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廄坑與珍獸坑
2024-10-06 04:49:13
作者: 岳南
考古學家程學華站在秦始皇陵封土之上,舉目四望,陵園周圍的莊稼多已收割,大片的田疇只有銀白色的荒草在秋風中搖擺。他反覆察看了地形,悄然走下陵頂,率隊來到陵園東側的上焦村外,開始了漫長的鑽探歲月。
一把把洛陽鏟鑽入當年的皇家聖土,一塊塊黃土碎石被切割開來,三個晝夜過去了,鑽探小分隊一無所獲。程學華憑著多年的考古鑽探經驗和對秦始皇陵的研究,隱約地預感到這一帶肯定會埋有為陵墓的主人陪葬的器物,這裡將是整個陵園隨葬品地下布局的探察開端。由此,他才把小分隊最先帶到這裡鑽探。但是,三天毫無收穫的事實,又不能不讓他重新考慮鑽探方法的得失。他在經過了一夜的深思後,毅然決定由原來間隔兩米的疏探改成間隔半米的密察。這個鑽探方法一經實施,很快證實了這一戰術轉變的正確。
那是一個秋日的黃昏,如血的殘陽灑映在高大的秦始皇陵上,晃動的野草泛起點點赤紅色的光,如同飄蕩的流火。天地輝煌,大自然再度張開生命的活力,接受蒼茫寰宇的熱切親吻。歷盡滄桑劫難的秦始皇陵園,也在這天地的饋贈中孕育著一個燦爛的未來。當程學華的探鏟再度穿入地下時,隨著鏟杆的微微顫動,傳來一聲微弱但異樣的聲音。據傳,凡是富有經驗的盜墓賊在鑽探時,都能從鏟杆和聲音的變化中,確切地感知和判斷出地下的器物。作為考古專業人員,其鑽探技術當然要遠勝於盜墓賊一籌,否則便稱不上考古學家,而只能算是掘地的農民了。尋的東西就要從這裡面世了,他沒有聲張,而是拔出探鏟移動了位置繼續鑽探。此時的程學華期望這裡會再度出現像一號兵馬俑坑那樣龐大的地下軍陣,再現人類文明的奇蹟。但事實卻使他失望並陷於迷惑,緊隨探鏟帶出的不是一塊塊陶片,而是朽骨的殘跡。
秦陵鑽探小分隊人員在陵園內持續鑽探30餘年尚未停止(秦陵考古工作站提供)
他把所有的鑽探人員叫到面前,對兩種不同的跡象做了細緻入微的分析。憑聽到的聲音和鏟杆賦予的感覺,他第一次所碰到的是個陶俑已成定局,而在這陶俑的旁側出土一堆朽骨殘跡該做何解釋?況且從朽骨的形狀、粗細來分析,又不像人骨。這就否定了會像一號兵馬俑坑那樣出土的朽骨多為漢唐之後葬屍的可能。為解開這埋藏地下的玄機奧秘,程學華決定將鑽探情況上報後再進行試掘。
秦始皇陵園陪葬坑位置
周圍5米見方的土層很快被掘開。當深入地下2米時,一個陶俑的頭蓋露了出來,這就是程學華在鑽探時感知的陶俑。當發掘人員將坑全部試掘完後,呈現在鑽探人員面前的是一幅和一號兵馬俑坑完全不相同的畫面。
