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沒於歷史中的信息

2024-10-06 04:47:48 作者: 岳南

  第二天,考古人員攜帶工具到農民打井處實地勘察。大家站在荒蕪的田野上,看到當地農民挖出的那個深4.5米的方坑,從斷面農耕層以下布滿了紅燒土、灰燼、陶片和俑的頭、臂、腿。俑雖已殘破不堪,但多少可以看出它的大小。如此規格的陶俑,使考古學家們大為驚異,儘管此前他們在陝西這片黃土高原上挖過不計其數的春秋、戰國、秦漢、隋唐等墓葬,卻從沒見過如此高大的陶俑,禁不住從內心驚嘆道:「奇蹟,真是奇蹟!」

  在一番感慨驚嘆之後,考古人員按照發掘程序工作起來。首先是對地形地貌的調查,通過現場勘察知道,這裡位於驪山北麓、秦始皇帝陵園東門的北側,距陵園東垣外約1.5公里,地處驪山溪水和山洪暴發沖積扇的前沿。多年來,屢經山洪的沖刷和淤沙堆積,形成了1米多厚的沙石層,表面浮積了大大小小的鵝卵石,上面長滿了灌木叢和當地常見的柿樹、杏樹等。

  驚昏圖 (孫永健作)

  本章節來源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當地理環境搞清之後,又進行了一系列的拍照、文字記錄、測量等對於考古人員來說不可或缺的工作,然後開始普查。通過查找文獻,走訪當地群眾,發現歷代王朝編纂的史書上,沒有任何有關兵馬俑的記載,一切故事都來自民間——

  信息之一:

  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在西安稱帝後,親率大軍東渡黃河,直撲北京。多爾袞帶領數十萬八旗子弟進駐山海關以東的茫茫雪原,虎視眈眈翹首西望。大明帝國已走到了它的盡頭,向歷史的死海沉去。

  由於戰火連綿,驪山腳下難民雲集,西楊村頓時添了不少逃難的百姓。

  依然是春旱無雨,村中僅有的一口井已無法滿足眾人的需求。於是,難民們便組織起來,到村南的荒灘上掘井取水。

  一切都極為順利,僅三天時間,井下已冒出清澈的泉水。然而,一夜之間,井水又流失得不能倒桶提取,眾人見狀,無不稱奇。

  有一青年後生找來繩子拴在腰上,下井查看。當井上的人們急著要得知緣由時,卻意外地聽到井下一聲恐怖的慘叫,隨後再無聲音傳出。大家急忙把青年拉將上來,只見他已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大家在驚恐忙亂中將青年抬回村中,用薑湯灌醒,這青年嗓子眼嘰里咕嚕地亂叫著用手比畫,但就是說不清是何緣故。

  一大膽的漢子納悶之中頗不以為然,提刀重新下井,探看究竟。由於眼睛一時不能適應井底的灰暗陰森,大漢便以手摸壁,四處察看,發現井壁已被水泡塌了厚厚的一層。

  正在這時,只聽身後嘩啦一聲響動,大漢打個寒戰,急轉身,見一塊井壁塌陷下來,隨之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洞口。洞口處站著一個張牙舞爪的怪物,晃蕩著似在向他走來。

  大漢本能地舉刀砍去,隨即向井上發出呼救。當他被拉出井口時,已面如土色,昏倒在地。

  消息傳開,無人再敢下井探尋。西楊村一位老秀才遍查歷史典籍,終於找到了「不宜動土」的根據,謎一樣的水井也隨之填平。

  村民打井斬妖圖(孫永健作)

  老秀才為讓後人牢記「不宜動土」的緣由,特地用「筆記」形式記載了事件的詳情:

  大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初七,民於村外掘井,三日,乃水出。是夜,則水失而不得倒桶。眾人見狀,無不稱奇。一後生縋井而下,隨恐嚎而昏厥。薑湯灌之,後生乃不知井下何者也。另有壯士提刀復入其井,壁塌,見一怪物如真人,咄咄作噬人狀。士駭極,舉刀砍之。怪物乃不倒。村人聞呼將士提出,士乃久昏不醒。吾聞之,告不宜動土也,復平之。嗚呼,國之將亡,必有妖孽滋生,是以記之,以醒後世者也。

  老秀才這「不宜動土」的理論,儘管沒有讓後人醒悟,並停止在這裡挖掘,但這份「筆記」便成了最早有關秦始皇陵兵馬俑信息的記錄。

  信息之二:

