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自身的憂思
2024-10-06 04:52:06
作者: 岳南
100年前,留美歸來的廣東人容閎想招收一批幼童赴美留學。但他費盡心機,苦等數日還是未能實現自己的願望,最後不得不改道香港招收了數名學生,才算補足了這小小的數字。
100年後的今天,無論是北京還是上海,凡有西方駐中國領事館的門前,總是雲集著一群群焦慮不安而又不得不耐著性子等待的中國人,儘管他們的身份、背景、地位、追求各不相同,但總的目的卻是一致的,這就是要設法取得一張去西方國家的簽證。
就在英國的瓦特發明了蒸汽機並給人類帶來第一次技術革命的一個世紀之後,西方的洋人們在中國的土地上鋪設了華夏第一條鐵路。其結果卻被當時的中國政府和炎黃子孫以極大的恐懼與憤怒之情將鐵路拆毀。直到歷史的年輪滾動到20世紀80年代並壓得中國子民幾乎無喘息之力時,才有人站起來大聲驚呼:「中國發展的要害部位在於交通。」由於長期的封閉與保守,直到20世紀70年代我們還仍在自我感覺良好地聲稱:中國地大物博、資源豐富、人口眾多……而一旦當國門打開,我們的目光注視著整個世界格局和發展圖景時,才驀然醒悟我們面臨的是什麼樣的危機:人口、資源、糧食、環境無不困擾著生存在這塊黃土地上的炎黃子孫。
於是,我們的生活觀念開始轉變,我們的價值取向開始轉移,我們的目光和奮鬥目標在投向中華民族乃至整個世界人類的同時,也在熱切地投向自身,我們在關心整個民族發展的同時,也在感悟注重作為個體的人的本身價值。
當我們驀然回首,竟發現昨天與今天有那麼多的不同之處,昨天雖然沒有古老,但卻畢竟成為過去,過去的時光不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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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俑博物館副館長吳永琪的辦公室里,這位當年隨著上山下鄉的熱潮來到延安地區插隊,後調到秦俑館工作的北京知青,向我介紹了大量工作人員的艱苦生活與奉獻精神後,又特地叮囑:「在你的文章里不僅要有秦俑人的樂觀和自豪,還要有他們的憂思和對前景的真實心理感受,這樣才能較準確地反映出秦俑人的內心世界和現實生活。」我在點頭稱是的同時,心中暗想,秦俑人經過了十幾年生活磨鍊和情感積澱後,終於擺脫了特定時代所賦予的盲目樂觀與自豪,而實實在在地開始注重自身的生活與事業、甘苦與憂慮了。
那麼,我們現在該觀照些什麼?
秦俑人的憂慮是多方面的,但生活的困境則是構成憂慮的重要因素。儘管秦始皇陵園和秦俑博物館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知曉,儘管這塊在地圖上無法找到的彈丸之地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清單,儘管早在10年前就正式對外開放,但秦俑博物館仍然未能擺脫這獨特的地理環境對它的限制和束縛,它依舊並註定要永遠坐落在這偏僻閉塞的山野荒灘之中。
當年來這裡工作的人們,也許並未意識到他們的青春和生命會這樣長久地和山野荒灘做伴,更未令他們預料到的是,當自己的青春及生命將要被歲月無情地耗掉時,仍將和這大山與荒灘相伴的竟是自己的兒女們。現實已經證明和仍在繼續證明著這個事實,最早來這裡工作的馬青雲、王志龍、張文立、楊異同等人的兒女,已經在這裡沿著父輩的足跡踏上了自己生活的途程,他們將別無選擇地要同自己的父輩一樣,把青春與赤誠全部注入這塊黃土,他們註定要經受生活賦予自己的缺憾與磨礪。
我在秦俑館採訪的日子,感覺最深的是環境的蒼涼與寂寞,文化生活的貧乏與物質生活的不便。只有當遊客到來的時候才顯得熱鬧,有了生機,當遊客一旦全部離去,又分外讓人感到孤寂與空蕩,甚至伴有淡淡的傷感。儘管這裡的泉水擁有讓一個幼童潔白的牙齒漸漸變為黃色並足以使少男少女因牙齒的缺憾而哀嘆不盡的奇效,但秦俑館的日用水源卻仍不能滿足工作人員的需求。我在秦俑館的日子,就時常飽受找不到一點水洗去臉上污垢的痛苦。
