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園內奪寶大戰

2024-10-06 04:49:25 作者: 岳南

  程學華來到秦俑博物館館長楊正卿的辦公室,將手帕在桌上鋪開,臉上掛著緋紅的神色:「楊館長,你看這是什麼?」

  「發現什麼了?」楊正卿從對方的眼神中已感到陵園將有重大的考古發現。

  「不得了了,陵園裡發現了銅車馬。」程學華用有些顫抖的手指著桌上的金泡、銀泡和金絲燈籠穗說:「從一號俑坑發掘的陶馬、木車遺蹟看,這些東西就是馬頭上的裝飾,如果發掘出來,一定能震驚世界……」

  楊正卿望著面前金光燦爛的器物和程學華激動的面龐,眼睛隨之明亮起來,驚喜中他仍不放心地問道:「你能肯定是銅車馬?」

  「完全可以肯定。除了銅車馬,別的陪葬品不會有這些器物。」程學華嚴肅而認真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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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確切地證實銅車馬的存在,楊正卿又找來袁仲一等幾位考古隊員進行辨別,結論完全同程學華所推斷的一樣。楊正卿立即將情況上報,同時又讓程學華回陵園進一步鑽探。

  1980年10月15日,國家文物局局長任質斌在陝西省委領導人和省文物局局長楊達的陪同下,來秦俑博物館視察工作。楊正卿讓程學華將發現銅車馬的情況向任質斌局長做了匯報。

  「根據是什麼?」任質斌興奮中提出疑問。

  程學華指著出土器物一一分析。這時除金泡、銀泡和金絲燈籠穗,經過鑽探又發現了飾有花紋的銅片。

  「如果真的是銅車馬,我們將會再一次震驚世界。」任質斌說著,當即做出了「先挖探溝,弄清虛實」的決定。

  11月3日,考古學家袁仲一和程學華根據鑽探的情況,做了周密的計算。在銅車馬的覆蓋土層上劃出一個長方形圖路(即第一過洞),鑽探小分隊隊員依照圖路下挖,開工第一天就深入地下50厘米。

  程學華(左)與考古人員王玉清在清理被壓碎的銅馬

  出土的馬籠頭

  11月19日,當考古人員挖至地表下2.4米深的時候,發現了一塊完整的秦磚。再往下挖,發現了棚木朽跡和下面的木槨。這些棚木和木槨在黃土的重壓和泥水的侵蝕下,全部腐朽塌陷,考古人員只好按發掘程序一層層、一點點,認真細緻地清理。12月3日,就在離開工剛好一個月之時,當清理至5米多深的時候,在五花土中發現了青銅殘片。此時,無論是在場的考古學家還是參與發掘的考古學員,精神為之大振,一鼓作氣向下清理。大家一鏟鏟剝去雜土,銅車的車蓋漸漸顯露出來。緊接著,銅馬的馬頭露了出來,銅俑露了出來,最後,2乘金光燦燦、五光十色的大型彩繪銅車,以及8匹銅馬、2個銅馭手在7.8米深的地下顯露出來。儘管經過了2000多年埋藏的漫長歲月,銅車馬被上面的覆土壓塌變形,但整套車馬披掛俱全,銀質飾品色澤光溜,金質器物閃閃發光。眼前的一切,充分證實了程學華的推斷,銅車馬將由此以它那精美絕倫的稀世身價和神奇風采,跨過漫長的歲月之河,向後世人類一展它的雄姿。

  12月4日,根據陝西省文物局的指示,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領導小組成員張寧鑫和考古隊修復人員吳永琪攜帶銅車馬出土的照片,乘飛機抵達北京,火速趕往國家文物局匯報。

  正在辦公室召開黨組會議的國家文物局局長任質斌被悄悄地叫了出來,走進接待室。

  「根據您的指示,我們已在銅車馬四周挖了探溝。2乘銅車、8匹銅馬和2個銅人已完全暴露出來,請局長過目……」張寧鑫將照片遞給任質斌。

  任質斌一看,揮手猛地拍了一下茶几,脫口而出:「太好了,這麼偉大和珍貴的文物,怎麼能不讓世界震驚,你們的工作做得不錯……」說著,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拿著照片走進會議室。

  驚嘆、讚譽、議論……會議在這一重大考古發現的新消息衝擊下無法進行下去,任質斌讓張寧鑫、吳永琪速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找夏鼐所長匯報,同時指派國家文物局副局長孫軼清立即乘飛機趕往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處理一切具體事宜。

  當張寧鑫、吳永琪興沖沖地來到中科院考古所夏鼐的辦公室匯報了銅車馬出土的情況後,意想不到的是,夏鼐不但沒有喜悅之情,反而面帶慍色質問道:「誰叫你們在陵上亂挖的?挖壞了誰負責?」

  冷水澆頭,張、吳兩人愣怔了半天后,吳永琪解釋道:「我們鑽探人員發現有異常情況,任局長在秦俑館視察工作時,我們向他做了匯報,他指示挖條探溝,後來發現了銅車馬……」夏鼐聽後似乎仍余怒未消,說:「以後沒有批准,不許在陵上亂挖。」

