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重新閃亮
2024-10-06 04:45:27
作者: 岳南、楊仕
陰森潮濕的地下玄宮,又亮起了昏淡的燈光,清理工作在停止了近半年之後,終於重新開始。對發掘人員來說,歷史既然再次給予他們這個良機,就不能輕易地失去。目前最緊迫的任務,就是迅速打開萬曆皇帝的棺槨。
棺蓋上銘旌殘跡「大行皇帝梓宮」
這個寬、高均為1.8米,通長3.9米的巨大棺槨,依然悠閒自得地穩坐在玄堂中央。歷史讓這位帝國皇帝的亡魂,在玄堂上多停留了近半年,今天終於氣數殆盡,在明亮的水銀燈下,被推到了億萬觀眾面前。朱紅色的槨板為松木精製而成,四壁以銀錠形卯榫壓住,再用鐵釘釘牢。雖歷經三個多世紀,仍不失當初的威嚴和莊重。蓋底板異常厚重,兩側釘入4枚大銅環,想必這是為了梓宮運送及入葬時拖運方便而設。因為有銅環相助,這巨大的棺槨就可從百里之外平安地運到玄宮。槨板之上,放置著木製儀杖幡旗之類的殉葬品,形式排列有序,大有兩軍對壘、兵戎相見之勢。
夏鼐大師親臨現場,隊員們用鐵製的銳器將槨板慢慢撬開拆除,一口楠木製成的梓宮露了出來。只見棺木上方蓋有一塊黃色絲織銘旌,兩端鑲有木製龍牌。銘旌中央金書六個醒目的大字:「大行皇帝梓宮。」
棺木外披朱漆,從四周無一絲縫隙說明,朱漆是在皇帝的屍體入棺後才塗的。梓宮與槨形制相同,前高后低,前寬後窄。從棺前正視,上部略窄,下部稍寬,中部寬大;兩側呈弧形向外突出,使棺內中部有較大的空間;棺蓋則用四個大鐵釘牢牢釘住。
最後一日梓宮就要開啟,幽深的玄宮內悄無聲息。發掘人員撬動棺蓋,鏽蝕的鐵釘在緩緩晃動,厚重的棺蓋露出了隙縫,銳器沿縫隙向里推進,咯吱、咯吱的聲響,如同棺內的主人發出的呻吟聲。
也難為這位萬曆皇帝,在地下,愧對列祖列宗,來到塵世,又羞於面對世人。所以,唯一的辦法是死死地抓住棺蓋不放。
然而,虛弱的陰魂在這些血氣方剛的小伙子面前,顯得蒼白無力了。陽能克陰,這是兩個世界經過千百年的爭奪得出的最後結論。在這陰陽雙方交手的關鍵時刻,萬曆皇帝再度像對待他的帝國一樣,索性撒手任憑天命。隨著「咔嚓」一聲悶響,朱紅色的棺蓋被高高地撬了起來。四個黑色的鐵釘也如同大明帝國的廷臣守將,自顧不暇,棄關而去,只留下他這個光杆皇帝。
隊員們用手把住棺蓋,憋足力氣,隨著夏鼐大師一聲令下,厚重的棺蓋倏然而起,然後隊員們搖搖晃晃地將棺蓋放在了棺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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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棺蓋板被撬開移於一旁
大家歡呼著擁向這位大行皇帝的梓宮,只見裡面塞滿了各種光彩奪目的奇珍異寶。一床紅地繡金的錦緞花被,閃著燦燦螢光,護衛著各色的金銀玉器、織錦龍袍。這無疑是一個集大明帝國璀璨物質、文化、藝術於一身的寶庫,是一部詳盡的明代帝國史書。
鄭振鐸(左一)、夏鼐(左二)與考古人員在萬曆棺槨前察看隨葬器物並親自動手發掘
趙其昌拿起照相機,隨著鎂光燈的閃爍,拍下了開棺後的第一批資料。冼自強手拿畫板,描繪著梓宮與器物的形制。其他隊員忙著測量、編號、記錄、登記……一切都按照考古手段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夏鼐和趙其昌默默地圍繞著棺木仔細查看,倆人的心情相同,都在考慮著如何清理棺中這數以百計的殉葬品。萬曆的梓宮不同於兩位皇后,它完好無損,高達1.5米,即使站在凳子上,也無法進行操作。如何既便於操作,又不損壞棺木和隨葬品,這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當天晚上,夏鼐把趙其昌找來,談了自己的設想:「在棺木四周搭起木架,架上再鋪木板,這樣人可以趴在木板上進行清理。」趙其昌聽後猶豫地說:「這樣做,好倒是好,可太辛苦了。我們年輕人受得住,您正在病中,怎麼支持得了?」然而,倆人考慮再三,拿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按這個方案試一試。
