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本之爭

2024-10-06 04:44:20 作者: 岳南、楊仕

  萬曆一朝及後來的幾百年,世人對鄭貴妃做過許多種評價,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即鄭氏的聰明機靈、善解人意是出類拔萃、難有匹敵的。這樣一位才貌雙全的女人,既然已被推上帝國王朝封閉淒壯的祭壇,那麼,這個祭壇上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會教她傾盡生命的本能與才華,去做殊死一搏,以便儘可能地獲取上蒼恩寵,從眾多祭壇之花中脫穎而出,反過來成為祭壇的掌控人——要想不被別人烹煮,就必須有能力烹煮別人,這就是帝國王朝祭壇的運作規律。

  萬曆十四年(1586年)二月三日,鄭貴妃生下的皇三子常洵即將滿月,內閣首輔申時行上奏明萬曆皇帝,請儘快冊立皇長子,也就是王恭妃生的長子朱常洛為太子。這個不識時務的奏章,萬曆以「元子嬰弱」為藉口,明確批示推遲兩三年再行冊立。

  二月五日,似乎是不明就裡,或裝作糊塗的大學士兼首輔申時行等再次上奏,重申早日冊立國本,於社稷有益,又針對皇帝「元子嬰弱」的藉口,提出了解決方法,即可先行冊立之事,至於太子出閣講學,則可以推遲兩三年再舉行。萬曆對此只冷冷地批示「遵前旨行」,並針鋒相對地於當日諭禮部:「貴妃鄭氏,進封皇貴妃。」這一反常舉動,使王恭妃和鄭貴妃的待遇,立即出現巨大逆轉,臣僚們在驚駭之餘,心中不服,密謀一番,決定不再充愣裝傻,索性與皇帝撕破臉皮,實施反制。於是,萬曆一朝長達十幾年的「國本之爭」正式公開化。

  對鄭貴妃而言,生下常洵後被冊封為「皇貴妃」,沒有感到絲毫意外,她認為以她和皇上的親密關係,獲得這一榮譽並不過分。冊封之前,萬曆要預先公布禮儀,以便有關衙門做必要準備。消息傳出,就有一位老臣提出異議:按照倫理和習慣,這種尊榮應該首先授予皇長子的母親恭妃王氏,鄭貴妃僅為皇三子(皇次子朱常漵已夭折)的母親,後來居上,實在是本末顛倒,不成體統。這一異議自然引起萬曆的不快,青年皇帝採取了置之不理的態度,冊封典禮仍按原計劃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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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貴妃到皇貴妃,儘管只一字之差,但這個「皇」字卻成為不可逾越的標誌。明代六宮在皇后之下設皇貴妃一人,這個位置屬皇帝側室中最高的等級,地位相當於側皇后或副皇后。如此規格和榮耀,冊封儀式必須格外隆重。首輔申時行和定國公徐文璧,在身穿龍袍正襟危坐的萬曆皇帝面前,接受了象徵權力的「節」,然後在禮官樂師簇擁下,來到左順門,兩人以莊嚴鄭重的態度把「節」和「冊」,交給早就恭候在門口的太監,最後再由太監送到鄭貴妃手中。在這隆重的冊封儀式上,鄭貴妃從太監手中接過上書「朕孜孜圖治,每未明而求衣,輒宣勞於視夜,厥有雞鳴之功」的「冊」和金印時,驚喜中夾雜著感奮,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感情,玉手微微顫抖,喜極而泣。眼望周圍的紅牆黃瓦、松樹飛鳥,想起當年進入紫禁城的青蔥歲月,在人數眾多的宮女和妃嬪中,是她以自己的努力和心計,奪得了皇帝的寵愛,直到有了今天的崇高地位。這份榮耀使她在回想自己為之付出的辛勞時,得到了極大的心理滿足。如果自己與皇帝的情愛得以持續,兒子常洵當太子以至當皇帝,而她自己成為皇后及至皇太后,並不是不可企及的遙遠的夢想。

  萬曆皇帝盛年像

  手捧冊印的鄭皇貴妃,就這樣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自己的大夢之中。與之相反的是,在關乎大明帝國前途險要的鋼絲上,玩了一次霸王硬上弓的萬曆皇帝,對這次冊封不免有些心虛,料定事過之後必定有人跳出來加以反對,因而心中忐忑不安。事實上,在鄭貴妃兒子朱常洵出生以前,首輔申時行就曾建議萬曆早立太子,但皇帝不願把自己不喜歡的女人生的兒子,立為帝位的合法繼承人,遂以皇長子年齡尚小為藉口推託過去。待朱常洛長到5歲時,王恭妃還未受封,而朱常洵剛剛出生不足兩個月,鄭貴妃即獲得如此殊寵的地位,這不能不令那些早就疑心重重的大臣們,懷疑萬曆要廢長立幼,從而動搖「國之根本」。臣僚們不願因在這件事上的退縮而被記入史冊,讓後世子孫覺得朝中無忠君愛國之士。與此同時,萬曆猜測那一幫自認為「忠君愛國」的臣僚,必定在暗中蓄勢待發,在恰當的時候給予自己一記重擊。

