方向開去。但由於開車的張師傅對當地路況不熟,剛進入南興鎮街區,就被熟悉地形地物的對方追上,在三輛汽車的同時夾擊脅迫下,麵包車無力前行,只得就範,停了下來。

  只見十幾個人從圍堵的車上飛躥而下,嘴裡喊著「就是這車,別讓他們跑了,快追!」,然後呈扇面狀包抄過來,眨眼便到了麵包車跟前。

  此時天已經亮了,坐在車中的陳德安透過擋風玻璃,看到圍剿而來的人群中,站在最前邊的是南興鎮副鎮長劉世昌,後面是南興鎮與廣興鎮兩個派出所的所長和公安民警。因此前這些人員都斷斷續續地為三星堆的考古發掘幫過忙、出過力,雙方算是熟人。在副鎮長劉世昌身旁站立的那個全身只穿一條褲衩,幾乎是赤裸著上身與下身的漢子,則是看守文物的民兵鑽地鼠張耕地。望著這個場面,陳德安心中暗自說道:「果不其然,看來潛伏在自己身邊的耳目發揮作用了。鑽地鼠、爬山虎這兩人偽裝得不錯,這些天真就沒看出來呵!」眼看一場唇槍舌戰不可避免,一時無別的選擇,陳德安只好打開車門鑽了出去,準備曉以國家民族大義,迫使對方放行。

  「陳老師,你們好忙呵!」見陳德安下車,南興鎮副鎮長劉世昌不失時機地搶先來了一句諷刺式的幽默。

  「不忙,不忙,你們一大早興師動眾地來了這麼多人迎接我,這才是真忙呵!」陳德安反諷道。

  「呵,呵,共勉,共勉,我們早,你們比我們還要早,看來大家都沒閒著。不過我不太明白,你們這黑燈瞎火地把東西搬上車,準備向哪個黑市出售呵?」劉副鎮長並不接陳德安拋來的皮球,巧妙地把話題引到了關鍵點上。

  陳德安微笑了一下,直言道:「出售不敢,是想拉到省考古研究所清理修復研究。」

  「縣上同意了?是縣長還是書記批示的?把文件拿來我看看。」劉副鎮長有些挑釁意味地說。

  「這是國家的文物,按照文物保護法規定,由國家來保管就對了,用得著你們縣長批示嗎?你們扣留這批文物是違法的。」陳德安有些焦急,也有幾分惱火。

  「我說陳老師,這些東西不管最後是放在省里還是縣裡,今天你從這裡逃掉就是我們的罪過。我看是不是這樣,先把車開到鎮政府大院去,你們與省里和縣裡聯繫,雙方搞個清楚,我們一點也不攔著,還好好地送你們走,你看這麼辦咋樣?」劉副鎮長一改剛才的態勢,口氣緩和地勸說道。

  陳德安站在車前抽著煙思考了一會兒,突然沖劉副鎮長一擺手,極其痛快地說道:「好吧,就先依你,把車開到鎮政府去。」

  雙方各自發動汽車,陳德安的豐田麵包車在三輛汽車的夾挾下,「呼呼隆隆」地駛入鎮政府大院。

  電話分別打到廣漢縣城和成都,雙方都表示車和文物暫放鎮政府,人員各回原處,等待協商,待有結果後再做下一步行動。陳德安知道自己將面臨一場大的麻煩,無奈地嘆口氣,率司機張師傅與幾名押運人員怏怏地步行回到駐地。

  省考古研究所的趙殿增接到車與器物被扣留的消息後,大吃一驚,急忙向省文化廳匯報。省文化廳一位副廳長接到報告,既吃驚又惱火,對趙殿增道:「難道他們要謀反不成,自古以來這造反可是要殺頭的呵!」於是派出一名處長和兩名分管文物的幹部,到考古研究所與趙殿增等人會合,當天上午趕赴廣漢縣文化局,由文化局牽頭到縣政府找副縣長、三星堆聯合發掘小組原組長陳治山等有關領導協商。

  在稍事寒暄之後,文化廳的那位處長自感正義在身,尚方寶劍在手,直截了當地對陳副縣長道:「按照文物保護法規定,凡考古發掘的地下地上文物,都必須由考古單位進行整理、修復、保護、研究並撰寫出發掘報告,才能考慮文物的分配問題。也就是說這批文物必須首先拉到省考古研究所完成上述一切任務之後,才可考慮是不是運回廣漢的問題。」

