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奈何花落去

2024-10-06 04:45:24 作者: 岳南、楊仕

  正當發掘人員忙於清理帝後的屍骨及殉葬品的關鍵時刻,一場反右的政治風暴在席捲廣袤的城鄉之後,又沿著曲折的山道,刮進定陵這片陰陽交匯的世界。

  這時的發掘隊,已不再受長陵發掘委員會直接領導,而是和定陵博物館的籌建人員組成了一個新的集體。確切地說,發掘隊已由博物館籌建組接管。發掘人員根據籌建組領導人的指示,立即停止清理工作,走出玄宮,參加已經開始的政治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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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儘管夏鼐幾次向長陵發掘委員會反映情況,說明停止工作將會造成怎樣的損失及危害,但此時委員會的人員已是自身難保,只有為之嘆息和沉默了。

  這場風暴已在夏鼐的預料之中,卻沒有想到竟會在這個時刻到來。也只有在此時,趙其昌才悟出幾個月前,夏鼐在發現金剛牆後,留下的那番話的真正含義:「趕快想辦法打開地宮大門,不然就來不及了。」現在就已經來不及了。

  儘管隊員們夜以繼日地開門、啟棺、清理,儘管夏鼐強忍著嚴重的胃潰瘍病痛,用枕頭墊在胸前,整日趴在棺槨上勞作,可依然無濟於事。隨著隊員們戀戀不捨地放下手中的屍骨和器物,痛苦而又別無選擇地走出地下玄宮,定陵的發掘,就註定要成為新中國考古史上前所未有的一場悲劇了。

  郭沫若(左二)、夏鼐(左三)在地宮後殿

  夏鼐必須回考古研究所參加反右運動,就要走了。「夏老師,還有什麼要囑咐的?」趙其昌緊握著老師的雙手不忍鬆開。

  夏鼐哽咽了幾下,深情地說:「學習之餘要留心點文物,如發現不祥之兆,趕緊告訴我。」趙其昌點點頭,淚珠濺到了緊握的手上。

  「多保重吧!」夏鼐那像秋葉般枯黃的臉上帶著一絲苦笑,枯瘦的手在空中無力地揮動了兩下,轉身向停放在定陵大門前廣場上的汽車走去。冷風鼓盪著他的外衣,顯出瘦骨嶙峋卻依然直挺的身軀。汽車一啟動,趙其昌那緊縮的心仿佛驟然迸裂,熱血正從那裡溢出。他轉身大步地走進陵園,一口氣爬上寶城,面對蒼翠嵯峨的大峪山,重重地呼出了幾口濁氣。

  對發掘人員來說,新的生活開始了。他們不再鑽進陰森可怖的地下玄宮,在昏暗的燈光和霉氣的污染中,進行艱辛繁重的操作,而是圍坐在木板房內,聽新來的一位領導人傳達反右運動的意義和步驟。

  8月22日下午,全體人員開會,這位新領導首先批評趙其昌領導的工作隊,三個月來竟以各種藉口沒有參加政治學習,沒有召開生活檢討會,沒有匯報思想,沒有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沒有……他說:「這還像是個社會主義國家的工作機關嗎?還像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機關幹部嗎?」大有黑雲壓頂之勢。趙其昌一時間不知所措。

  這位已有十年黨齡的領導者,冷眼瞧了一下趙其昌:「你要帶頭做自我檢查,認真學習文件,緊跟形勢,批判右派思想,自覺地改造自己的資產階級世界觀……」會場一片沉默,鴉雀無聲。

  考古人員清理完玄宮棺槨與隨葬箱中的衣物後,移交定陵博物館籌建組人員保管

  白萬玉坐在趙其昌旁邊,趕緊推了推他,悄悄說:「快檢討吧!」趙其昌只好硬著頭皮帶頭檢討,他檢查自己政治學習抓得不緊,沒有自覺地進行思想改造……不料話沒說完,又遭到這位領導的嚴厲批評:「什麼政治學習抓得不緊,你根本就沒抓!這是你世界觀的問題,應該認真地學習文件,深挖思想根源,你甭想矇混過關,這是嚴肅的政治運動,否則,後果你自己清楚。」

  趙其昌忍氣吞聲,再做檢討。他從自己的出身、歷史問題,直到目前的表現,什麼個人主義、「白專」道路、名利思想、成名成家等等,一股腦兒地往自己頭上扣。他雖然心裡感到委屈、難過,但畢竟還要改造思想,渡過這一關,政治運動嘛!