夏鼐(右一)指導考古隊長趙其昌(右二)等人如何在木架上清理棺內器物
很快,萬曆梓宮的四周搭起了木架,鋪上木板,人趴在木板上,探身棺內進行操作。掀開錦被,裡邊露出了形態各異、色彩紛呈的道袍、中衣、龍袍等服飾。發掘人員按照放置的順序,小心地拿出上層的一件道袍。道袍為素黃綾做成,設有紗里,右面開襟,腋下有帶巧妙地將開襟綁住;道袍通體肥大,外形同今日道士所穿服裝相類似,不同的是背後有錯襟,兩側開口以至兩腋,這樣的造型,穿起來也許更方便些。底襟裡面有絲線繡字,字跡清晰:
萬曆四十三年正月十八日造
長三尺九寸六分
綿九兩
袍的裡面放有字條,文字除和繡字相同的外,另有:
本色素綾大袖襯道袍
袍身寬二尺一寸
萬曆皇帝棺內西端隨葬器物
袍內填有棉絮,但分布極不均勻。根據製造年月和袍的成色進行分析,這件道袍萬曆生前並未穿過。事實上,整個明朝的君主都崇尚佛教,而對道教都比較冷淡。朱元璋和朱棣兩朝,都有佛門高僧輔佐政事。而當年還是燕王的朱棣,正是靠慶壽寺僧人道衍即姚廣孝的幫助才奪得了帝位。萬曆的生母慈聖太后,生前多次捐獻銀兩修繕佛廟,萬曆和鄭貴妃邂逅之後,也時常雙雙到佛寺進香,以求佛祖保佑他們百年之好。明代君主對佛教的崇拜,是否與他們的祖先開國皇帝朱元璋曾當過和尚有關,尚無結論,但這方面的因素至少會對他們的思想產生影響。
除去嘉靖皇帝之外明代君主對道教冷漠,但並不排斥,仍然將其作為一種文化遺產加以容納。萬曆皇帝棺內的道袍或許可做實證。這件道袍的出現,絕非偶然,它同故宮、天壇、紫禁城那輝煌的建築一樣,說明了處在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帝國在對待文化方面的胸襟和情懷。這與清朝後期漸已形成的小巧精緻的建築及封閉的文化心態形成鮮明的對照。不管鄭和率龐大的船隊七下西洋的最終目的和結果如何,就其氣魄而言,是後來的大清帝國所不能企及的。假如資本主義工業文明提前三百年引進中國,明代的君臣也絕不會像慈禧太后懼怕火車一樣恐慌不安。可惜,歷史的進步從來就不是隨著時間的流動而前進的。
萬曆皇帝棺內出土的緙絲十二章福壽如意袞服(複製件)
在各類袍服、衣料的下層,深藏著一件稀世珍寶,這就是萬曆皇帝的緙絲十二團龍十二章袞服龍袍。袞服是皇帝在祭拜天地、宗廟、社稷、先農、冊拜、聖節和舉行大典時所穿的禮服,是龍袍中最為珍貴的精品。
袞服底紋織有「卍」「壽」字、蝙蝠、如意雲,象徵「萬壽洪福」;十二團龍分別緙制在前後身及兩袖部位,每一團龍又單獨構成一組圓形圖案,中心為一條蛟龍,兩側為「八吉祥」紋樣。蛟龍之上,再飾流雲,龍下飾海水、江崖。「八吉祥」紋是八種圖案紋樣,即輪、羅、傘、蓋、花、罐、魚、盤長。在十二團龍圖案之外,又緙十二章紋樣,這就是帝王特有的十二章袞服。十二章也是十二種紋樣,即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紋樣各有含義,日、月、星辰,晝夜有光,表示普照天下;山取「鎮」土,龍取「變化無方」;華蟲是雉雞,翎毛華美,表示「文采昭著」;宗彝是尊彝之上再做上長尾猴形,古代相傳長尾巴猴子孝順,棲息於樹,老猴子在最上面,依次相排,小猴子在最下面,守衛長輩的安全,故宗彝取「孝」義,不忘祖先恩德;藻是有花紋的水草,取其有「文」;火即火焰,取其「明亮」;粉米是糧食,人離不開米麵,取義養人;黼是斧頭的形狀,取義「果斷」「權威」;黻是兩個弓相背,取義「見善背惡」。總之,意在象徵皇帝文武兼備,處政英明果斷,聖光普照大地,恩澤施於四方。遺憾的是,這位萬曆皇帝除了理事專斷之外,其餘諸條卻一無所具。面對祖製圖案的良苦用心,不知做何感想。
