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三毛觀秦俑
2024-10-06 04:51:22
作者: 岳南
1991年1月4日,海內外華人世界享有盛名的台灣女作家三毛,在台北榮民總醫院用絲襪將自己吊死在浴室的掛鉤上,結束了她那輝煌而又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
三毛猝逝震驚文壇!
三毛死因神秘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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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內外報刊紛紛發表文章探尋這位女作家的死亡之謎。最早風傳的是三毛自感身患癌症,而在無奈中自殺,但很快遭到台灣榮民總醫院主治醫師趙灌的否認。因為三毛患的不是癌症而是因荷爾蒙分泌紊亂所導致的子宮內膜肥厚。醫護人員早已同她講明這一症狀,而三毛也未表示懷疑。事實上,在手術後荷爾蒙分泌已恢復正常,三毛的情緒也隨之樂觀和興奮。直到她自殺之前都沒有發現有異常的情緒波折,猜測被否定了。
三毛
三毛與西班牙籍丈夫荷西曾有過一段浪漫而熱烈的生活使她終生難忘。隨著1978年荷西在西班牙潛水作業中命歸大海,她的心靈受到重創,遂產生自殺念頭。而在她的生命之燈忽閃忽滅之時,大學時期一位男友曾想竭力填補她心靈中感情的空白,但終因不能掙脫家庭、妻子的羈絆而不得不含恨放棄,從而更增加了三毛自殺的決心。有的報刊則把三毛自殺之因完全歸於她所編劇的《滾滾紅塵》影片,在台灣角逐金馬獎最佳編劇時不幸落選……
三毛自殺的原因莫衷一是,眾說紛紜。隨著報刊的大肆炒作,三毛生前的著作和後人為她撰寫的著作鋪天蓋地擁向書店、書屋、書攤、書市,一時間到處充斥了《三毛自殺之謎》《三毛、三毛》《哭三毛》《哭泣的駱駝》《溫柔的夜》……有的出版商乾脆把鋼筆字帖也全部印上三毛愛情小說的精彩片段。三毛的名氣達到了她生前遠不能及的高度。
可惜,這些出版商的本意似乎並不在專為這位女作家的隕落而痛惜、哀思和懷念。這些雪片樣飛落的報刊、書籍所引起的轟動效應,恐怕也絕非三毛的亡魂所情願的。
當我赴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採訪時,聽到的除對兵馬俑的議論之外,最熱門的話題依然是海灣戰火與三毛之死。因為海灣戰爭中的主要人物大多來過秦俑館,他們的巨幅照片仍完好無損地懸貼在館內的櫥窗上,這就不能不讓人更加關注海灣戰爭和戰爭中主要人物的命運及最後的結局。而三毛本人從離開秦俑館到自殺身亡,也僅僅過去了幾個月的時間,短暫的歷史煙塵並沒有完全掩飾她在秦俑館的足跡。她的音容笑貌、憂鬱神態依然在和她所有接觸過的秦俑館工作人員心中清晰可辨。也許了解了這位作家在秦俑陣前的所思所感,她的自殺之謎就更容易解開了。
這是一個無風無雨的靜靜的夜晚,我在秦俑博物館暫住的房間裡,面對一位漂亮而又才華橫溢、多愁善感的姑娘,靜心地聽她講述關於作家三毛與秦俑館的故事——
去年(1990年)4月11日下午,我正在秦俑館忙著接待遊客,無意中見到一個氣質光彩奪目的女人,便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這時我發現她胸前掛著一個長命鎖,立刻意識到她可能是台灣女作家三毛。因為我非常喜愛她的書,能夠找到的幾乎都讀過,其中在她的一本書上就畫有這樣一把長命鎖,圖的下面是三毛的親筆字「我的寶貝」。她看見我在她面前愕神,立即沖我做了個手勢,面帶微笑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聲張。就在這一剎那,我感到她聰明過人,便不由自主地仔細觀察她的一切。她的穿戴很普通,黑底暗花的服飾給人一種簡明爽快的感覺。她之所以引起我的關注是因為透過這簡單普通的服飾,讓人感到她內心所散發出來的一種獨特魅力。在眾多的遊客中,我很少為某個人而留神。哪怕她花枝招展抑或是雍容華貴,都難引起我的特殊關注。但三毛不同,我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特殊的氣質征服了。這種奇特的感覺或許來自對她作品的愛戀和對她人生命運的同情。
我最終還是忍不住向前問道:「您是不是……」
「就是,就是。」未等我說完,她就搶先做了回答。
「能不能……」
我的話還沒完,她又搶先回答:「可以,可以。」
我越加佩服她的機敏與聰明。
「轉過身來。」她說,有一種瀟灑、爽直的感覺。
她拿出一張精製的硬紙鋪在我的肩上,簽了她自己的名字微笑著遞給我,然後匆匆向展廳走去。她的步子非常大,走路非常快。在我所見到的遊客中,很少有像她這樣瀟灑而充滿精力和具有自信心的人。她的出現使我想起了《撒哈拉的故事》。我仿佛看見她用自己的健步跨過撒哈拉大沙漠和五大洲千山萬水時那嬌美的身影。前行道路上一切的阻礙和險惡,都在她的堅強意志和奮力跋涉中變得渺小與平坦。