  陳副縣長道:「我們縣委、縣政府已經做出決定,準備馬上建個博物館,所以這批東西就有必要留在廣漢以充實館藏。」

  「建館當然是件好事,我們支持,但這批東西必須運回成都,其理由我不再重複。」處長態度強硬地回擊說。

  陳副縣長被對方那咄咄逼人的氣勢所激怒,沉下臉來,不再顧及雙方的情面,毫不示弱地說道:「要拉走可以,但你們要打借條,寫明是借廣漢縣的文物整理研究,並在借條上簽字畫押。」

  「你這種說法毫無先例,按照文物保護法規定,一切地下出土文物都歸國家政府所有,不屬於哪一個縣或地區,像你們這樣採取扣留要挾的做法是違法的。」處長更不示弱地指責道。

  「你們是政府,我們也是政府,我現在代表廣漢縣人民政府正式告訴你,這批東西要拉走可以,但必須按我們的意見辦,否則休想越過廣漢縣界半步。」說到這裡,陳副縣長站起身,對文化局的負責人說道:「我還要參加一個會,你們繼續談吧。」言畢,收起公文包,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縣長既走,標誌著唱戲的台柱子已轟然倒塌,協商的基礎已不存在,其他的幾位配角無論丑俊,只是抖長袍抹玉帶,吹鬍子捋長須,大眼瞪小眼地乾耗著,無法繼續唱下去了。無奈之中,雙方鳴鑼收兵,各自罷戰回歸本部,準備繼續下一個回合的交鋒。

  三天之後,四川省文化廳派出分管文物的副廳長王幼麟帶領文化廳和省考古研究所的趙殿增等一哨人馬,再度趕赴廣漢與當地官員協商。行前,王幼麟精心準備了一肚子舌戰群儒、讓對手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的辭令,準備以舌捲風雷之勢,一舉奪回被扣押的珍寶。但出乎意料的是,廣漢縣方面見對手來勢兇猛,便採取了三國時候司馬懿對付諸葛亮那一套,任憑你對方怎樣叫陣,就是避而不出的戰略戰術,只派出文化局的幾名官員虛與委蛇。儘管王幼麟幾次提出要面見縣委書記葉文志和副縣長陳治山,但負責接待的幾位文化官員除了搖頭就是晃腦。王幼麟率領的本部人馬見遲遲看不到自己要找的對手,空有滿身的武藝不得展示,只好撤回成都。至此,第二個回合的交鋒,以成都方面再度失利而告終。

  接下來,理所當然要進入第三個回合。與以往兩次交鋒不同的是,這一次,雙方都採取了不與對手正面叫陣,而是依靠看不見,但又明顯感覺得到的外力,以便將對方放倒擺平。交戰一開始,雙方都向國家文物局匯報,希望對自己一方有所支持。廣漢方面為達到開局即壓倒對方的目的,不惜代價派出縣委宣傳部部長,率領一幫隨員風塵僕僕地來到國家文物局,直接找到有一面之交的副局長沈竹說明情況,同時提出將文物留在廣漢的要求。沈竹聞聽覺得事關重大,不好當即拍板做主,隨即找文物處處長黃景略徵求意見。黃景略聽罷對方的陳述,當場沉下臉來,態度十分明確地指出:「像這樣的要求全國沒有先例,也不符合國家文物法的規定,出土文物必須拉到省考古研究所,進行清理、修復、研究之後,才能考慮是否回廣漢的問題。」同時,黃景略毫不留情地警告廣漢方面,不要置國家法律與民族大義於不顧,和省考古研究所較勁爭奪這批珍貴文物,應儘快讓對方把東西拉走,以免造成大的損失。如果真的由於雙方爭奪而損壞了文物,那就不僅是追究哪一方責任的問題了。

  沈竹覺得黃景略的意見合情合理,遂以同一種口徑對廣漢方面做了答覆。

  當國家文物局的意見明顯傾斜於省考古研究所的消息傳到四川後,趙殿增、陳德安等人十分興奮,認為既然是國家文物局已明確表態,難道廣漢方面還要執迷不悟,一意孤行,頑抗到底不成?出乎意料的是,廣漢方面採取了人在陣地在,拒不交出文物的戰略方針。在這種拉鋸戰的態勢中,雙方又採取向省委、省政府主管文化的領導告狀與說服的戰略戰術,以便讓領導出面並發出明確有利於自己的號令。但當雙方的狀子與說客,呈針尖對麥芒之勢大舉襲來時,久經沙場,經驗豐富,每個人都堪稱和稀泥大師的領導們環顧左右,權衡利弊,覺得雙方大有手心手背之感,都難以下刀宰割,更難以即刻擺平。在兩難之中,開始發揮中國歷代官場最為優秀的和稀泥、搗糨糊的處世哲學。四川省文化廳的領導們一看自己的頂頭上司都一個個置國家法律與民族大義於不顧,頓感受到了羞辱,一氣之下,索性旗幟鮮明地宣布:「這批器物愛咋樣就咋樣吧,反正從今之後,省文化廳不再蹚這渾水了。」