一個高約70厘米的陶俑背西面東安詳地跽坐著,臉部和手背分別塗有粉紅色顏料,頭後部綰有細長的髮辮,衣袍呈淡綠色,兩眼平視前方,面帶慈容,雙手平放在腿上,似在觀看和等待著什麼。
在跽坐俑的面前,放置著陶罐、陶盆、陶燈等不同形狀的陶器,陶盆內有朽爛得發黑的陳跡,隱約可辨出是穀子和穀草。在陶器的前方,則是一副碩大的骨架,雖經兩千年的掩埋,但考古人員一眼便看出這是一匹馬的屍骸。
事情已經清楚,這是一幅完整的圉人[1]餵馬圖的再現。只見馬骨的身下有4個不粗的小孔,馬腿置於孔中。前端有一小土坎,坎上挖有缺口,其大小剛好把馬的脖子卡在缺口內,雖然沒有發現專門的葬馬輔助設施,但從馬的骨骼作掙扎狀和殘存於骨架上繩索的痕跡推斷,馬是被捆綁後抬到坑中活埋的。
程學華根據坑的位置和出土的器物推斷,類似的馬廄坑絕非僅此一處,它像兵馬俑軍陣一樣應為一個龐大的整體,從而構成秦始皇陵園整體陪葬布局的一個完整單位。
根據這樣的思維和推論,程學華開始率隊在坑旁分南北兩路進行鑽探。一個月後,馬廄坑的位置和排列形式全部探明,整個單位布局為南北向3行排列,每行千餘米,以坑的密度推算,至少有200座陪葬坑。為確切證實鑽探後的結論,程學華又率隊試掘了36座陪葬坑,出土器物除跟第一座坑類似外,還發現了陶盤、銅環、鐵斧、鐵鏟、鐵燈等不同的陪葬品,並在陶盆、陶罐里意外發現了陶文:
大廄四斗三升
左廄容八斗
大廄 中廄 小廄 宮廄 左廄
這些陶文的發現,為確定陪葬坑性質提供了確切的依據。「大廄」「中廄」「小廄」等文字,當是秦代宮廷的廄名,這就進一步證實陪葬坑象徵的是秦始皇宮廷的馬廄,或者說象徵著秦始皇生前宮廷養馬的場所;鐵叉、鐵鏟、鐵斧為養馬的常用工具,陶盆、陶罐為養馬的器具,穀粒和穀草是馬吃的食物,陶燈和鐵燈則是夜間餵馬人的照明燈具。
馬廄坑的發現,為研究史料缺少記載的秦代養馬習俗和馬廄的編制機構,提供了極為珍貴的實物資料。
秦始皇陵園西部內外城間的馬廄坑,苑囿坑鳥瞰圖。(引自王學理《秦俑專題研究》)
馬廄坑發現和試掘後,鑽探小分隊分成兩組,一組在陵園東側繼續擴大鑽探範圍,一組赴陵西開闢「第二戰場」。
1977年春,陵西鑽探組在內外城之間發現了和馬廄坑類似的陪葬坑31座。排列形式亦是南北走向的3行排列法,只是間隔比馬廄坑大些。為揭示陪葬坑的內容和奧秘,鑽探隊對中間一行17個坑進行了試掘。出乎意料的是,這17個坑中只是各自存有一個長方形的瓦棺,沒有其他器物出土。考古人員將瓦棺的頂蓋揭開,只見裡面存有一具動物骨骸和一個小陶盆,陶盆的形狀與馬廄坑出土的相同,只是動物骨骸要小得多,顯然不再是馬。經過科學研究鑑定,這些動物分別為鹿及禽類。
馬廄坑中的殉葬馬與圉人
既然已有動物骨骸,說明它的性質和馬廄坑是相同的,只是這裡的飼養者沒有在坑內。那麼,這組陪葬坑是否不再設飼養的圉人?