  事實證明了萬曆皇帝的預見和擔心,就在冊封鄭貴妃的當天,戶科給事中姜應麟即上疏,給皇帝忐忑不安的一顆心,連同那顆熱血沸騰的頭顱,潑了一瓢冷水。疏中,姜氏言辭尖銳且直中要害地指斥道:「禮貴別嫌,事當慎始,貴妃所生陛下第三子猶亞位。中宮恭妃誕育元嗣,反令居下,揆之倫理則不順,質之人心則不安,傳之天下萬世則不正,請收回成命,先封王恭妃為『皇貴妃』,而後及於鄭妃,則理即不違,情即不廢。」

  意思很明顯,姜應麟名義上說先封王恭妃,而實際則是要萬曆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並要萬曆收回成命,以正視聽。在接到姜氏上疏後,萬曆再次顯現了他懦弱又剛愎自用的雙重性格:既想保住既得成果,又想叫群臣承認他的所作所為公平合理,沒摻雜半點個人私情。他先是煞有介事地做勃然大怒狀,氣沖沖地召集身邊的宦官,似發火又似解釋般地恨恨說道:「冊封貴妃,初非為東宮起見,科臣奈何訕朕?」邊說邊用手不斷地敲擊書案。宦官們出於對皇上身體的考慮和表達自己的忠誠,不便在此等事上插嘴饒舌,只是例行公務般不斷地叩頭,求其息怒。萬曆覺得他的苦心表演得到了宦官的理解,但還是以不服輸的姿態降下旨意說:鄭貴妃之所以特加殊封,只是由於她敬奉勤勞,此事與立皇儲毫無關係。立儲自有長幼之分,姜應麟疑朕有私心,應降處極邊。

  中國封建帝國綿延二千餘年,歷朝歷代的臣僚無不鉤心斗角,盡顯排擠打擊之能事,尤其在「立儲」的政治決戰中,更是拉幫結派,互相攻伐,直至拼個你死我活。但發生在大明萬曆一朝的「立儲」事件,卻顯得有些另類,大多數臣僚竟觀點相同,步調一致,齊心協力反對冊立鄭貴妃所生的朱常洵為太子。按照當時朝臣的思維方式,太子的儲立,關係到國家的根本利益,這個「國本」是值得以身家性命去爭取、維護的,如果因為諫阻而被皇帝下令拖到殿前當眾在屁股上施以板子,直至鮮血淋漓,甚至死去(杖斃),應視作「諍臣」的光榮而不是恥辱,因了這份光榮,就有可能永載史冊,或博得個永垂不朽的聲名。姜應麟此次上疏阻撓,雖然沒有被拖到殿前挨板子,卻也拂了龍鬚受到貶謫的處分,若無人出頭替他鳴冤叫屈,對飽讀史書、深知禮教、食國家俸祿的大臣來說,是極不光彩的,無論是出於禮教還是道義,都需要有人站出來據理力爭。於是,吏部員外郎沈璟、刑部主事孫如法等一干臣僚,聯合上疏為姜應麟開脫,替王恭妃鳴冤叫屈,指責皇帝對此事不公,其結果是一併獲罪。接著,又有南北兩京數十人上疏申救,大有不改變立儲人選誓不罷休之意。

  故宮午門廣場舊影,明代實施「廷杖」之處。明代廷杖的規矩,是由太監監刑,「令錦衣衛行之」。彼時午門前兩側設有錦衣衛值房,凡朝臣中有違背皇帝意願者,即令錦衣衛當場逮捕,並在午門中央甬道的東側行刑拷打,然後下「詔獄」等候處決。一般受廷杖者十之八九會被當場打死。有關廷杖的具體細節和方法,《明史·刑法志》所記頗詳