緙絲十二章福壽如意袞服後襟右袖紋樣
關於袞服織法的研究,在沒有新的論斷問世之前,其緙絲「通經斷緯」的技法,應當說是起源於漢魏。
1959年,考古學家在新疆巴楚東北托庫孜薩來古城遺址中,曾發現過一塊用通經斷緯技法織成的紅地寶相花緙毛殘片,按時間推斷,它和1906年英國考古學家斯坦因在新疆古樓蘭發現的一片具有「通經斷緯」技法和希臘風格的毛織人像不相上下,均為漢代中期的產物。1973年,我國考古工作者又在吐魯番阿斯塔那一帶,發現一套緙絲織成的絛帶,經推斷為盛唐時期的產物。
緙絲十二章福壽如意袞服左前襟紋樣
至宋代,緙絲在中華內陸盛行開來,今天我們還可以從《紫鸞鵲譜》《紫湯荷花》《紅花樹》等著述的封面或卷首中,找到以緙絲為裝裱的實物,而關於緙絲在宋代盛行的文字證據,也同樣可以找到。莊綽在所著的《雞肋篇》中曾有這樣的記載:「定州織刻(緙)絲,不用大機,以熟色絲經於木杼上,隨所欲作花草禽獸狀。以小梭織緯時,先留其處,方以染色線綴於經緯之上,合以成文。若不相連,承空視之,如雕鏤之象,故名刻絲。如婦人一衣,終歲可就。雖作百花,使不相類亦可,蓋緯線非通梭所作也。」莊綽為宋代人,可見緙絲通經斷緯的技法,已為他的同時代織匠所用。
宋代織機圖
明代初期,禁用緙絲做服,以示節儉。至宣德年間,隨著節儉之風被享樂腐化所代替,緙絲才重新發展盛行起來。朝廷設內造司,專以緙絲通經斷緯的技法製造袞服(皇帝大典專用服)。由於袞服的製造工藝複雜,造價昂貴,即使最熟練的織匠,每天最多也只能織一寸二分,織完一件袞服,大約需要十年時間。定陵出土萬曆皇帝的這件十二章福壽如意緙絲袞服,應算是目前我國所見到的唯一的緙絲袞服珍品。到1983年,定陵博物館委託南京雲錦研究所研究複製一件,該所積三十多年的經驗,花費了整整五年時間,終於織造完成,填補了明代龍袍織造技術失傳三百餘年的空白。
這件袍料的全名為:「孔雀羽、織金妝花、柿蒂過肩龍、直袖、膝欄、四合如意雲紋紗、袍面料。」為恢復龍袍的本來面目,必須對原物進行「追色分析」和「經緯分析」。具有三十年織錦經驗的南京雲錦所老藝師王道惠,在色如灰土的龍袍前夜以繼日地描摹四十八天,才完成了龍袍的摹稿,錄下精確的數據。一件龍袍重900克,而挑結的花本[1]即重幾十公斤,用線121,370根,首尾長達五十多丈。孔雀羽更要經過精心挑選、劈絲、搓接成線,與彩色絲線盤織成雲龍圖案,再與真金線交織在一起,別有一種高貴華麗的裝飾效果。難怪有關專家認為,這件明代皇帝龍袍的複製品在選料、織紋、色彩、圖案和織造技藝上都與歷史真品相同,堪稱「傳世稀珍」,終於在1984年第四屆全國工藝美術品百花獎評審會上獲得殊榮——金杯獎。
當發掘人員清理到第十一層時,發現一條兩邊對摺的錦被。打開錦被,萬曆皇帝的屍骨顯露出來。一個令大家猜測了兩年的謎,終於揭開了。
棺內露出了萬曆皇帝屍骨
他已不是保存完好的屍蠟,而是一具形貌可怖的骷髏。這位「大行皇帝」靜靜地躺在一床錦被上,骨架頭西腳東,毫無血肉的面頰稍向南偏,左臂下垂,手壓在腹部,細長的手骨攥著一串念珠,像在祈禱神靈的保佑。右臂向上彎曲,手放在下頦附近,一縷黃褐色鬍鬚掛在唇邊,似在悠然自得地捋著鬍鬚,暢談軍國大事,顯然是入葬時人為擺設而成。脊柱上部稍有彎曲,左腿伸直,右腿微屈,兩腳向外撇開。身穿的龍袍大都腐爛,腰部束一條玉帶,頭戴「翼善冠」,髮髻梳理完好,足登高筒長靴,褲腳裝在靴子內。上身打扮像是一位儒士,而下身及長靴又給人一種武士的感覺。如此文武兼備的服飾,在其他陵墓的出土中很少見到。
萬曆皇帝屍體著衣情況
根據兩位皇后和萬曆帝的骨架情形來看,明代帝後的葬式,似乎比較隨意,並無特別之處。這位一生享盡榮華富貴,精神卻備受磨難的皇帝,在地下生活了三百三十八年之後,終於又返世還陽了。假如他的靈魂真的活著,面對人世滄桑,又該想些什麼?