  既然省考古研究所依仗的大樹已轟然倒下,剩下自己饑寒交迫、馬瘦毛長的一支孤軍,自然不敢貿然深入敵陣送死,只好躲在營寨堅守不出,等待上帝賦予時來運轉的機會。於是,這第三個回合的較量,省文化廳與省考古研究所組成的聯軍再次敗北,廣漢方面不戰而勝。

  眼看交戰雙方偃旗息鼓,罷兵收攤,再也沒有了拼殺喊叫的動靜。躲在三星堆磚瓦廠考古隊的陳德安再次露出頭來,向省考古研究所的負責人趙殿增詢問情況,並關注著被扣珍寶的命運。趙殿增知道自己在這方面已是大勢去矣,縱然骨子裡頗不服氣,但實在無力再度組織力量反敗為勝了。於是,以悲壯與傷感的腔調對陳德安道:「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是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可謂已經仁至義盡了。像我們這樣的文化、考古單位,既無權,又無錢,所以弄成了今天這樣的結局。當然,即使是其他單位也不見得就能在這場較量中占盡上風,現在看來強龍確實是敵不過地頭蛇呵。既然戰則不成,只有媾和,我們搞歷史和考古的都知道,歷代王朝差不多都是這麼做的。為這批文物設身處地地著想,我們不妨也吸取點歷史的經驗,照著這個法子做一次。依我看,這個具體的求和代表與形象大使就由你來擔任吧。當然,你現在還比較年輕,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但也不要感到有什麼羞恥之感。自有歷史以來,中國人這樣的事做得多了。我們河北大廠縣老家有句俗話,叫作痒痒不差一個虱子。你就出面跟他們談一次吧。從現在起,你的身份是我們省考古研究所派出的談判總代表與代言人,至於以後的談判情況如何,這批文物何去何從,全看你的了。」

  陳德安突然得知了這樣糟糕的戰況並受領了白帝城託孤般的重任,心情極為沮喪,心想,連你們省文化廳與考古研究所的領導,都已經斯文掃地,灰頭土臉,我還當的哪門子代言人和形象大使?事情都到了這個份兒上,自己已是無話可說,更無言可代了。想到這裡,他當即表示絕不當這個代言人。趙殿增一看對方的強硬態度,知道不可勉為其難,只好靜待合適的人選。

  陳德安自趙殿增處掛冠而去,重新回到了三星堆磚瓦廠駐地,一頭貓下來堅守不出,只是率領手下幾名考古人員做一些守護與修復陶器標本等方面的工作。

  如此既不媾和又不決戰的情形一天天過去,趙殿增與陳德安等人擺出了一副穩坐釣魚舟的姿態,靜觀其變。廣漢縣的官員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洋洋自得。而此時廣漢縣南興鎮的各色官員卻如芒在背,如火燒身,越來越坐不住了。該鎮的黨委書記李發宜原是省人大委員會的一名官員,不久前受組織部門的派遣,到南興鎮掛職鍛鍊並出任一把手。當三星堆一號祭祀坑的文物出土之後,他就按照副縣長陳治山的指示,責令副鎮長劉世昌與兩個鄉鎮的派出所所長溝通,針對陳德安可能要採取偷運文物的行動,做了相應的秘密布署。為了使情報準確,警力反應靈敏迅速,還專門讓派出所所長出面,把在三星堆考古隊擔負守護任務的兩名民工鑽地鼠與爬山虎發展為在公安戰線上稱為「特情耳目」的地下工作者,讓其悄悄潛伏在陳德安的身邊,不露聲色地密切注視著陳德安與其他考古人員的一舉一動,一旦發現異常情況及時報告。與此同時,在陳副縣長和劉副鎮長的具體組織指揮下,南興鎮與廣興鎮兩個派出所的公安幹警,在三星堆遺址內以考古隊駐地為主攻目標,進行聯合演習,並針對陳德安可能駕車逃跑的路線和突圍方法,制定了幾套堵截追捕方案。後來,當陳德安真的實施運輸計劃時,以劉世昌為首的當地官員和警力,按照原定方案迅速採取了措施。這次圍堵與追捕行動,對劉世昌和兩個派出所的公安幹警而言,完全可以說是一個漂亮又快捷的光輝戰例。為此,這一行動及取得的戰果,受到了陳副縣長等縣領導的表揚。