  張寧鑫對夏鼐的話點頭稱是,並談及國家文物局孫軼清副局長將趕赴秦俑館指導工作,同時邀請夏鼐一道前往,夏鼐說:「孫局長去了就行了,我這裡有事就不去了。」事已至此,張、吳兩人只好悻悻告退。待他們在北京向有關部門匯報完情況返回秦俑館時,秦始皇陵園的情況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就在銅車馬剛露出土層的當天,消息已在當地群眾中風傳開來。先是「秦陵挖出了和真馬真車一樣大小的銅車馬」,再是「秦陵挖出了金馬金車」,最後變成「秦陵挖出了活馬真車」。

  消息越傳越神,越傳越遠,很快在臨潼和西安市流傳起來。當地的農民,西安、臨潼的幹部、職工、市民,還有不少正在當地旅遊的外國人,紛紛趕到秦始皇陵園欲一睹這「活馬真車」的風采,陵園內外到處盪動著參觀者的身影。

  銅車馬出土位置示意圖

  面對這意想不到的局勢,為保證文物的安全,根據省文物局的指示,袁仲一和程學華在銅車馬坑邊用乾草搭起一座棚子,日夜守護,以防不測。

  銅車馬出土的位置,正在附近農村社員的麥地中,這些社員眼看著人流源源不斷湧來成大軍壓境之勢,青色的麥苗被踩成泥土,便急中生智,立即找來繩子、木樁等,將銅車馬坑包圍起來,並在參觀銅車馬的必經之路設卡堵截,找些廢紙胡亂剪成長條設卡兜售,凡進銅車馬坑參觀者,需先買票才能進入。票價不貴也不賤,按秦俑館票價一半銷售。遠道而來的人參觀心切,不顧這賣票者是公是私,是合理還是非法,紛紛掏錢買票,衝進卡內直達銅車馬坑邊。整個銅車馬坑四周已被當地社員控制,所有秦俑館和考古隊工作人員要進入銅車馬坑工作,也必須和外地群眾一樣過卡買票。陝西省文物局幾位領導因未遵守規矩,闖進卡內,被當地社員連推帶拉轟出卡外,領導者威風掃地,只能抓耳撓腮遠望土坑興嘆。

  面對這混亂緊張的局勢,秦俑博物館派張寧鑫和當地駐軍聯繫,要求部隊派兵守護。為確保文物安全,當地駐軍調撥一個排的兵力進駐秦始皇陵園。當地社員一看自己的財源之地被解放軍占領,毫不退讓,大有與陣地共存亡的氣勢。解放軍自感此次行動是為國效勞,自然是據理力爭,大踏步前進。

  為爭奪守護權,一場軍民糾紛在所難免。最後的結果是解放軍數人受傷,其中一名戰士被急送醫院搶救才保住性命。一年後,他帶著一張三等甲級殘廢證退伍還鄉。

  解放軍官兵眼看無法繼續守護,只得退卻,重新把控制權讓給當地農民。面對這劍拔弩張的局勢,秦俑館無計可施,不得不派人向臨潼縣委、縣政府求救,希望能夠得到支持。然而,臨潼縣沒有站到秦俑博物館一邊,他們有足夠的理由對這場紛爭做出裁決:「秦始皇陵園是臨潼縣管轄的範圍,並沒有劃給秦俑博物館。在陵園裡挖出東西自然歸臨潼縣保管,秦俑館應知趣地自動退出。」

  事情已經挑明,局勢急轉直下。隨著時間的推移,問題的焦點已不再是誰守護的事情,而是這銅車馬應該歸哪家所有的矛盾紛爭,整個事情已變得非同尋常起來。

  為爭取主動,秦俑館向陝西省主管部門求援,但陝西省文物局也毫無辦法,只好再打電話向國家文物局求援。此時國家文物局副局長孫軼清已從秦陵發掘工地返回北京,並和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副所長王廷芳一起,將秦陵發現銅車馬和面臨的歸屬權問題,匆擬報告,向中共中央和國務院做了匯報。在中央的批示沒有下達之前矛盾自然無法解決,秦始皇陵園每天仍有四五千人來迴蕩動,社員設卡、售票依舊,只是秦俑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越來越難以接近銅車馬。只有袁仲一和程學華仍堅守陣地不放,守在車馬坑邊的小草棚里日夜監護。

  臨潼縣在等待中央的批示。

  秦俑博物館在等待中央的批示。

  雙方在經過幾個晝夜痛苦的等待之後,中央宣傳部向陝西省委發出了急電:

  秦陵出土銅車馬,運至秦俑博物館進行清理、修復和展出。

  電報很快轉至臨潼縣委和秦俑博物館,秦俑館立即派人持電報趕往臨潼縣委和縣政府協商。面對電文,臨潼縣委書記不再爭辯,說了句:「按中央的指示辦,交。」

  一錘定音,秦俑博物館和考古隊如釋重負,懸著的心怦然落地。

  銅車馬深在地面7米以下,況且已被土層壓碎,僅1乘銅車就破碎成1500餘塊,按考古人員的計算,光清理一個馬頭就需要半年時間。如何將銅車馬安全、完整、儘快地運往博物館,成為一個重大而首要的難題。

