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在鼓裡的國家文物局

2024-10-06 04:47:46 作者: 岳南

  1974年7月5日,藺安穩的文章與李先念的批示,一同擺到了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的辦公桌上。王冶秋看到批示,心中一沉,是不是陝西又出現了打砸搶燒文物或文化遺址的事情?此時「批林批孔」正在全國進行,許多文物和文化遺址已被砸爛燒毀。當然最倒霉的還是孔老夫子故址的那三大文化景觀——孔府、孔廟、孔林。幸虧周恩來總理出面阻止,方算挽住狂瀾。這類屢見不鮮的事情儘管讓文物局焦慮不安,但又無可奈何。「批示」的到來除了令這位主管全國文物的最高領導人又蒙上一層陰影外,似乎並無太大的驚異。

  

  當他看到文章的標題時,大為驚駭並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一股難以名狀的喜悅與興奮划過腦際,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尚有珍貴文物出土,的確令人激動不已。可惜這種心情只是在腦海里一閃而過,隨之而出現的是一個大大的問號,我怎麼不知道此事?

  當他以最快的速度閱完文章的全部內容後,一種失職與蒙辱的感覺油然而生。國務院白紙黑字的批文已到眼前,可堂堂的文物局局長對此卻全然不知,實在是不可思議。他抓起電話,讓文物管理處處長立即趕到自己辦公室,也許是文管處沒有匯報才造成自己的被動,他想。

  當文管處處長陳滋德趕來時,對文章所報導的一切仍然一無所知。國家文物局被蒙在鼓裡了。

  王冶秋拿起電話接通了陝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希望儘快了解事情的具體情況。可令他失望的是,陝西方面做了「我們也一點不了解」的回答。

  陝西省文管會同樣被蒙在了鼓裡。

  為爭取主動,儘快了解詳情,7月6日,國家文物局文管處處長陳滋德,攜帶李先念副總理的批示,乘飛機抵達西安,向陝西省委主管領導人和文化局傳達了內參內容與批示。第二天,在陝西省文管會負責人杭德洲等幾名幹部的陪同下,火速趕到臨潼縣文化館。

  「這麼大的事,你們為什麼不上報?」省文管會負責人顯然不是以表揚的神態質問文化館館長王進成和文物幹部趙康民,這一詢問的目的在於當面證實自己的確對此不知,也給北京來的陳滋德一個心理上的平衡。

  「有說是神廟,有說是磚瓦窯,到底屬於什麼性質說不準,我想弄個明白後再匯報。」趙康民極為尷尬地做著解釋,內心的苦衷自然沒法說出。

  事已至此,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說些什麼,當大家來到展廳,看到已修復的高大陶俑時,一切的沉悶與不快都煙消雲散了,每一雙眼睛都射出驚訝和激動的亮光。一個個彪悍健壯、栩栩如生、頂鎧戴甲的武士,巋然不動地站立在面前,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陽剛之氣。

  修復後的兵馬俑

  「太偉大了。」陳滋德讚嘆著,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轉身對眾人說:「快,快去現場看看。」

  他們來到了西楊村外的井邊。

  由於此前臨潼縣文化館已組織社員在井的四周掘開了一個南北長15米、東西寬8米的大坑,坑下更多的陶俑已顯露出來,在客觀上增加了可視效果。

  大家以欣喜的心情查看了俑坑所在的位置和陶俑的形狀,對俑坑的性質做了大體的估計:既不是磚瓦窯,也不是神廟遺址,根據俑頭可以自然拿下和空腹來看,它和前些年在秦始皇陵園內出土的跪坐俑基本相同。從這一點可以肯定陶俑的時代不是漢唐而是秦代,可能是項羽盜秦始皇陵時放火焚燒的一個秦代遺址。

  既然人類已經接到了這支地下大軍的信息,就再也不能放過這個歷史性的契機,陳滋德與陝西省委領導人商定,儘快組織一支考古隊,徹底弄清這一重大發現的內涵。之後,陳滋德速返北京,向王冶秋匯報了他赴陝西的工作情況。此時,江青為臨潼方面沒有及時上報而大為光火之事,已通過姚文元的秘書轉達給了王冶秋,並讓文物局寫出具體調查報告迅速上報中央。在這種情況下,王冶秋主持了報告的寫作,除實事求是地說明了陝西方面發現武士俑的經過外,鑑於江青炙手可熱的權勢和咄咄逼人的氣焰,報告在最後一段寫道:「這次中央負責同志的批示,對文物工作是一個很大的促進。最近我們除遵照江青同志關於不能把出土文物據為己有的指示精神,代國務院草擬了文件外,今後還準備在工作中經常注意表揚保護文物的好人好事,批評本位主義以及把出土文物據為己有的傾向,把文物工作進一步加強起來。」當這份報告上報之後,王冶秋才鬆了一口氣。