他所駕馭的帝國古船業已沉淪,他所鍾愛的女人早已化為灰土,就連取其祖宗基業而代之的大清帝國,也已成為昨天的故事。歷史就是這樣造就著一切,又毀滅著一切。大江滾滾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有哲學家說,人生是塵世間的一種幻覺。生與死同樣是生命所達到的最完美的高峰和境界。不知道萬曆皇帝在陰間的世界裡,生活了三百餘年後,是否真的得到了這種生命的體驗?也許只有經歷了這生與死的煉獄之後,他才感到傾盡國力建造這座壽宮,不惜生命去愛一個女人,是多麼滑稽和無聊。塵世間的每一個人,都在刻意幻想一種永恆,其實,真正意義上的永恆是沒有的,任何事物都是時光隧道中短暫的瞬間。生活於世間的人類,如果普遍認識了這一點,或許會免去許多痛苦與麻煩。但要真正領悟這個普通的哲理,又是如此艱難。正如人要抓著自己的頭髮倒懸於空中一樣,永遠無法做到。
萬曆的屍骨被輕輕地拿出棺外。儘管他的頭顱尚在,但今天的人們已無法和他對話,至於他生前的身體形狀、恩恩怨怨、悲歡離合以及生活習俗,只能間接地加以辨析,以求歷史的相對真實了。經北京口腔醫學院教授周大成鑑定,對萬曆皇帝及兩位皇后的口腔和牙齒狀況,得出如下結論:
萬曆的口腔疾患較複雜,除患過嚴重的齲齒和牙周病之外,還有楔狀缺損、氟牙症、偏側咀嚼等症;孝靖後亦有很多齲齒和中等程度的牙周病;只有孝端後的牙齒比較健康。
三個頭骨所具備的共同特點是,牙齒的磨耗程度非常輕微,有的牙齒幾乎看不出磨耗的痕跡。據我國出土的一些材料證明,無論是北京猿人、山頂洞人、新石器時代人還是戰國時代人的牙齒頜面磨耗都相當嚴重,這與他們的食物粗糙是分不開的。而這三個頭骨牙齒的頜面磨耗如此輕微,足以說明他們的食物極為精細;也正是過細的食物,造成了他們的齲齒和牙周病。
第二個特點是,萬曆及孝靖後的一些牙齒上都有楔狀缺損,這是由於刷牙方法不合理所致。可見當時宮廷里使用牙刷已相當普遍。
第三個特點是萬曆的氟牙症。中國最早的氟牙症化石實物是1978年5月在山西和河北交界處的許家窯村發現的。這是屬於舊石器時代中期的三個人牙化石,上面都有明顯的黃褐色小窩及斑點。據了解,今天生活在那裡的人,仍然都患有氟牙症。許家窯村人的氟牙症和萬曆帝的氟牙症極為相似。這在我國古代口腔疾病史上,是一項重要發現,淵源有待進一步查證。
經北京市公安局刑事科學技術研究所對萬曆和孝靖皇后殘存的頭髮鑑定,結論如下:
萬曆一束,孝靖一束。
萬曆一束為生前梳理時的脫髮,一束為屍體上所留。孝靖亦為屍體所留。
孝靖後頭髮血型為B型。
註:孝端後殘存頭髮,同屍骨一起毀於「文革」,無從查證。
經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人員對萬曆屍骨的復原,得出結論:
萬曆生前,體形上部為駝背。從骨骼測定,頭頂到左腳長1.64米。
注釋:
[1]花本:明朝的織錦技術很複雜,而龍袍的織作更複雜。織機上面有花樓,用絲除各色絲線之外,又有用極薄的金箔捻成絲線的金線,有時也加入孔雀羽線以增加光澤,如此複雜的技術,常要在樓中下機二人操作。織作之初,要先設計出紋樣圖案,按紋樣再規定各種絲線的經緯交錯結構,做成與成品形式顏色完全相同的樣品,然後照樣品織作。這種樣品即花本。由於花本的用線要比成品粗得多,因而,一個花本比成品要長得多,也重得多,一匹織錦重一二斤,花本常重至數十斤或百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