  複雜的現狀,使秦俑館每個人都知道,不能再有絲毫的耽誤。必須打破常規,另闢蹊徑。秦俑坑考古隊負責修復的副隊長柴忠言建議:採取整體提取的方案,即在銅車馬底部鋪上一塊大鋼板,四周用土板釘成一個大盒子,頂部用木板封蓋,這樣,銅車馬就從整體上被加固封閉起來。因為是一個整體,用吊車吊裝就成為不算困難的事情。吊出後,可運至室內慢慢清理修復。這一方案不僅可以儘快將銅車馬一次性提取,而且最關鍵的是可以防止銅車馬等文物在發掘工地夜長夢多,遭遇意想不到的損失。

  方案一經通過,接下來就是付諸行動。為了確保地下文物不松裂、不移位,一次性提取吊運成功,柴忠言決定先做模擬試驗。於是,柴忠言、吳永琪買來鋼板,到附近的鼓風機廠、縫紉機廠加工成大簸箕,又用4立方米木材做成4個大箱子,然後拉著這些工具,帶領邢天堂、楊省民等10餘名考古訓練班學員,來到秦始皇陵東側的上焦村,選擇了一處低凹的土坑進行試驗。經過10餘天的努力,終於獲得了重要的數據和經驗。省文物局在聽取了匯報後,決定由秦俑博物館領導成員、早年曾任解放軍某團參謀長的張寧鑫擔任現場總指揮,全權負責銅車馬的提取工作。

  起吊銅車馬現場

  12月19日,銅車馬的提取工作正式開始。

  當汽車拉著碩大的鋼板簸箕駛入工地時,同樣受到了設卡農民的阻攔。具體負責遷移工作的張寧鑫拿出中央發來的電報,示意農民放行。「我們不認中央的電報,只認麥子,把麥子壓壞,我們吃什麼?」農民的口氣依然強硬,汽車無法越過關卡進入工地。

  急紅了眼的張寧鑫一咬牙,當即決定:「所有壓壞的麥子都由秦俑館賠償。」

  「賠償多少?」農民開始放緩口氣,討起價錢。

  「產量的兩倍。」張寧鑫回答。

  「不行,進一次300元,少一個子也甭想過去。」農民毫不退讓,提出了驚人的價格。

  「就這樣定了,進一次300元。」張寧鑫果斷而堅決地當場拍板。

  「拿現款來。」農民望著張寧鑫漲紅的臉龐,伸出了沾滿泥土的手。

  張寧鑫摸摸衣兜,掏出一個筆記本:「現款我沒有帶,但可以寫條子,你們憑條子到秦俑館領錢怎麼樣?」

  「寫吧。」農民放下手,大瞪著眼睛看著面前這位黑大個兒的動作。

  按群眾要求,汽車進一次工地由秦俑館付300元現金。

  張寧鑫

  1981年12月19日

  紙條從筆記本上撕下,遞到農民手中。汽車冒著藍煙,穿越防線,駛向銅車馬坑。隨著張寧鑫手中條子的不斷書寫「付300元現金」,汽車、吊車一次次駛入工地而暢通無阻。

  一切準備就緒。銅車馬的四周挖出了幾條深達10米的寬溝,以4立方米木板的代價,將銅車馬連同1米厚的土層包裹起來,成為4個大型木箱。鋼板簸箕用吊車放入坑中,簸箕口對著銅車馬,板台架設千斤頂,逼使簸箕向銅車馬的底層慢慢推進,以使整個木箱進入簸箕。為了確保起吊的成功與安全,張寧鑫又派人向附近駐軍請求援助,部隊當即派來官兵守衛,同時派出吊車、汽車全力協助起吊。12月28日,吊車開始起吊,4個木箱裹挾著銅車、銅馬完整地進入汽車拖斗,在一片歡呼聲中,汽車冒著濃煙,轟鳴著駛往秦俑館。至此,歷時50餘天的銅車馬發掘提取工作總算畫上了句號。

  4天後,張寧鑫來到當地農村,找農民商量賠償事宜。

  「我已經寫了條子,你們看怎麼賠償,是不是按條子寫的辦?」張寧鑫問。

  「秦俑館哪來那麼多錢,賠償的事就不要提了。」憨厚樸實的農民回答著,遞過一碗熱茶。

  張寧鑫望著農民們那黑瘦的臉頰和一雙雙粗糙的手,想起這些天發生的一串串故事,心中滾過一陣熱浪,似乎這時他才真正認識了這些普通農民的內心世界。臨走的時候,張寧鑫真誠地對那黑瘦臉頰的農民說:「不能讓你們吃虧。我回去和館領導研究一下,就按五倍的糧食價格賠償這次造成的損失吧。」

  一個月後,秦俑館按張寧鑫提出的要求,向農民兌現了經濟賠償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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