  清宣統年間,驪山腳下的下和村一個叫和興道的老人猝然病逝,家人悲痛之餘忙給死者築冢送終。在一位風水先生的指點下,墳址選在了西楊村南的荒灘上。按風水先生所言:「此地背倚驪山,西靠秦陵,東傍少華秀峰,面臨渭河滔水,實為難得的風水寶地。葬入此處,保證家業興旺。」

  和氏家族按風水先生指點的具體位置,悲喜交加地掘了下去。當墓地快要完工時,令人恐怖的事情發生了:一個看上去面部猙獰的陶俑頭露出地面。恐慌中,和氏請來族裡長者察看,經過一陣深思琢磨,長者慨然長嘆曰:「這是不祥的徵兆,咱被風水先生暗算了,他想絕咱的後代啊!」

  事情變得錯綜複雜起來,按當地風俗,人死後只能選一處墓址,墓位選定,一旦挖下第一杴土,無論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都要把死者埋入此處,若再改址,家中必然還要有人死亡。

  既然已無路可退,而這裡又明顯發出了「不祥」的信號,怎麼辦?悲憤、沮喪的和氏家人一致決定——先拿風水先生試問!

  拿了賞錢正在家悠然自得地喝酒的風水先生,被突然闖來的四個大漢扇了幾個耳光後,酒桌四腳朝天。沒等風水先生發話,四個大漢便把他挾持到墓地。這時整個殘破的陶俑已被在焦慮中變得瘋狂的和氏家族挖了出來。

  風水先生一見這仰躺在地上的真人模樣的「怪物」,先是大吃一驚,隨著額頭沁出的汗珠,漸漸從迷糊中醒了過來。在他幾十年觀風看水的漫長生涯中,像這樣的事情從沒遇到過,真可謂世道滄桑,奇事百出,讓他大開了眼界。

  面對這猙獰的「怪物」與和氏家族悲憤的烈焰,老先生驚恐之餘便充分顯示了他久經沙場、浪蕩江湖的才能和膽識。他先是把臉一沉,來到和氏家族長者的面前,大聲質問:「你們如此恩將仇報,是何意思?」

  「你看,這是什麼?」長者抖動著花白的銀須,指著陶俑,「你讓先人同妖怪做伴,是不是想斷我子孫?」風水先生狡黠地笑了笑:「原來如此,你來看,這是什麼?」他把長者的視線引向不遠處的荒灘野地。

  荒灘上十幾座土丘隱約可辨,長者望著,大惑不解。「不知道吧。」風水先生變得溫和起來,「我來告訴你,那土堆下埋的全是作古的先人。這些先人的後世子孫也都一個個發了起來。」風水先生領著和氏家族眾人來到土丘旁,逐一指點:「這是三國時五官中郎將趙世濟的父親葬地;這是明嘉靖年間禮部尚書王戰勝母親葬地;這是清康熙四年狀元郎楊茂父親葬地,還有這幾座,全是歷代名人世家的先人葬地……」

  風水先生清了下嗓子,對那位白髮長者說:「他們的後世憑什麼得以顯赫,成為人上之人?」

  「憑什麼?」此時,和氏家族已被風水先生這番雲山霧罩、不著邊際的演講弄得暈頭轉向,不得不強按怒火反問道。

  風水先生見和氏家族已被唬住,便大著膽子繼續施行他的騙術。他來到陶俑前,用手一指:「就憑它,是它的功勞。」

  和氏家族更是如墮霧中,接下來就只有聽憑風水先生那巧舌如簧的解釋了。

  「先父臨死的時候,把我叫到他的跟前,悄悄地對我說:『孩子,我看了一輩子風水,對左鄰右舍了如指掌,可就是村東南角那塊荒灘捉摸不透。看上去那是平常的一塊地,怎麼在那裡入葬者的後世一個個都發了。我平生沒敢讓一人葬於此處,你也不要隨便讓人在此入葬,等有朝一日琢磨透了,再去施行吧。』說完,先父就閉上了眼睛。」風水先生講到這裡,像集市上說書賣藝的行家,故意留下懸念,以吊起眾人胃口。

  「後來呢?」終於有人入了圈套。

  「我記住了先父的遺訓,開始琢磨這個地方,但30年沒能開竅。後來我來到皇姑廟燒香求教,終於得到了仙人的指點。原來這些入葬的先人墓旁都有這個寶貝,這就是古書上說的天神,是它的保佑才讓入葬者的後人顯赫起來。」