  秦俑坑所在位置示意圖

  經過國務院和國家文物局批准,陝西省委組成了秦始皇陵秦俑坑發掘領導小組。領導小組成員為:

  陝西省文物局局長於哲吉

  陝西省博物館革委會主任廷文舟

  陝西省文管會負責人杭德洲

  臨潼縣縣委宣傳部部長張志超

  臨潼縣晏寨公社黨委書記傅永仁

  西楊村生產隊隊長楊培彥

  同時,陝西省委決定由省博物館、省文管會、臨潼縣文化館三家抽調專業人員,成立秦始皇陵秦俑坑考古發掘隊,對遺址進行發掘。首批隊員共5人,其年齡和知識結構狀況為:

  杭德洲,45歲,北京大學考古訓練班[1]結業。

  袁仲一,41歲,華東師大古代史碩士研究生畢業。

  屈鴻鈞,50歲,北京大學考古訓練班結業。

  崔漢林,37歲,西北大學考古專業畢業。

  趙康民,40歲,高中。

  從以上的人員狀況可以看出,這是陝西方面所派出的最為精銳的考古分隊之一。就20世紀70年代的中國而言,像這樣年富力強、受過專業訓練或具有實踐經驗的考古隊伍是少見的。

  7月15日下午,杭德洲、袁仲一等考古隊人員,攜帶幾張行軍床、蚊帳等生活及發掘用具,匆匆離開西安,乘一輛敞篷汽車來到西楊村,在生產隊長楊培彥的安排下,於村邊生產隊糧庫前的一棵大樹下安營紮寨。

  當一切安排妥當,又匆匆吃了幾口自己攜帶的乾糧後,夜幕已降臨。四周看不到一點燈火,沉寂蒼涼的秦始皇陵被蒙上了一層陰森恐怖的面紗。高大的驪山在夜色中辨不分明,只有陣陣悽厲的狼嚎隱約傳來,使這塊土地顯得更加荒蠻和更具野性。

  此時,煩悶的熱浪沒有隨著太陽的西墜而退卻,依舊在這片荒灘上穿來盪去,似在尋找棲身的家園。考古人員躺在鋼絲摺疊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先是為秦俑的發現激動地談論,再是為口渴想著招數。

  附近村莊的農民已經歇息,顯然不好再去打擾,於是有人終於想起了村外不遠處的那片瓜田,這是他們乘車前來時發現的一個令人嚮往的地方。「是不是到瓜地里弄幾個瓜來解渴?」有人提出建議,很快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讚賞。

  正當大家為由誰付諸行動相互推託時,幾乎同時聽到前面樹林裡發出唰啦唰啦的響聲。「是不是狼來了?」有人最先做出判斷,大家停止了爭論,在驚悸中下意識地跳下床,抓起了石頭。

  在此之前,生產隊長楊培彥早有忠告,這面前的荒山野林,晚上常有野狼出沒。不久前,有一個孩子夜間上廁所時被狼活活咬死了。

  不一會兒,樹林裡的聲音消失了。正當大家擦著汗水準備為弄瓜的事繼續討論時,樹林裡突然響起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哀號,每個人又本能地抓起了石頭。哀號聲越發悽慘和令人驚恐。

  「有人遇上狼了,快去。」又不知是誰的提示,這回大家不再猶豫和展開討論了,或抓緊石頭或折根粗壯的樹枝,向林中跑去,準備做一次驚心動魄的人獸大搏鬥。

  當考古人員彎腰弓背,懷著極度的驚恐來到哀號者面前時,借著手電筒的光亮,看到了一幅出乎意料的畫面: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赤身裸體被綁在樹上,身邊站著的三條大漢手搖皮帶,猛力抽打那裸露的軀體,哀號聲不住地在曠野里響起。

  事情終於明白。三個裸體少年偷瓜不成反被看瓜人捉住,於是便被帶到樹林進行懲罰……這個場面令考古人員在大開眼界的同時又感到不可思議,這是他們和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第一次真正認識,也是生活在這裡的人群留給他們的第一個印象。當然,對於這些考古人員來說,不可思議的事情才剛剛開始,在後來的歲月中,將會有更加奇特的故事展現在他們面前。當一切都明白後,他們才真正懂得這就是真實的中國鄉村和真正的鄉村生活。

  注釋:

  [1]考古訓練班,實際是由國家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考古專業聯合舉辦,地點在北大,共辦四期,號稱考古文物界的「黃埔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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