  讓李發宜書記特別是劉副鎮長始料不及的是,隨著領導表揚激起的熱乎勁兒的日漸消逝,令人備感頭痛的事情隨之降臨了。按李書記的最初的想法,當南興鎮出面將這批文物強行扣押之後,應該很快就會有一個處理結果。或被陳德安運走,或拉到縣城由某個部門的倉庫存封,再也沒有南興鎮什麼事了。但出乎意料的是,隨著省、縣雙方所展開的三個回合的激烈交鋒,這批文物如同一堆拉開了引線正冒著青煙的地雷,交戰雙方再也沒人前來觸及這個敏感的雷區了。

  李發宜畢業於四川大學歷史系,比陳德安高一年級,算是陳的學長。由於受過高等教育且是學歷史出身,自然深知三星堆出土文物的重大價值和學術上的非凡意義。一旦這批珍貴文物有個三長兩短,無疑會大禍臨頭。不但自己頭上的帽子、位子、票子、房子、車子,統統煙消雲散,弄不好還要吃官司,進監牢蹲大獄,到了那時可真叫作吃不了兜著走了。正是由於有了如此清醒的認識和心理準備,當那堆器物被副鎮長劉世昌率公安人員強行挾運到鎮政府大院之後,李書記就令派出所的幹警嚴加防守,以免發生差錯。

  到了第二天,派出所所長向鎮政府提出嚴正交涉,稱全所除了病、休等人員外,能正常上班的只有三四人。而這幾個人維持正常工作的運轉都感到疲憊不堪,如今又要不分晝夜地守護著這些文物,除了力不從心之外,更重要的是擔驚受怕。鑑於這一嚴峻的現實,派出所所長找到李發宜旗幟鮮明地提出,眼前這些文物,不屬於自己的管轄和職責範圍,最好另請他人管理。李書記聽罷所長的話,儘管心中大不痛快,但派出所畢竟是縣公安局的派出機構,不屬於鎮一級的黨政部門直接領導,有些事辦起來就不是太方便和隨心所欲。李發宜覺得無力讓眼前這個所長回頭,就索性信馬由韁,任他而去了。

  派出所的民警撤出了保衛現場,李書記越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遂向縣委、縣政府電話匯報,請求立即派人把這批文物弄走。縣有關方面要南興鎮先暫時代管,過些天看雙方決戰的情況再另行定奪。李發宜聽罷,哭笑不得,心中既感到委屈又有些窩火,但又找不到人和地方發作,只好強撐著組織手下黨政人員輪流值班,日夜守護,不敢稍有懈怠。白天的日子還算好過,到了晚上大的麻煩就來了。按照制定的輪班方法,每班三人,其中二人負責看守,一人巡邏。如果按兩小時一班,每晚則需十六七人。當時住在院內的總共不過十餘名幹部,除老弱病殘,因事請假外,能夠堅持夜晚出更的只剩六人,在這種情況下,為確保文物的安全,李書記與鎮長商量,只好發動幹部、職工的家屬共同值班看守。大家白天上班,每到夜晚,男女老幼齊上陣,或拖著木棍,或拿著掃帚,或抱著鋤頭,圍繞著那堆文物來來往往,躥前跑後地看守護衛。幾個晝夜下來,所有的幹部與家屬都表示受不了了。面對這種情形,李發宜只好硬著頭皮再與縣裡有關方面聯繫,並說出了自己的苦衷。對方可能也正為此事與省考古所糾纏不休而大感煩惱,所做的答覆竟讓他目瞪口呆。答覆的大意是:鑑於各方面錯綜複雜的矛盾,縣裡暫時不好立即做出何去何從的決定,南興鎮要麼維持原狀,要麼就自己看著辦吧。至於這些文物是保存還是不保存,就由南興鎮全權做主了。

