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的葬例
2024-10-06 04:45:05
作者: 岳南、楊仕
我國古代的皇家建築,講究雄偉高大、富麗堂皇,這一點,北京的故宮表現得最為明顯。一踏進這座宮院的大門,旅遊者就會感到冥冥中有一股強大的震懾力迎面撲來,人類突然變得渺小了。隨著一步步登高,這種力量隨之加強,如同置身浩瀚無涯的蒼宇。面對這璀璨輝煌的藝術之海,仿佛人的精神和意志都會崩潰,不得不匍匐在地,頂禮膜拜,以示臣服。故宮的建築風格及藝術效果正在於此。而地下建築,除考慮堅固寬敞、抗擠耐壓外,同時具有一種令人超塵脫俗之感。定陵玄宮的南北兩壁,均用九層條石疊砌,是為九重法宮。這是一種吉利的象徵,一種至高無上占有一切的體現。整個看來,玄宮的宗教和迷信色彩極濃。石制座案綴飾帝後的標誌龍鳳,其下則裝飾仰俯蓮花瓣,乃是佛家傳統,其所隱含的來世超生的觀念,實際上也是一種希望、一種幻想。有哲學家說:「死是人生所達到的最高峰,是短暫生命交響詩中的華彩樂段。」不知玄宮的主人們是否有這種體驗。
定陵地下玄宮,在力學的應用上極為巧妙並具有非凡的創造性。從金剛牆到玄宮後殿,通長為70米,最大的寬度為9.16米,最小的寬度也為6.03米,而且都是下挖土方、上蓋黃土的人工造型,不僅工程量大,且頂部負載十分沉重。為增加抗壓能力,匠師們憑著日常的經驗和非凡的創造力,巧妙地採用了雙交券結構[1]的力學原理與美學觀念,熔藝術與實用為一爐,完成了這部輝煌的傑作,使定陵玄宮歷四百年滄桑而巋然不動。
整座玄宮除後殿放置的三口朱漆棺槨和二十六隻零亂的木箱外,顯眼的當是中殿的漢白玉寶座和一口青花龍缸,其他均為零星的點綴,使碩大的宮殿不免有些空蕩和寂寥,由此也就越發讓人感到人生的蒼涼與淒清,並對生命的意義到底為何這個永恆主題,再做次全新的探索。
玄宮內很少見到文字的雕刻,只在中殿左側右門背後,曾發現有八處墨書字跡。經辨認為:
王忠下
陳洪
劉佐下
曾萬叛
良葉下
王堂
本章節來源於𝒷𝒶𝓃𝓍𝒾𝒶𝒷𝒶.𝒸ℴ𝓂
王斌下
正學
這些字跡是用竹籤蘸墨寫成的。用竹籤蘸墨在做好的石件或木件上做文字標記,這是我國石木匠人的傳統習慣。因此,從墨跡分析,這些人名當是製作石門的匠師。再從人名的排列順序和隔人便帶「下」推斷,可能是兩人一組,上下分工,其目的在於責任分明以便查驗。
玄宮地面上鋪放的木板為其他陵墓所少有,從前殿、中殿,直到安放棺槨的後殿,整個地面鋪滿了橫向排列的木板條,雖經潮氣霉蝕,大部分已經腐爛變質,但仔細觀察,仍可看見木條上有車輪軋過的痕跡。毫無疑問,這是運載棺槨的車輛留下的印痕,鋪設木條當是為了保護地面的金磚免遭車輪碾壞。左右配殿沒有鋪設木條,是由於棺槨並未放置於此。
一切謎團似乎都已解開,但唯獨這帝後的奇特葬例,發掘三十多年後,一直令考古學家爭論不休。
既然玄宮的左右配殿都有棺床和金井,為何空空蕩蕩,無人入葬?這棺床到底應該放置何人?是為皇后還是為妃嬪而設?這不僅成為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研究的課題,也是許許多多旅遊者關注的熱點。
定陵地下玄宮,由前、中、後、左、右五座石結構的殿堂聯結而成。這種形制的建築方式,只是宮殿的格局,漢唐以來的大型墳墓,考古發掘中也並不少見。可以認為明十三陵各陵的地下玄宮,除崇禎思陵外,在形制上基本與定陵地宮相同。按一般規律推斷,每座陵墓的地下,尤其是皇陵,其前、中、後三殿是必不可少的;而左右配殿則是根據傳統的建築形制——對稱結構設計而成的,主要是出於傳統習慣和美學上的考慮。像這樣的地下建築形制,從文獻分析,在十三陵中最晚也應從明英宗的裕陵就已形成。