  「真的?」和氏家人已完全被他征服。

  「我見你和氏一家為人厚道忠誠,與我家父輩又有交情,才將墓穴選入此地。我有心告訴你們這個秘密,但天機不可泄露,順其自然。想不到今天你們如此放肆,現天機已泄,你們和氏家族百年的造化成為青煙,真是痛哉、惜哉!」風水先生說完,一屁股坐在地上,氣喘吁吁,作冤屈狀。

  當時出土的男性陶俑,與後來考古隊在秦始皇陵園出土的這件跽坐俑具有類似的坐姿與相貌

  和氏家人終於豁然開朗,由悲轉喜,白髮長者既羞又愧,紅著臉過來賠禮道歉,並派人將風水先生領回家酒肉伺候……

  為洗刷剛才的恥辱,風水先生借著酒勁,心生鬼招,以捉弄和氏家人。酒足飯飽之後,他把招數悄悄地告知白髮長者,再度領了賞錢,揚長而去。

  半夜時分,和氏家人將陶俑偷偷抬回家中,用繩子捆綁起來放在死者面前,死者的兒子咬破手指,將血濺於俑頭之上,爾後揮動桃木條子向俑身猛力抽打,直到黎明雞叫三遍才作罷。如此連續三日,和氏家人又於夜深人靜時將陶俑悄悄運往墓地埋起來。這是風水先生對和氏家人的報復,而和氏家人卻真認為如此去做就能子孫興旺、家業驟發……

  這段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被後來的考古學家們在附近農村調查中得知,講述者就是那位風水先生的兒子,時已年過八旬,白髮蒼蒼,早年他也曾以祖傳的觀風看水為生,他父親向他講述這個故事的目的在於啟發他隨機應變,轉高山為坦途,化干戈為玉帛,以應付各種意想不到的險局危況。

  故事儘管有渲染編撰的痕跡,但基本事實似不能否定,因為在後來大規模的發掘中,證實確有十幾座墓葬已穿入俑坑,其中一座為漢代,兩座為明清時期墓葬,周圍的陶俑都有明顯的挪動痕跡。可惜這些信息,沒有傳給更多的人,就被愚昧埋葬了。

  信息之三:

  1932年春,在秦始皇陵內城西牆基外約20米處,當地農民在掘地中,從1米多深的地下挖出一個跪坐式陶俑[1],此時關中正值軍閥混戰,狼煙四起,這個陶俑很快下落不明。據推測,此俑很可能被後來逃往台灣的國民黨軍隊帶走。

  1948年秋,在秦始皇陵東的焦家村附近,農民又挖出兩件陶俑,兩俑均為坐姿,身著交襟長衣,腦後有圓形髮髻。一件被臨潼縣文化館收藏,另一件藏於中國歷史博物館。

  儘管這三件陶俑已幸運地重新回到人間,但人們在擁抱它的同時,只是欣賞敬慕它們自身的價值,而做出「是屬於秦國全盛時代的偉大藝術創作」的結論,卻未能做更詳盡的研究。無論是一代名家鄭振鐸,還是中國歷史博物館有研究員頭銜的專家,都把那件男性跽坐俑誤標為「女性」。當然,從外表看,那件俑也確是像一位靦腆的少婦。

  信息之四:

  1964年9月15日,《陝西日報》在一版並不顯要的位置登載了一則消息:

  臨潼出土秦代陶俑

  最近在臨潼秦始皇陵附近又發現秦代陶俑一個。是在焦家村西南約一百五十米處,今年4月,群眾在整理棉花地時,距地面約一米深處發現的,為一跪式女俑。這一陶俑比解放前發現的兩俑更為完整。頭髮、衣紋清晰可見,神態幽靜大方,栩栩如生。現文物保存在臨潼縣文化館內。

  這是秦俑被埋葬20多個世紀以來,第一次以官方文字報導,也是這地下軍陣最有可能走向人類的重要信息,可隨著人們好奇心的滿足,這些信息很快煙消雲散,縹緲於無限的宇宙了。這8000伏兵要走出黑暗,重見光明,或許註定要等到10年之後。

  注釋:

  [1]即所謂的「跽坐俑」。跽是長跪,兩膝著地,臀部壓在兩腳的後跟上。做跽坐姿勢的陶俑象徵從事雜役的僕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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