當我針對水源問題詢問副館長吳永琪時,他的回答令我遺憾又無可奈何,「這裡每打一眼井都要經過上級批示,我們好不容易得到批示並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出了水,但這裡水位卻極深且出水量極少,積攢一天一夜的水幾乎難以滿足洗菜做飯的需求,所以秦俑館至今未能建一個澡堂,職工們洗澡只好跑到3里外的縫紉機廠去沾人家的光。其實不僅是水源短缺的問題,這裡的職工買一把菜、看一場電影都要跑到十幾里外的臨潼縣城。而生活上的困難倒還可以容忍和逐步解決,目前最困難和令人頭痛的是子女教育問題。秦俑館這麼多幹部職工子女,很少有人考上大學,考不上大學,就要在這裡幹下去。如此教育不足的惡性循環,對國家和對個人都沒有利益。我們這一代人倒是沒有什麼額外的需求和欲望了,但眼睜睜地看著下一代孩子高考落榜後那痛苦的表情,心中總是感到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和難以言狀的內疚……」
環境、水源、文化、教育、交通……困擾著秦俑人,使他們越來越感到創業的艱難與跋涉的痛苦。但面對眼前的現實,又似乎沒有什麼招數可以擺脫這種困境。這幫已有妻小、人到中年或近老年的秦俑人,只好在無情的現實面前低下頭顱,默默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
他們認了,他們豁出去了,他們有了和兵馬俑博物館共存亡的悲壯精神與剛烈意志。
但這種精神和意志並不是所有秦俑人都具有的。在採訪的日子裡,我有意識地接觸了幾位剛踏進秦俑館的工作不久的年輕大學生。讓我感到驚訝和新鮮的是,他們具有的卻是另一種悲壯的精神和剛烈的意志。他們不再安於現狀,他們要和命運做頑強的抗爭,他們的目標是走出秦俑館,尋找更廣闊的天地。
那是一個既停水又停電的夜晚,我悶在黑洞洞的屋子裡,因為不能整理採訪筆記而感到煩躁不安,便索性來到已燃起蠟燭的另一個房間,和兩位剛分進秦俑館不足半年的大學生進行了交談。
「你看這日子還怎麼讓人活下去!」跳動的燭光映照著一張算不上漂亮但樸實、可愛的少女的臉。她在無意識地向我和她的夥伴發著牢騷。
對她的具體情況我了解得不多,但早就相識。記得我剛住進秦俑館的頭幾天,多虧了她和她那位同伴的幫助,才喝上了幾杯熱水。她的樸實與真誠恐怕要令我終生難忘。
我知道她和她的同伴在大學都不是攻讀考古專業,卻不知道像這種完全可以留在大城市某個企業或機關更能發揮專業特長的大學生,為何要分到這偏僻的秦俑館來。
我知道她對自己的分配和現狀並不滿意,便即興問道:「當初分配時為什麼不找找關係留在西安?」「我是個女孩子,老爹又沒本事,向哪裡去找關係?」她說完,拿起身邊的毛線織起了毛衣。
「一個名牌大學的學生,一下班就織毛衣,未免有點像家庭主婦了吧?」我為她的這種生活方式感到惋惜,因為在和她們相識的日子裡,我看到她大部分業餘時間都在無休止地織著一件或幾件毛衣。
「不織毛衣,你又讓我幹些什麼?」她抬起頭望著我,稍黑而又紅潤的臉上露出了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
我無言以對。
「你是否終身會在這裡工作?」沉默了一陣後,我問。
「那不可能。」她沒有抬頭,和我說話的同時,仍在忙碌著查找那散亂的線頭。
「那你今後怎麼打算?」我問。
「當然是回西安市,我的家人都在那裡。」她的言語透視著堅定不移的心理。
「你能調回去嗎?」我問。
「走著看吧,一年不成兩年,兩年不成三年,我想上天總有發慈悲的時候。」
她放下毛衣,兩隻烏黑的眸子靜靜地望著我,表情充滿了激奮與自信。
我無語,似理解又不理解地點了點頭,當我要跨出門口起身告辭時,我心裡湧起了一陣莫名的惆悵。
這次閒聊之後的第二天晚上,我特意邀請了一位在大學攻讀考古專業同樣是剛分到秦俑館不久的大學生,我覺得應該更廣泛地了解他們這代人的生活觀念和心理走向。
這位大學生深刻而富有詩意的講述,竟使我大吃一驚。