考古人員帶著疑問,對東西兩側陪葬坑又進行了局部發掘,發現每個坑中都有一件跽坐俑,其造型和神態與馬廄坑出土的跽坐俑極為相似,只是有幾尊陶俑和一號兵馬俑坑的陶俑一樣高大,姿勢不是跽坐而是站立,雙手不同於跽坐俑平放於腿上,而是雙手揣在袖中。對於這個奇特的現象,考古人員從姿態和服飾推斷,多數人認為這幾尊俑的身份要高於跽坐俑,可能是主管飼養事務的小官。[2]
試掘情況分析,中間的17座應為珍禽異獸坑,而兩邊則為跽坐俑或立俑。如果馬廄坑象徵的是秦始皇的私人養馬場所,珍禽異獸坑也該是宮廷的「苑囿」。兩組不同的陪葬坑在充分揭示了秦代宮廷制度和皇家生活習俗的同時,也讓後人透過歷史塵封,更加清晰地窺測到秦始皇的思想脈絡和政治心態。
坑內出土的袖手立俑,當時推斷此為主管飼養事務的小官有誤
儘管千百年來人們對秦始皇的所作所為議論紛紛、褒貶不一,但馬廄坑和珍禽異獸坑的發現,無疑揭示出秦始皇時代對於「人的價值」這一思想主題的認識和對人本身的尊重。兩組不同的陪葬坑,分別埋有活生生的馬和珍禽異獸,但飼養者或主管飼養事務的小官卻都是陶俑。如果沿著這樣的思想去觀察整個秦始皇陵園布局,就不難發現三個兵馬俑軍陣同那個秦大墓聯繫的內涵。
俑坑內出土的陶製將軍甲示意圖(上,一號坑出土的有披膊甲;下,二號坑出土的無披膊甲)
作為軍事指揮部的秦始皇兵馬俑第三號俑坑的幾十件俑中,沒有發現具有特殊地位的將帥俑,均為普通的幕僚,其身份和地位遠比一、二號坑發現的將軍俑要低。作為一個軍陣的指揮部而沒有將軍和元帥,就不能不讓後人產生種種疑問。直到今天,博物館講解員代表的主流講解是:軍隊的最高統帥是秦始皇本人,按照秦代制度,軍隊在出征時才由秦始皇臨時任命將帥,交給象徵兵權的虎符[3],而平時則不任命,軍權集於自己手中……所以三號俑坑沒有將帥俑。
這種說法自然有它的道理,但並不能令人滿意。因為任何一個軍事集團不管在平時還是戰時,總要有一位將領具體負責管理或帶領作戰。假設秦兵馬俑模擬的是一個陳兵圖而非戰時的出征或作戰圖,那麼這支軍隊同樣應有一位將領來負責管理和承擔具體責任。如果不是這樣,這支大軍豈不成為群龍無首、各自獨立的烏合之眾?一切訓練、防衛、後勤供給將如何實施?
正是基於這樣的事實,我們才不能撇開位於三號兵馬俑坑西側而尚未發掘的那座秦大墓,草率地把這個軍陣的最高指揮者讓秦始皇來擔當。馬廄和珍獸坑在賦予後人諸多啟示的同時,也同樣折射出秦大墓的主人可能就是兵馬俑軍陣的最高指揮者,而墓的主人也許正是生前為秦國統一天下立下過汗馬功勞、自蒙驁之後的秦國著名將帥之一。他與兵馬俑軍陣的聯繫同馬廄坑和珍獸坑中的所有動物與飼養者一樣不可分割,並成為一個整體。有研究者曾經提出:「假如秦大墓的主人是軍陣的最高統帥,那麼秦俑軍陣的性質將發生根本的變化,就是說俑坑軍陣不再是為秦始皇陪葬而變成為墓主陪葬了。」
天子駕六馬模擬圖
但馬廄坑賦予我們的認識是,馬與俑雙方不存在誰為誰陪葬的相互關係,它們作為一個整體共為秦始皇陪葬。同樣,墓主人和兵馬俑也是作為一個整體為秦始皇陪葬的,兩者在陶俑與真人真馬的關係中,儘管做了完全相反的安排,但正是這樣的安排,才更令人看出秦始皇對人的自身價值的尊重和良苦用心。
當然,鑽探小分隊不久發現的殺殉坑,則是另一種背景下的政治產物,這和已死去的秦始皇本人已不再有任何關聯。悲劇的發生同秦帝國的隕落一樣,實在是這位叱吒風雲的千古一帝始料不及的。
注釋:
[1]圉人是秦朝管理馬廄、飼養馬匹的人。
[2]這個觀點於25年後被另一群年輕的考古學家推翻,這類陶俑的身份被看作秦代高級文官。時程學華已去世。
[3]虎符:「符」是古代傳達命令或調遣兵員的憑證。一符剖為左右兩半,分存兩方,使用時兩半相合,稱為「符合」,表示命令驗證可信。戰國時期兵符呈虎形,世稱「虎符」。現存最早的虎符是1975年西安市南郊出土的秦惠文君時期(公元前337—前325年)的杜虎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