  他回想起在發掘工作最繁忙的那些日子裡,他曾親自去購買柴油機、發電機和卷揚機,親自去聯繫一些工程事宜,還要時常進城匯報發掘情況;白天要到工地看看,晚上在一盞煤油燈下記日記、做記錄、寫簡報、看文獻,每天都要熬到深夜,這樣夜以繼日拼死拼活地干,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把自己學得的考古知識應用到實際工作中去,為在考古發掘中能夠做出一點成績,為新中國的考古事業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心血嗎?這又有什麼錯誤呢?

  為了下一步發掘工作能夠順利進行,趙其昌強忍一腔怨氣,按照新領導的指示,老老實實地改造世界觀,否則,劃成「右派」,後果真就不堪設想了。他沒有任何怨言,沒有表示任何不滿,更不敢發泄任何牢騷,仍然一心一意地想著發掘工作,想著如何儘快打開萬曆的棺槨。

  白萬玉、劉精義和李樹興等工作隊員,也認認真真地做了自我檢查。木板房被一團沉悶和壓抑的空氣籠罩著、包裹著,再也聽不到冼自強清脆的歌聲和曹國鑒悠揚的二胡曲了。開心的玩笑,暢懷的交談,白老那引人入勝的探險生涯,趙其昌大嗓門述說的歷史逸聞,劉精義詼諧滑稽的取鬧,都一一消失了。

  就在社會上反右鬥爭風起雲湧、已成燎原之勢,工作隊人人自危的時候,誰也沒有料到,歷史的報復也隨之悄悄地來臨了。

  已經貼在有機玻璃上,並做過簡單技術處理的織錦品,經過冷空氣的侵蝕,慢慢變硬、變脆、變色;光彩艷麗的刺繡珍品,也在空氣的侵蝕中,出現大面積的黑斑,並開始整體霉爛。深藏在棺槨中的屍體,會怎麼樣呢?

  一天,白萬玉把趙其昌約到陵園內一個僻靜處,悄悄地說:「聽倉庫保管員嘀咕,裡邊的東西全變質了。」

  趙其昌一驚,腦子裡嗡嗡地響起來。他一把抓住白老的手,心情激憤,眼裡射出可怕的光:「這是真的?」

  「是保管員偷著和籌建組領導匯報時,我從旁邊聽到的。」白老解釋說。

  趙其昌捶著腦袋:「完了!」

  這個信息如同一聲炸雷,使他幾乎昏了過去,半晌沒有作聲。白萬玉焦急地問:「怎麼辦?你倒是說話呀!」他這才想起夏鼐臨走時的囑託:「如發現不祥之兆,趕緊告訴我。」

  目前的情況已經不再是「不祥之兆」,而是一種無法挽回的慘痛事實了。「趕快告訴夏所長,讓他想辦法吧!」趙其昌急切地對白萬玉說。

  白萬玉當天就趕回城裡。消息傳到了北京,夏鼐立即來到了定陵。倉庫打開了。夏鼐和趙其昌等人走了進去。昏暗的屋子裡,一股腐爛發霉的氣味撲鼻而來,一塊塊有機玻璃靠牆排列著,上面粘貼著的織錦品,早已失去了往昔的華姿與麗彩,不管原先是鵝黃、淡青,還是緋紅,都變成了烏黑的雲朵。夏鼐以為是塵土封蓋和燈光昏暗的作用,產生了這奇特的效果。可是,當他把一塊玻璃拿到亮處觀看時,眼淚卻唰地流了下來。溫暖的陽光照在玻璃上,織錦品如同一塊核桃皮,皺巴巴地縮成一團。他伸出顫巍巍的手撫摩著,織錦品不再柔軟華麗,軟綿綿的身子變成一塊僵硬得刺手的黑鐵片,翹起的部位經手一觸,便嘩啦啦掉到地上,如同腐朽的樹皮,在颶風的吹動中飄然離開母體。夏鼐顫抖著放下手中的「織品」,一言不發,在倉庫里來回走動。

  皇陵發掘的前前後後,夏鼐是一位最清醒的參加者。他的清醒不只是對考古知識的精湛研究,而且是對中國政治、文化及其現狀的深刻了解。在定陵發掘之初,他就預感到了未來的結局。對他的高瞻遠矚,不必要等到三具屍骨升騰起沖天大火時再做結論。目前的狀況,已經初露端倪了。

  面對幾十匹松樹皮似的織錦品,夏鼐帶著無盡的悲憤和無可奈何的哀嘆,當日返回北京。

  不久,消息又從北京傳回定陵,暫時改變了定陵發掘人員和出土屍骨及器物的命運,使這場悲劇在尚未達到高潮之前,暫時降下帷幕。發掘工作再度以喜劇的形式出現。而恰恰是這段喜劇,才增添了整個悲劇的氛圍。八年之後,當它真正達到高潮時,即使是共和國的巨人也無回天之力,而只能望空興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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