成化四年(1468年)六月,英宗皇后錢氏崩。為葬錢氏,宮廷內曾有過一場不小的論爭。從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創立一帝一後的葬制後,其下的幾代帝後均按此制度執行。至英宗朱祁鎮,見皇后錢氏無子,為避免死後發生糾紛,臨死前留下遺詔:「皇后錢氏,名位素定。當盡孝養,以終天年」,並要錢氏死後同他合葬。憲宗皇帝即位,因他是皇貴妃周氏所生,故又封生母為皇太后,在葬錢氏時,周太后想,從大明洪武至仁宗,陵內均是一帝一後,如果錢氏葬於英宗的裕陵,自己壽終後就不能與英宗合葬了,因此主張把錢氏另葬別處。
消息傳出,舉朝震驚。群臣以英宗遺詔為據進行抗爭,但周太后仍不改初衷。群臣見上疏無效,就跪在文華殿前哭諍。憲宗朱見深見群臣伏地不起,便提出將玄宮分成三殿,這樣既能葬錢氏,也能照顧母親周太后。事情既然發展到如此程度,周太后只好答應。但又別出心裁,提出一個條件,要把錢氏入葬的左殿隧道口堵死,只讓將來安放自己的右配殿和中殿相通。埋葬錢氏時,朱見深按母親的要求做了。所以裕陵地宮,左右配殿一塞一通。朱元璋之後的一帝一後的葬制,從此便被打破了。從這段史料分析,地宮的左右配殿是安放皇后的。
萬曆皇帝也曾想打破此制度,萬曆二十五年(1597年)皇貴妃李氏崩,他傳下口諭:「我念皇貴妃李氏,侍候我好,又生有皇子,應安葬在壽宮右穴。」但被大臣以無妃嬪葬壽宮為例阻攔,沒有成功。當時萬曆皇帝何以置祖制於不顧,傳此口諭,其用心尚不清楚。最後結果是把李氏葬在定陵以南的銀泉山下。既然地宮左右配殿專為皇后設置,為何定陵玄宮的配殿空蕩無人,而兩個皇后的棺槨卻都放在了後殿?
定陵發掘時,考古人員在玄宮後面的寶城內側,發現了刻有「左道」「右道」的字樣。從字跡的用意分析,應是通往左右配殿中,也就是這兩殿的隧道入口。因為沒有發掘,只在裡面看到石門和門外的金剛牆,其隧道的具體形狀尚不清楚。當時推斷,這兩條隧道應是皇后棺槨的入口。那麼,兩位皇后的棺槨進入陵園後,應先繞到玄宮之後,沿兩條隧道分別進入左右配殿。但帝後入葬時,正處在大雨季節,「玄宮不可久泄」,整個地宮只挖開前方的一條隧道通往前、中、後三殿,配殿隧道沒有打開,這時的皇后棺槨,也只好跟隨萬曆皇帝一起從正門隧道運往玄宮。進到中殿後,由於通向配殿的甬道狹窄,巨大的棺槨無法進入,匆忙中只好將兩個皇后的棺槨都運往後殿,跟萬曆皇帝「同床共寢」了。
既然兩條甬道不能通行棺槨,那麼如此設計又有何益?
從皇帝生前築造豪華的壽宮來看,無非是相信靈魂不滅,人死後靈魂依然像在人間一樣生活。配殿中設甬道和正殿相接,正是為了帝後的靈魂在宮內相通,彼此恩愛如故。這一點從裕陵地宮配殿的一通一塞,便可窺其一斑。
謎團已經解開,但似乎又不盡人意。新的謎團仍纏繞著後來的研究者和挖根問底的觀光人,生出一個個疑問。
孝端皇后四月病故,其棺槨應已俱備。六月玄宮被打開,直到十月三日,她的棺槨才和萬曆皇帝的一起運進玄宮。玄宮內甬道狹窄,皇后的巨大棺槨不能穿過它進入配殿,在長達三個月的時間內居然無人想到是不可能的。既然已經想到,為何又不開配殿的隧道,以至破壞帝後葬制呢?這就不能不提出一個新的問題:定陵玄宮內的配殿,是不是專為妃嬪設計的?