「人生的路有時竟由不得你個人選擇。我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麼糊裡糊塗地學了考古專業,畢業後又是不容你個人選擇地分到了秦俑館。作為考古專業的大學生分到這裡,按說是幸運的,如果立志於這項工作和考古研究,或許在這裡可以取得事業上的成就會比在別處還強。但當我到來時,心中就蒙上了一層憂慮和陰影,難道我的一生就永遠在這塊天地里生活下去嗎?我認為一個人對前景不應該看得太清、太透,如果看得太清、太透就變得毫無意思甚至比較可怕了。我現在才20多歲,如果不做別的選擇,註定要在這裡熬到兩鬢斑白直至退休。這種生活和前景太令人不可想像了。何況秦俑這塊骨頭已有無數人在啃吃,只要秦陵不揭開,要再想以啃秦俑這塊骨頭成名成家是極其困難的。即使秦陵揭開也不見得就能成就自己的事業,中國人的窩裡鬥是世界知名的,尤其是同行,大多都成為相互殘殺、相互排擠、相互打擊、相互誹謗的冤家對頭。這種現象其實在秦俑這十幾年的發掘中就已明顯暴露出來了,如果不是相互排擠和殘殺,許多事情不至於搞成兩敗俱傷的結局。對這些現象我是極為討厭的,我將儘量避免和別人發生衝突。其實想透了,這些做法也是極為無聊和沒有意思的,即使爭得了秦俑研究第一把交椅的地位又怎樣?秦俑再偉大再輝煌也畢竟是世界考古史上的一個小小部分。
「要想成為真正的考古大家,取得考古界的重要地位,僅研究一個秦俑是不夠的。必須把目光放開、放遠,面向整個古代人類文明遺蹟,去做更廣泛的探索、發掘和研究,同時作為考古學家個人要有淵博的學識和獨特的機敏與聰慧。中國考古學巨匠夏鼐就是極好的例子。他不但參加了中國文化遺蹟的發掘,而且在長達5年的英國留學生涯中,參加了許多國家的考古發掘工作,正因為有這段不同尋常的國外經歷,才產生造就了偉大的夏鼐。正如日本考古學家通口隆康先生所言:『夏鼐之所以能保持了中國考古學界頂峰的地位,是由於他高尚的人品以及專心一致力求學問的精進。他不僅對於國內考古學,而且對於國際上考古學方面的知識之淵博,涉獵範圍之廣泛,作為一個考古學者來講,是無人與之匹敵的。』」所以我想放棄秦俑這塊骨頭到國外去,並且放棄考古學改為專攻人類學。我認為人類學是一門更具有發展前途的學科,有著極為廣闊的領域,它既和考古學相連,又是一門獨立的學科。假如有一天我的出國夢能夠實現,我想是會做出比秦俑館更大的成績來的。
「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個可能永遠無法實現的輝煌夢想,因此我目前的心理極為複雜,工作熱情也自然不是很高。我所喜愛的不是兵馬俑,也不是銅車馬,而是館外的田野和田野中生長著的早木。每當麥苗返青,杏花開放的季節,我幾乎每天早晨和黃昏都要到野外散步,用手輕輕撥弄麥苗上的晶瑩、盪動的露珠,用唇親吻杏樹林中迷人的鮮花。我感受到的是青春的氣息和大自然生生不滅的力量。那麥苗的興旺,那鮮花的芳香以及遠處的山野叢林和天空中飛翔的小鳥,無不引起我身心的騷動和情感的奔涌。我越來越感到,美麗的大自然在不斷地昭示我走出秦俑館來,馳騁於更加廣闊和多彩的世界中……所以我要盡一切努力,擺脫目前的困擾,踏入一個前景並不明朗但卻註定更有人生意味的理想之國。」
這位年輕的大學生在向我傾吐了這近似狂妄的心音後,又反覆叮嚀:「你不要和別人說我的想法,最好也不要寫入文章,即使寫也絕不能暴露我的姓名,甚至連我是男是女也不要點明,以免引起不良的後果。因為現在我畢竟還在這裡工作,這苦衷你能理解。」我點點頭,真誠地說:「我不但能理解,而且祝願你早日實現那個輝煌的夢想,成為世界著名的人類學家。當然,如果你獲得了諾貝爾獎獎金最好別忘記我。」
我們笑著相互分手作別。
在那間暫住的屋子裡,我在默默地分析著秦俑人的憂思:政治上的磨難、發掘中的阻力、技術保護方面的無能為力、環境的閉塞、交通的不便、生活的窘境、水源的缺乏、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爭鬥與摩擦,以及文物的安全保衛問題、孩子的教育問題、年長的與年少的在思想觀念與生活方式上的不同認識問題……這一切如同股股小溪匯成的江河,強烈衝擊著時代和現實生活,許多古老、陳腐的觀念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挑戰,人們越來越清醒地擺脫了盲目的樂觀與政治的需要,重新注視社會與家庭、人生與事業的關係以及其中的得失,隨之而來的便是關於人生本身命題的新的感悟與思索,以及在感悟與探索中形成的不同價值觀念與心理走向……這是一種時代必然的產物,這是一種擺脫愚昧走向新生的憂患與反思,這是人類在生命和現實中的更高層次的擁抱。
毋庸置疑的是,秦俑的發掘與秦俑館的建設已經走到了不得不駐足重新選擇方向與行走方式的十字路口。否則,它將越來越感到舉步維艱,力不從心,直至陷於難以自拔的泥沼。這絕不是危言聳聽的故弄玄虛。因為事實已經在向矚目它的人類做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