  面對野火一樣四散燃燒的輿論,與一批批直而上疏的勇士猛臣,躲在深宮的萬曆儘管心中極其惱火,卻不再以火攻火,而是採取了置之不理、我行我素的態度,以示對抗。對於這個戰略戰術,時人頗不理解,而四百年後的明史研究學者黃仁宇卻做了這樣的破譯:作為萬曆皇帝,他對自己的「私生活」被人干預感到難以忍受,覺得這如同把金銀首飾、玉器古玩,賞賜給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別人無權干涉。而此時的臣僚對萬曆皇帝的作為越來越「出格」同樣感到困惑:貴為天子的當朝皇帝,怎好如常人那樣感情用事,為所欲為呢?像歷朝大臣一樣,他們總是把希望寄托在一個好皇帝身上,而最要緊的就是,這個「好皇帝」是他們輔佐之人。這樣,他們獲得賞賜時,不論是官階或者財物,都會隨著皇帝的聲望而提高價值。張居正改革社會的試驗和培養皇帝的努力,雖然以身敗名裂而告終,但大臣中仍不乏繼續奮鬥者,他們尤其不願看到萬曆被一個女人「勾引」,而掉進誤國誤民的陰溝里不能自拔。

  而在萬曆這邊,自從他大著膽子敢冒群臣諫阻,甚至天下之大不韙,一意孤行冊封鄭貴妃為皇貴妃,從而引起群臣特別是文官集團幾乎一致的反對與阻擊後,開始變得不耐煩起來。無論是面對一幫整天跪拜磕頭、山呼萬歲的庸臣,或自稱為清官循吏、照本宣科的糊塗蛋,還是臨朝聽政,看臣僚們表演般囉唆不停,皆感到十分厭惡。因而,年輕的皇帝索性一頭扎進鄭貴妃的懷抱,在昏睡的迷離與夢境的高山大海間來回遊動,以此換取短暫的快感。至於現實的大明江山是否洪水滔滔,他就管不了那麼多了。之後,萬曆皇帝開始以頭暈目眩、行動不便等理由,不再舉行早朝,亦不接見臣僚閣老,對朝政任性地撒手不再聽聞。

  既然當朝的各色臣僚敢在人前背後,悍然放膽抨擊萬曆的日常生活,乃至個人隱私,具有欺上罔下、內奸外詐傳統的大內宦官,也按捺不住心中莫名其妙的興奮和欲望,開始通過各種渠道,或明或暗地向外廷傳遞萬曆皇帝日常生活放縱,特別是與鄭貴妃的閨闈秘事。臣僚們認為皇帝不時以「頭眩」為由,躲在後院深宮不舉行早朝,亦不召見閣臣面陳議事,整日渾渾噩噩,混天熬日頭,甚至破罐子破摔,以此種戰術與群臣對抗,這成何體統?必須拖將出來,在光天化日之下予以群毆,以重錘敲擊即將蛀蠹、糟爛的破鼓,才能使這個走向邪路、昏庸無為的皇帝起死回生,達到化腐朽為神奇之效。於是,禮部祠祭司主事盧洪春以職責在身,不敢不諫為由,大義凜然,於萬曆十四年(1586年)十月,首先起而上疏,慷慨陳詞:「陛下自九月望後,連日免朝,前日又詔頭眩體虛,暫罷朝講。時享太廟,遣官恭代,且雲『非敢偷逸,恐弗成禮』。臣愚捧讀,驚惶欲涕。夫禮莫重於祭,而疾莫甚於虛。陛下春秋鼎盛,諸症皆非所宜有。不宜有而有之,上傷聖母之心,下駭臣民之聽,而又因以廢祖宗大典,臣不知陛下何以自安也。」

  大帽子與大道理一一扣下之後,盧洪春接著點明了具體細節與要害:臣前些時候就聽到傳言,說陛下由於騎馬被摔下來傷了額頭,從而託詞「頭眩」,不舉行早朝。若果真如此,以一時的快樂,而忽視了對天子安全的考慮,為患尚淺。但如果是陛下所說的「頭暈目眩」,危險可就大了。最後,盧洪春板起面孔,嚴厲指責道:「倘如聖諭,則以目前衽席之娛,而忘保身之術,其為患更深。若乃為聖德之累,則均焉而已。且陛下毋謂身居九重,外廷莫知。天子起居,豈有寂然無聞於人者?然莫敢直言以導陛下,則將順之意多,而愛敬之心薄也。陛下平日遇頌諛必多喜,遇諫諍必多怒,一涉宮闈,嚴譴立至,孰肯觸諱,以蹈不測之禍哉?群臣如是,非主上福也。」