十三陵區,除十三座帝後陵墓外,尚有七處陪葬墓。它們分別是東井、西井和五處妃嬪墓。史料載「蓋無隧道而直下,故謂之井爾」。我們不妨回過頭看一看這井與葬制的關係。殘酷野蠻的殉葬制度,始於原始社會末期,隨著階級的出現和奴隸制國家的建立,殉葬制度有所發展。殉葬人的身份由奴隸擴大到近臣近侍,人數也大為增加。這種制度春秋以後即不多見,漢唐以後已不存在。到了明朝,又死灰復燃。從太祖朱元璋始,皇帝死後皆以妃嬪宮女殉葬,至英宗遺詔始罷。
考古發掘證明,殷商時代貴族奴隸主墓葬,殉葬人大多放墓室中,明代情況尚無發掘資料可證,依傳統習慣,亦當葬於陵內。《明會典》載:「孝陵四十妃嬪,惟二妃葬陵之東西,余俱從葬。長陵十六妃俱從葬。獻陵七妃,三葬金山,余俱從葬。景陵八妃,一葬金山,余俱從葬。裕陵以后妃,無從葬者。」由引文可知,殉葬諸妃凡未葬在陵內者,均指出所葬地點,如孝陵「惟二妃葬陵之東西」,獻陵「三葬金山」,景陵「一葬金山」。這一推理如果不誤,那麼東西二井如果埋葬的是長陵殉葬的十六妃,似應作「長陵十六妃,葬東西二井」,或言「葬陵之東西」,不會說「十六妃俱從葬」。再者,長陵十六妃殉葬如不在陵內,獻景二陵從葬諸妃又當葬在何處?既不見於史籍,實地調查又無遺蹟可尋。
葬於十三陵內的諸妃,多數為皇帝的寵妃,生前備受恩遇,封以皇貴妃、貴妃;有的雖不受寵,但曾生育皇子,地位也非一般。殉葬諸妃中雖有貴妃,但多為一般嬪妃和宮女,喪葬禮儀亦當有別。東西二井規制與其他陪葬墓相同,甚至比萬曆四妃墓、世宗六妃二太子墓規格還高。宮人殉葬不在陵內,單獨建置陵園,視同貴妃,似乎不大可能。
按照我國古代「事死如事生」的禮制,皇帝生前深居九重,把皇宮比作天帝居住的紫微宮,其建築包括外朝和內廷兩大部分。外朝建築以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為中心,象徵「前有太乙,後有鉤陳」的紫微帝座三辰,兩翼則分文華、武英二殿,內以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為中心,東西宮分處兩翼。事實表明,定陵的陵寢建築確屬皇宮建築的格局。由此推斷,十三陵地宮的整體格局亦應與定陵大致相同。這就否定了憲宗朱見深首創左右配殿的說法,並可得出十三陵各陵均有左右配殿的結論。而按照一帝一後葬制,其左右配殿只能為殉葬妃嬪宮女所用。不如此,一個皇后面對兩座配殿,到底居左居右,無法解釋。
《明書》記載,明初葬制為一帝一後制,故帝陵皇堂只設金井兩位。至營造英宗裕陵時,由於其子朱見深不敢違背父皇遺詔,這就面臨要在後殿玄堂設置三位的可能。但祖宗制度不能輕易改變,加上臣子們的堅決反對,所以後殿設雙穴。成化四年(1468年),錢後崩,憲宗朱見深在既不得罪母親周太后,又不違背遺詔的情況下,將錢後葬於玄宮左配殿。有研究者認為,周太后崩後仍和英宗一起葬於後殿玄堂,而錢後葬於側室。這本是特殊一例,後來又恢復祖制,帝後棺槨均葬於後殿玄堂之上。
為使這一推斷得到進一步證實,不妨再回到萬曆年間。大學士沈一貫在討論皇貴妃李氏能否安葬玄宮右側室時說:臣等再三商量,玄堂之旁,制設左右側穴,推其初意,或者以待諸妃,但從未經祔葬,臣等不敢輕議。從定陵的玄宮制度看,沈一貫等臣僚的推測不無道理。帝王生前有皇后、妃嬪,死後使殉葬的諸妃之靈居於帝後寢居的左右側室,是符合「事死如事生」的觀念的。貴妃李氏死時,萬曆皇帝的原配孝端皇后王氏無嗣,皇長子朱常洛已15歲,鄭貴妃的兒子朱常洵也已12歲。從當時情形看,無論如何這三個女人的地位要比李氏高。如果按萬曆口諭,將李氏葬入玄宮右穴,這三個女人如何在玄宮內安置?大臣們的上疏沒有提到這個明顯的問題。如果左右配殿是安葬皇后的,萬曆也不可能提出這個惹是生非的問題;按當時臣僚們的狡詐聰明和多年上疏諫爭的經驗更不可能不以祖製做擋箭牌,而僅以「推其初意,或者以待諸妃,但從未經祔葬」作為並不充足的理由進行抗爭。
事實上,從定陵玄宮後殿棺床上的三位金井來看,似乎一切爭論都可迎刃而解。假若不是葬皇后,這三位金井,除中間是萬曆的以外,另二位為誰而設?除了皇后,誰又有資格和大行皇帝「同床共寢」?
至於玄宮左右配殿空設的原因,是由於英宗已廢除殉葬制度,萬曆怎好違背祖制,重新拿妃嬪宮女殉葬?除了空設,別無選擇。定陵左右配殿葬妃而不是葬後,這便是筆者在研究了大量歷史資料後做出的一種新的推論。
當然,定陵歷史已三百餘年,對種種謎團的破譯並非易事。到底孰是孰非,尚需進一步考證。但有一個事實卻不容忽視,即既然帝後的棺槨已經安葬完畢,為什麼滿地的木板沒有撤走?甚至連抬木箱的繩子、木槓都沒有解開,隨意地散落在玄堂之內?從種種跡象看來,當時的情形比較慌亂。那麼,其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注釋:
[1]雙交券結構:做券時用雙圓心起券法。雙圓心起券兩弧相交比單圓心起券弧度要大些(如下圖所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