在大廳里,面對兵馬俑軍陣,她不像大多數人那樣驚奇和一味地讚美如何偉大了不起。她很少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講解員的解說,但看得出她內心的情感波動比其他人更加強烈。她原本就有些憔悴疲倦的面容又增添了一層深沉和凝重。我想這時候她看到和想到的也許不會僅僅是中國的古代文明和世界奇蹟,更多的則會是關於人類生死的困惑和愛的痴迷,以及對人生主題意義的思索,同時她也一定會想到作為人類一員的自己所苦苦尋求的生活真諦和最後的歸宿。秦始皇兵馬俑給予她的深切感受一定不是生活的永恆,而是生命的死亡與再生。
當三毛走出展廳來到篆刻圖章小賣部時,有一個衣著華麗看似氣派非凡的婦人也走了進來。三毛低著頭默默地觀看面前的一切,那位貴婦人橫在櫃檯中央,態度傲慢地對年輕的女服務員嚷道:「師傅,你的圖章怎麼刻?」服務員禮貌地做了回答。貴婦人遞過一張紙條,氣勢依然咄咄逼人:「就按這個名字這種樣式刻,要趕快刻,刻好後送到××賓館第5層412房間,不要耽誤。」
我望望三毛,又望望這位貴婦人,忽然覺得人的差異如此之大。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裡貴婦人的身材是那樣肥胖,服飾和打扮是那樣華美,神態又如此旁若無人和沾沾自喜,相對於瘦弱和穿著樸素的三毛,她應該更能令人注意。但在注意貴婦人時除了心中的憤慨,再也沒有什麼值得記憶的東西,因為人的魅力在於真善美的合而為一。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越發感到三毛的真正魅力,並對她多了一份祝願,願她生活得更富有和更美好。
三毛要走了,我覺得應該送送她。當她發現別人非常喜愛她時,她便像孩子一樣給人一種更加親切和善良的饋贈。她突然伸開雙臂,緊緊地將我摟在懷中,親吻著我的頭髮和面頰。我的身心受到強烈的震顫,我驀地產生了一種感覺,這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這種感覺催人淚下,像她這樣一位善良多情的女人,為什麼命運總在捉弄她,使她飽受了人世的痛苦和情感的折磨。她曾因數學成績平平而遭到同學的譏諷和老師的侮辱,不得不在家獨自一人面壁7年。她曾與荷西在沙漠裡度過了歡快、浪漫的眷屬生活,但隨著荷西的去世,她又墜入了生活的低谷,命運之神又向她伸出了殘忍的手,扼住了她喘息的咽喉,致使她噩夢連綿,憔悴不堪……我無法抑制情感的閘門,我的淚水潸然而下。
「噢,這是淚水。」三毛動情地望著我的臉頰,掏出手帕拭去我的淚水。她轉身走到將要開動的旅遊車上,從自己的包里找出一個黑色的皮夾子走過來:「我想把這個送給你作為紀念。」她的眼睛有些濕潤,她低下頭不再看我,以此掩飾她內心情感的波瀾而不在這種時刻失態。
她送我的皮夾子很舊,裡面殘留著幾頁她的手跡,這無疑是陪伴她度過萬水千山的心愛夥伴。由此我更加對她的真誠和善良多一分敬愛。
我覺得我應該回贈她一點禮物,我從旁邊的小賣部里暫借了一本價值25元的兵馬俑畫冊送給她。也就在要握手言別的時候,我的兩位同事卻在不遠處高聲提醒我:「你怎麼把這麼貴重的禮物送給她,這不是吃虧了?」
這位同事的話被三毛和車上的台灣人清楚地聽到了。我的頭頂如轟然響起炸雷,我感到無地自容。我想當場譴責她,但終於沒有付諸行動。也許我們太貧窮了,貧窮得在人的交往中為一分錢的得失而費盡心機去盤算,其結局卻是人的情感、情誼越發冷漠和淡遠。我記得三毛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過:「其實台灣人也不是大陸人所想像的那樣富裕。」在這貧窮與苦難的日子裡,人除了應該注重物質,更應注重情誼。物質可以買到,真正的情誼是金錢所難以買到的。
握別的時候,她的眼角掛著淚珠,她告訴我:「也許在幾個月之後我還要回來看你的。」
然而,我等到的不是她的歸來,而是關於她自殺的噩耗。
我覺得她的死因一定像她說的一樣:「我很累,很憔悴,睡不著覺。晚上時常做噩夢,像是生活在夢中。」她感到自己在折磨自己、空耗生命,在漫漫長夜裡她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為此她痛不欲生。她確信這一個個噩夢都是上天為她安排的生活方式,自己只是一種簡單的形成。在這個短暫的形成中,她經歷了她所能經歷的一切,完成了自己所要完成的事情,她感到她已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在這生命之燈忽閃忽滅時,她希望獲得新生,而這個新生必須通過死亡去獲得。台灣人對宿命論和人的生死轉換的宗教理論是極為信服的,那麼她渴求新生的寄託就是自殺,她把自殺當作尋求新生命的唯一形式,這種形式不是消極的,而是一種毅力與精神的再現。人的一生一世不只是怎樣面對生存,且還有如何對待和進入死亡。三毛的溘然長逝,是超脫於塵世的對生活和生命自身更高層次的擁抱。我等待著她的新生,等待著她的到來……
漂亮姑娘說完她要說的一切,淚水盈滿眼眶,我在遞給她一條毛巾的同時,竟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有些發燙。明亮的燈光下我們相對無語,靜靜地為三毛的去世而祈禱。
送走面前的姑娘,已是凌晨3點多鐘。夜色依舊黑暗無光,四周出奇地寧靜,世界依然安詳地沉浸在溫馨的夢中。望著長空中一顆飄逝的流星,我在心中輕輕地呼喚著——
歸來兮,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