  這番話,盧洪春儼然已經不像是一個臣僚在勸諫皇帝,倒像是一個德高望重的長輩,在訓斥一個不肖子孫。在盧洪春或者與盧氏同道的官僚集團看來,作為一個忠臣的極致,便是「文死諫」,作為一個良將的極致,便是「武死戰」,此亦為中國數千年封建禮教奉行的「忠義守節」,如此方稱得上是真正的「忠臣良將」。而在此時的萬曆皇帝看來,這些個所謂的「忠臣良將」,都是沽名釣譽、小夫蛇鼠之輩,並不知真正的大義和家國情懷為何物。如果說死戰之將乃「疏謀少略」之輩,死諫之臣更是「濁氣一涌」之流。這些狐鼠之輩,沆瀣一氣,打著「我為你好」而不惜赴死的旗號,行不仁不義之事。更令萬曆怒髮衝冠的是,盧洪春居然敢把自己不舉行早朝一事的原因,歸結到貪戀女色上,如此張揚,自己如何為人君父?如不採取斷然措施,誰能保證不會有第二個「馬嵬坡之變」?誰又能禁止臣僚或子民,明目張胆地罵自己是貪色誤國的唐玄宗呢?

  想到此處,萬曆急火攻心,差點暈倒。少頃,詔令把盧洪春拖出午門外重杖六十,然後革職為民,永廢不用。不管閣臣還是御史們如何勸說呼救,都無濟於事。盧洪春成為萬曆皇帝真正獨立執政後,第一個因為干涉皇帝「私生活」而遭廷杖的大臣。自此之後,廷杖幾乎成了萬曆對付那些敢於置喙他和鄭貴妃之間的關係,甚至想要組織集團力量對自己加以群毆的大臣們,最主要、最凌厲的回擊手段。

  歷史的詭吊處在於,儘管萬曆回擊的手段殘忍而決絕,但並沒有扼制住文官集團繼續反攻的狂潮巨浪,其因正在於「殺君馬者道旁兒」的社會價值觀。大臣們被廷杖、貶謫,甚至被打死之後,其人立即以敢於廷爭面折名動天下,並且由此名垂「竹帛」。為此,甘為自己日後永垂不朽而冒險放手一搏的「忠義之士」與投機者,大有人在。大臣們如此飛蛾赴火般前赴後繼,衝進衝出,沒有絲毫退避服軟的氣息,使忙於回擊的萬曆皇帝,先是感到精疲力竭,繼之是無可奈何,甚至產生了幾分恐懼,頭腦中存在著的那點幻想也隨之破滅。既如此,萬曆決定不再費盡氣力,與臣僚們硬碰硬或虛與委蛇,乾脆學鴕鳥的辦法,面對緊追不捨的巨禽猛獸,把腦袋插入沙坑不理不聞,好好享受眼前的每一秒鐘,管他下一秒是死是活,乃至死後洪水滔天。

  皇帝如此,作為在這場「國本之爭」中,實際處於主角位置的鄭貴妃,又是如何念想的呢?當朝留給後人的史料顯示,鄭貴妃處於一種備受皇上寵愛的地位,想讓自己的兒子當太子這是肯定的。既然有希望,聰明過人的鄭貴妃,就不會放棄任何努力,且她堅信在自己二子不幸夭折時,皇帝向自己所做的「若再有生子,必立為東宮」的盟誓,任何時候都是管用的。對那些意志堅定,非要一條路走到黑的大臣們來說,挫敗鄭貴妃的「陰謀」,如同阻止一個敗壞朝綱、危害千秋帝業的「魔鬼」。在他們看來,鄭貴妃要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對本朝的危害,要比日漸嚴峻的邊患和強敵入侵更為嚴重,他們認為這個道理是不會錯的,如果有錯,就是鄭貴妃以及力挺鄭貴妃兒子做太子的當朝皇帝的錯。

  需要提及的一點是,就在萬曆十五年(1587年),即鄭貴妃生下兒子朱常洵一年之後,遼東巡撫注意到東北邊疆一個年輕的部落首領正在開拓疆土,並不斷吞併附近部落,認為此人必成明朝的心腹大患,遂以戡亂之名派兵圍剿。想不到明軍中途發生內訌,邊患未除,幾乎全軍覆沒。此事上奏朝廷,並未引起萬曆皇帝及臣僚的重視,隨著「國本之爭」的加劇,君臣之間的關係勢如水火,更沒有人理睬邊患之事,這給了那位部落首領一個難得的機會,使他繼續大膽放肆地吞併其他部落,並萌生了建國立號,與大明一決雌雄的野心。因此,這位年輕的部落首領開始創立文字,完善軍隊制度,研究攻防戰略。這個人,就是日後的清太祖努爾哈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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