  李發宜聽罷這個踢皮球與和稀泥的混帳指示,差點氣昏過去,想到自己一個多星期付出的辛苦和在精神上承受的巨大壓力,真是感到既辛酸又委屈。而到了這個時候,才覺得自己是真正的引火燒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如今弄了個騎虎難下欲罷不能的尷尬被動局面。在一番長吁短嘆之後,李發宜找來鎮長等領導商量對策。大家懷著滿腔的怒火在對這次事件的主要組織者與實施者副鎮長劉世昌指責痛斥一頓之後,於吵吵嚷嚷中得出了兩條結論:第一,既然縣裡都不管了,我們也沒有必要擔這個責任,應儘快把這些文物搬出南興鎮大院。第二,具體操作方法可仿照三國時蜀中大將關雲長敗走麥城,被東吳孫權部將擒獲殺害之後的策略。遙想當年,當孫權把關雲長的頭顱割下之後,怕禍及自身,受高人指點,轉而送給了一代奸雄曹操,以達到嫁禍他人的目的。南興鎮雖找不到曹操這樣的合適人選可以嫁禍,但可根據解鈴還需系鈴人的古訓,忍辱負重,厚著臉皮,由副鎮長劉世昌帶隊,專程到三星堆考古隊駐地找陳德安負荊請罪,請他出面把這批文物拉走。只要陳德安肯把這批文物運走,一切的一切都與南興鎮無關了。按照這兩條既定方針,劉世昌極不情願又不得不屈服地率領一干人馬驅車向三星堆遺址奔去。

  在磚瓦廠考古隊駐地,陳德安與劉世昌二人再度見面,尷尬之情難以言表。在經過了一番交談之後,陳德安表示自己已被對方傷透了心,不願再去摻和這件事情。但談到最後,還是架不住劉副鎮長的苦苦勸說,加之自己骨子裡確實對這批親手從坑中一件件拿出來的器物,有一種難以割捨的血肉之情,遂開始被對方說動。他深知,如果這批器物就這樣一直在南興鎮耗下去,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出於以大局為重的考慮,陳德安答應將東西拉走。但鑑於這批器物被南興鎮與廣漢縣扣留,搞得滿城風雨婦孺皆知,省考古研究所與三星堆考古隊已被弄得斯文掃地,這次行動就不能偷偷摸摸,不聲不響,必須光明正大,很有臉面地離開南興鎮。而要做到這一切,必須取得廣漢縣黨政領導的理解與支持,否則,一切仍將是空想。為此,陳德安與劉副鎮長當天即到廣漢縣找到了分管文教的副縣長陳治山。此時廣漢方面對這堆扣押的文物也感到極其棘手,正不知如何處理是好,見陳德安找上門來,立即抓住契機,召開會議研究。眾官員在經過了一番出謀劃策之後,一致同意將器物運走,但必須承諾廣漢縣政府對這批器物擁有主權,省考古研究所拿走只是借調的性質。等這批器物修復、整理、研究之後,還要及時地、無條件地、一件都不能少地歸還廣漢縣人民政府做永久性保存與陳列展出。

  陳德安聽罷這個條件,心中又湧起不快,本想拂袖而去,但劉副鎮長出於對南興鎮方面急欲擺脫苦海的考慮,力主陳德安再向省考古研究所做一次匯報和通融,並按省所的指示與廣漢方面繼續展開會談,以最大可能地爭取器物的主權。陳德安抱著一絲希望將情況向趙殿增做了電話匯報。趙與其他所內領導研究後,明確告訴陳德安道:「要消除知識分子循規蹈矩、婆婆媽媽的陳規陋習和軟骨症,抓住難得的契機,敢於承擔起歷史賦予的偉大使命,放開膽子,靈活機動地與對方交涉辦理。假如對方提出的條件無力改變就暫時答應下來,只要把這批東西拉回成都攥在我們的手中,主權當然就屬於省考古研究所,同時也就由不得廣漢方面任意折騰添亂了。」

  根據省考古研究所領導集體制定的方針與策略,陳德安在繼續與對方談判無果的情況下,勉強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並在文物清單上簽字畫押,同時提出這批器物必須由廣漢方面派警車和警察押送至成都。廣漢縣副縣長陳治山見清單在手,又有陳德安的親筆簽名,心想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即使是陳德安耍無賴,我們跟你考古所也沒完沒了。想到這裡,遂與縣公安局局長黎登江商量派車押運。黎登江認為為了保護國家的珍貴文物,押運是在情理之中,但不能白白地忙活,總要有點報酬。便提出要陳德安以考古隊的名義,付給派出警車的汽油費,以及公安幹警的辛苦費之後方可實施。陳德安聽罷,一咬牙,當場又給予了一份承諾。

  當天下午三點,滿載著三星堆出土珍貴文物的警車,在公安幹警的護衛下,駛出南興鎮,一路警燈閃耀,警笛大作向成都方向疾馳而去。

  ——這一天是1986年8月13日。

  疲憊不堪的陳德安坐在車中,透過玻璃窗,眼望匆匆掠過的鄉野田疇和海洋般起伏蕩漾的綠色波濤,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但他沒有想到,一場更加驚心動魄的考古大發現與珍寶爭奪戰馬上又要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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